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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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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飞雪。
天地间如琉璃世界一般晶莹剔透。纯白底色上,唯有几株老梅装点。花期未至,只有些许瘦硬的红萼。沧桑的暗红,却是触目惊心的烈性。
清爽,纯净,仿佛世上从没有肮脏和罪恶。梅枝间一只小雀,瑟缩着,蜷成五彩的绒球,只露出两只鲜红细小的脚爪。
静。扯絮般的雪片,堕地无声。
却有花开,殷红慵懒地舒展,带着一声轻吟。溶在微湿的空气里,几不可闻,却惊醒浅睡的鸟儿。
扑棱扑棱。它抖抖翅膀,啁啾几声,想飞,脚爪却钩住了树枝。树枝颤了几颤,花瓣上的雪簇簇而落,在雪地上积了小小的一堆。
阳光耀眼,地上的光却更亮,将一树的花萼映得容光照人。落红划过一道婀娜的痕,坠在雪上。又是一朵惊艳的绽放。
平静的雪地,却有一块凸起,上面的雪薄了很多。在这无辜的表面下,似乎还隐藏着什么。
然而,还有一样东西,没有被掩在雪中。
雪白的丝帕,血红的梅花。
一
北魏宣武帝永平元年。
高祖孝文皇帝于太和十七年迁都洛阳,一晃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两代君王的营造治理,使凋敝多年的洛阳又成了“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的繁华都城,到处一派歌舞升平之状。北魏曾经太武灭佛之法难,然自明元帝复佛法之后,历代帝王无不尊崇佛教,迁洛以来,孝文、宣武父子更是敬信弥笃。洛阳虽为华夏佛法最初兴起之地,但直至西晋,佛寺尚不过四十二所,而如今迁都尚不数年,城中已是遍地佛寺,梵音与檀香混在飞雪之中,弥漫于湿冷的空气里。
城西阊阖门外宜年里中有处宅子,虽算不上雕梁粉壁,却也青璅绮疏,占地甚广,乃是范阳卢徵之宅。此时范阳卢氏在朝中地位甚重,内至中书门下二省,外至驻扎南境,手握兵权的将军,都不乏卢氏成员,卢徵却偏偏并未凭着家门出身谋个一官半职,而是于江湖中立下足来,眼下不过五十来岁年纪,但在武林之中,却已算得上执牛耳的人物。这一日,正是他邀请几位当世高手来宅中一聚的日子。
“今年的雪下得真早,不知是何兆头啊。”卢徵搓搓手,将杯中白醪一饮而尽。这酒虽入口绵软,下肚后却有一道热流直冲百会穴,似乎要从七窍中直喷出来。他满足的咂咂嘴,将杯子放在几上,从主位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笼着手看向外面。
时近午时,天空却着实阴沉,晦暗得如黄昏时分一般。大片大片的雪花潇潇洒洒的飞落下来,有的飘进屋中,在地上闪亮一下,转瞬不见。光滑平整的地面上,并没有留下丝毫水迹。厅事中与主位相对的东北角上设一座屏,数名乐伎立于其后,或抚瑟,或吹篪,或曼声低唱,其声宛转而又甚是低微,并不扰乱诸人谈笑。酒气,乐音,再加上高谈阔论,抚掌欢笑之声,几乎使人忘了严冬凛冽,反倒大有暖意醺然之感。
座中宾客已到了六七位,毕竟是武林中人,有的正襟危坐于席上,有的却大咧咧箕踞而坐,更有位三十来岁的妩媚妇人,斜倚于隐几之上,媚眼如丝,时不时迭声巧笑,与她对面而坐的比丘尼却眼观鼻,鼻观心,眼皮也不抬一下,似乎连看她一眼都懒得。
“卢兄,今日之会,你还邀了何方高人?到现在还不现身,架子当真大得很呐。”宋謇喝了一口杏酪,半是戏谑地说。
卢徵摇头笑道:“老张和老韩这老哥俩,不知又跑到哪儿喝酒去了,连个消息都没有,回头非罚上几斗,让他们醉个痛快。其他几位都在日夜兼程地赶来,怎奈路途遥远,又遇到这等大风雪,倒是怪罪不得。”
那妩媚妇人温蕙嗔道:“这话不对,贱妾何不是日夜兼程赶过来,只说他们路途遥远,也未免太偏心了。”
那位比丘尼听到此时,终忍不住冷哼一声。她俗名崔峨,出身清河崔氏,本就是大家闺秀,入道之后,在洛阳城东建春门外明悬尼寺修行,又是比丘尼统僧芝法师的弟子,平日洁身自好,自视极高。温蕙这样艳丽风骚的水性女子,自然难被她看在眼里。她声音虽不大,温蕙却怎会漏过,提口气,正要出言讽刺,只听卢徵无奈道:“温门主,青州距此,比凉州如何?”温蕙眼睛一转,立刻转怒为喜,道:“怎么,那称雄凉州的胡人小哥竟要来捧场?仲雄啊仲雄,你的面子可不小!”
卢徵看样子也甚是得意,紧接着又说道:“还有一位,可是从南兖战事中抽身回来的。”
在座诸人均不由“哦?”了一声,一时间没人想到这又是指的谁。倒是一直没有说话的裴兴嗣冷不丁开口道:“卢兄,这可是你大意了。”
卢徵听到这句,猝不及防,失声道:“此话从何说起?”
裴兴嗣道:“我且问你,武林中的年轻高手里,哪一个最善处事,哪一个又最是脾气火爆?”
卢徵想了一想,道:“最善处事的,当是雁门庄的文熙俊,武林中人提起他来,无不交口称赞。可惜他喜事将近,无暇抽身光临蓬荜。至于脾气最是火爆的……自然是那安七炫了。”
裴兴嗣叹道:“你既知道这些,怎么偏偏忘了,有个人,是决不能和安七炫碰到一起的。”
卢徵脸色一变,正要说什么,却听有人长声笑道:“卢大侠,各位前辈,恕晚辈来迟了!”这人虽操汉语,但略觉舌根生硬,并非中原口音。初发声时听起来似乎还距离甚远,但当一句说完之时,人已掀起帷幔,一阵风似的走进门来。
那人二十来岁,长相打扮均与厅事中的众人大相径庭。但见他高鼻深目,瞳仁是通透的深褐色,如同琥珀一般,睫毛极长,上面落了几片未化的雪片,随睫毛的轻颤而跳跃抖动,更显得眼光流转,似乎比温蕙的一双美目更要灵动。唇上铁线般的一道髭须,嘴角微微翘起。头戴尖顶帽,身穿翻领胡服,裳眼褊急,双袖窄小,更显得他蜂腰猿背,体格修长。脚蹬长鞘靴,腰间系一条嵌满七宝琳琅的革带,带上悬下一把刀,又并非当时习见的笔直横刀,而是刀尾翘起,虎牙般弯出个弧度,皮鞘上亦镶着宝石,金质环首中央雕出个纹样,看不出是莲花还是火焰。虽然此时的洛阳胡人甚多,并不稀奇,但像他这般英俊,衣着打扮又如此讲究的,却实在是凤毛麟角。崔峨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双手合十,嘴唇翕动,诵起经来。
卢徵大笑道:“你竟现在就到了,粟特宝马果然是名不虚传!快来喝些酒,烤烤火,暖暖身子!”
安七炫也不推辞,在末席盘腿坐下,自顾自倒了杯酒,说道:“晚辈知道卢大侠是爱马之人,这次也带了两匹千挑万选的良驹,已经交给马厩,还请卢大侠笑纳。”
卢徵还未说话,忽然一阵北风卷着雪花,呼喇喇席卷而入,两面窗牖霍然而开,被风吹得啪啪作响。众人猝不及防,均往门口看去,却见门外不知何时又站了一人,身披风衣,以风帽遮住头脸,看不清面目,只有衣袂束带随风猎猎而舞——他竟像是被这一阵风吹到这里的。
不等众人询问,那人开口道:“卢世伯,您召小侄回洛,可是要给小侄介绍胡商做买卖么?”
他语气平平淡淡,既非恭敬得体,倒也并不算唐突无礼,但诸位宾客却不禁皱眉。听他这清朗的声音,年纪似乎甚轻,但这句话说得颇不客气,即使是这些叱咤武林多年的高手,也未必会和卢徵说出这种话来。正觉尴尬时,末席的安七炫一边闷头喝酒,一边说道:“你不老老实实地杀你的岛夷,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那人一动不动站在门外,头也没歪一下,冷冷道:“你不安安分分贩你的骆驼,又来这里裹什么乱?”
这一来一往两句话,不像是武林高手互相挑衅,倒像是小孩子吵架拌嘴一般。别人倒还只是暗暗皱眉,温蕙却早哧地一声笑了出来。安国乃是昭武九姓之一,其民以国为姓,常年来往于西域和大魏之间,以贩卖珠宝马匹等为生。粟特胡人虽大多习武傍身,但其实是作为商旅,提防盗匪之举。虽则如此,在她听来,将这相貌和武功都出类拔萃的胡人小哥称为贩骆驼的,简直是比什么都好笑的事情。
几乎在她笑出声来的同时,安七炫也冷笑一声,道:“对,贩骆驼挣了钱,给你雕个漂漂亮亮,体体面面的石棺床。”话音未落,他将酒杯一撂,人已蹿出厅门,直冲那人而去。那人也不含糊,风衣一振,退到三丈开外。安七炫身形未顿,刷刷刷攻出数掌,招招都冲着那人面门招呼。那人穿着虽较安七炫臃肿,身形却极灵活,一开始只是避让闪躲,倒也不显得局促,但眼看安七炫十数招中丝毫不见留情,竟是要下狠手的路数,终于按捺不住,与他斗作一团,只见他二人一如风沙肃肃,一如落叶翩翩,一时间难分伯仲。缠斗了半柱香的功夫,安七炫让出一步空当,眼中神光一现,手搭在刀柄之上,眼看就要拔刀出鞘,却见一只白生生的手从风衣中探出来,按在他手上,不论安七炫如何腾挪,这刀竟始终没有拔出来。
那人沉声道:“卢世伯府上岂是撒野的地方。你个杂胡不知何为礼节,我可不能奉陪。你若想做个了断,且随我来,找个无人之处,免得在此贻笑大方。”说着纵身而起。安七炫如一支射向苍鹰的强弩般紧咬不放,两人一前一后,径向院外去了。
厅中众人面面相觑,哑然良久。裴兴嗣干笑两声,感慨道:“看来传闻果然不虚。年轻一代如此锐气逼人,看来我们这些老骨头,是没什么必要在武林中混了。”
一旁的苏弘让问道:“卢兄,那便是鹰扬将军李在元?我听闻他乃清渊侯李延寔之子,不知是也不是?”
卢徵点头苦笑道:“不错,他正是文穆公的嫡孙,这两位一个是难免骄纵的少年公子,一个是暴躁惯了的胡人,且由他们去吧。不过我倒真不知,他们竟水火不容到这个份儿上。”
宋謇道:“那安七炫说得倒也没错,堂堂陇西李氏的公子,何必要趟江湖这滩浑水。”
其实此时武林之中,出自名门的高手绝不算少,除了卢徵、崔峨,宋謇出身广平宋氏,裴兴嗣则属河东裴氏,虽算不上一流高门,却也都是世家大族。自十六国起,北方战乱纷繁,汉人大族多筑坞壁族居以自保,家中子弟也惯习弓马,百余年来,无心插柳地造就了一批武林高手。而陇西李氏却是“四姓”之首,乃是第一等的汉族高门,而李在元的祖父李冲,父亲李延寔,更是孝文宣武两朝的重臣。以这样的出身,竟然整日与江湖人士厮混,确实有些令人摸不清头脑。
温蕙故作紧张地绞了绞手,道:“仲雄,你不跟上去劝劝架么?回头那小少爷有什么闪失,我们怎么担当得起。”她笑了笑,又说道:“虽然没看清那李在元的长相,但看他那双手,可是细皮嫩肉得很呐~”
卢徵故作玄虚地微微一笑,道:“照我看,有闪失的倒未必是李在元。”
卢宅后院有个不大的园子,此时依历法虽尚未入冬,但这一年冷得极早,园中花木都已凋落,因此连仆役都不太来照料。李在元足尖轻点,正待跃上院墙,只听身后安七炫说道:“此处还不算无人之地么?”
李在元顿住身形,转过头来,脸仍被风帽遮住,看不清表情。
“虽然无人打扰,却仍不够好。”
“有什么不好?”
“冷。”
他解开颈上束带,放下风帽,露出一张异常白皙的脸,两颊与唇上,带着一抹桃花瓣般浅浅的粉色。鬓发乌黑,甚至令束发的黑色漆纱小冠都显得黯然。一双线条优美的丹凤眼,眼帘微微下垂,似笑非笑地看着安七炫。论英俊,他确实不如这胡人。但若论神采莹然,淡雅文秀,却又远胜过安七炫。
“你倒说说,什么地方才够好?”安七炫的手仍按在刀柄上,似是在等待一击毙命的机会。
“要没有人打扰,要暖和,还要有血。”
“血?你的血?”安七炫挑了挑眉毛。
“葡萄的血。”
“想要西域美酒又有何难,这一次商队带来了几十桶,都是上好的佳酿。只不过,我要一物来换。”
“你要什么?”
安七炫眯起眼睛,舔了舔嘴唇。
“你。”
李在元将手笼在袖中,安静地看着对面的人,似乎这句话早在他意料之中。良久,他微微抬起下巴,缓缓开口道:“我是物件么?”
这句话看起来平淡无奇,却又好像是什么信号,因为就在说完之后,这两个刚刚还大打出手的死对头,突然同时朗声大笑起来。笑声之中只有欢愉,没有丝毫的杀意。李在元伸出一指,朝安七炫点了点,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人模人样地抱拳行礼了、你们胡人见面,不向来是抱作一团以示亲热的么。”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被大步冲过来的安七炫紧紧抱在了怀里。两人一面笑着,一面把对方的后背拍得砰砰作响。如果真是欲除对方而后快,此时只需用上一分内力,就足够把对方拍死了。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白的人。可为什么每次见面,你都比上一次更白呢?”安七炫碎碎吻着李在元的脸颊,眼角,耳根,一边在他耳畔喃喃说道。
“那是因为,每次见面,你都比上一次更黑了……”李在元半是惬意,半是调侃地笑着,捧起安七炫的脸,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亲。
厅事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嘈杂,温蕙的惊呼声在其中显得分外刺耳。两人俱是一凛,对视一眼。
“好像出了什么事。走,我们回去看看。”
“文季,怎么了?”苏弘让冲出大厅,大声喊道。
张文季也是北方武林中的元老级人物。此时,他英气勃勃的脸上满是悲愤,紧咬银牙,目眦尽裂,竟驾着一架马车冲进院中。
他并没有回答苏弘让的问话,跳下马车,拉开车门,从里面平平的举出一具棺木,放在地上。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想知道棺材里是谁,却谁都不愿走过去掀开它。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不但行动,连呼吸都困难了。十几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张文季,等他说出答案。
“文季,子野他,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卢徵舔舔嘴唇,极不自然地问,却丝毫没有缓解紧张尴尬的气氛。
“谁说他没来。他就在这里。”清朗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砰的一声,厚重的棺材盖被一掌震飞。
棺中的尸体面色青紫,喉上一块小小的伤痕,渗出铜钱大小的一块血迹,可以看出是被利剑所伤。全身上下,竟没有第二处伤口。
众人的脊梁都冒上一股凉气。韩子野一手掌法绵密严谨,攻守俱佳,竟被人看来相当轻松的一剑杀死。从伤口看,剑尖入喉至多两分,一旦致命立刻回撤,不肯浪费一丝力气。这是何等凌厉迅疾的剑法。除了在座的诸位高手,竟还有人有如此功力,不能不算是个隐蔽的威胁。
“张兄,你先冷静一下,”宋謇端着一杯茶递到他手里,“你怎么发现韩兄遇害的?”
“是在他家门口,”张文季语带哽咽。众所周知,他和韩子野八拜之交,是过命的交情。“我去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被雪盖住,附近没有脚印,但他脸上盖着这个——”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晃了一晃。
那是一张雪白的丝帕。帕上一角,绣着一朵冷艳的梅花。
北方已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建康城里却还是小雨满天。空气中的寒意针一般刺进人的肌肤,不知是雨还是细小的冰晶,絮絮地飘进衣领,竟似火星一样烫人——冷得狠了,反而有一种热辣辣的错觉。
泥泞的车辙印里积着几潭雨水,虽是浅浅的,在马车轧过时却溅得老高。路人的衣裳下摆难免溅上污水,心里气不过,又怕马车里是哪个高门公子,只敢嘀嘀咕咕地小声骂。
此时是梁武帝天监七年冬天。天气分外的冷,却还没有下雪。
乌衣巷中,一个人影也没。世俗的喧嚣仿佛被一层障壁隔在另一个世界。并不是很华丽的建筑,却分外静谧和孤高,当真有遗世独立之感。虽非皇室贵胄,在寻常百姓眼中,却和帝王家不相上下的高不可攀。但在知情人眼里,不免显得有了几分萧瑟寥落。
这扇紧闭的大门中住着的,就是陈郡谢氏。
六朝堪称是最重门第的时代,而王、庾、桓、谢四家是当年随晋室渡江南下,极受东晋王朝倚重的侨姓士族,地位压过了世居江南吴地的顾、陆、朱、张四大高门,其中又以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为冠冕。然而自刘宋开始,皇帝多以寒人掌机要,甲门士族虽仍世居清贵之位,却难以掌握实权。东晋初渡时王马共天下的显赫权势固不可得,淝水之战谢玄谢琰诸从兄弟手握北府兵大权,力破前秦几十万雄兵的威风也早已是过眼云烟。自从宋元嘉十年康乐公谢灵运以谋逆罪被宋文帝所杀,七十余年来,谢家人早就失去了恃才傲物目高于顶的锐气。即使如此,仍难免葬身于□□中的命运。最能与康乐公才气相衡的谢朓十年前屈死于齐代皇位之争,而在政治上较有作为的谢胐也于天监五年辞世。此时的谢家,已经陷入人才凋零的困境。
一辆牛车在门前缓缓停下,驺人跳下车辕,打开车门。从车中探出一只修长秀气的手,手指纤细,莹白如玉,保养得甚好,手中撑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接着,两只穿着木屐的脚踏出来。鞋袜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水迹。这人欠身闪在伞里,用空着的手掸掸衣服,抬头看看院门。
木屐敲在台阶上,清脆的响,在细雨中又似乎有了几分悠长的意味。一步步的,他走得很慢,却很轻盈,风姿极其优雅。褒衣博带的装束,飘飘欲仙,是典型的名门子弟打扮。
这人不论举止还是长相,都是一派吴地水土养出的秀逸超然。没有敷粉,皮肤却丝帛一般白皙光滑,瘦削的脸型如雕像一般轮廓分明。微微笑着,腮上几道不深不浅的笑纹。细长深沉的眼中却没有高门子弟常有的放肆和萎靡,精明果决的目光,显现出坚定的意志。然而此时,这张脸却被一层不易觉察的阴云笼罩着。走到门前,他轻轻地在门上拍了几下。
门开了。门房看到来人,不禁一愣,但还是恭恭敬敬的行礼。
“张三公子。”
他笑着摆摆手,提起前襟,迈过高高的门槛。
门房看着他的背影,叹口气,摇着头走开。虽然这位已是熟客,但他至今也想不通,张家三公子张佑赫怎么成了谢家的上宾。
西晋武帝司马炎渡江灭吴统一全国至今已有二百余年光景,但南北士族间的隔膜似乎从未消除。虽然江南四大高门不再如陆机兄弟一般“不拊中国人士”,张家也有不少人与前代竟陵文宣王王西邸僚属中的侨姓士族,如王元长谢玄晖之属过从甚密,但张家数百年来与谢家无甚往来。正是因此,张家这位无视门第的三公子就分外惹人注意。
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香气,重帘之后,似有玉色的燕子翩然飞过。
屏风后悉悉索索的一阵衣料响,转出一位中年妇人,风姿绰约,衣衫雅洁,眉宇间却凝着愁苦之色。看到张佑赫,她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
“谢夫人。”佑赫执晚辈礼拜了一拜,分宾主坐定。
“佑赫,你很久没来过了。”
“是,我刚刚从北方回来,马上就来看您了。”
“北地此时,应该已经转冷了吧。”
“洛阳今年下了好大的雪……夫人,您怎么了?”
谢夫人脸色惨白,抓住床帐,“没关系,老毛病了,一听大雪就心口疼。建康城已经很多年没下过大雪了。佑赫,大雪里的洛阳城,又是什么样子呢?”
“全城都白成一片,雪落在屋檐上积了好几分厚。雪片很大,很美,正如柳絮因风起。”“未若柳絮因风起”是东晋时谢道韫的名句,她也因此赢得咏絮才名。可叹一代才女因士族间的联姻嫁入琅琊王氏,夫婿虽为王羲之之子,却是一介庸人,谢道韫也因此郁郁终生。谢家人固然身份显贵,但似乎大多命运多舛。而咏絮之比虽堪称绝唱,在南方却难得一见,南方即使下雪,往往也只是“撒盐空中差可比”的规模,不免带了几分小家子气。
“原来是这样……我一辈子在建康,没见过什么大雪。听你一说,才终于可以想象一下,先夫当年雪夜面南,自刎而亡,到底是在怎么样的环境之中。”谢夫人以袖掩面,擦去眼角的眼泪。
“夫人,抱歉,勾起您的伤心事了。”
张佑赫不禁怪自己失言。谢夫人萧子佩其实不过四十几岁,看起来却苍老很多。三十年前初嫁时的醴陵公主,是如许美丽而傲慢,对门第之分亦极其重视,就算是四大高门中的吴郡张氏,仍难入她的法眼。但自从经历了丧夫失子之痛,她就完全变了个人,没有一天不以泪洗面,替不知死活的儿子烧香拜佛,而且将佑赫视若亲子,只因佑赫是她儿子曾经最好的朋友。
“没关系。佑赫,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张佑赫犹豫了一下,缓缓摇摇头。
“还没有。我这两年虽几次潜行入北,可惜在洛阳人生地不熟,想找到他,实在是无从下手。”
“其实有一个人,可能会知道他的消息。只可惜,我也不知她现在何处。”
张佑赫一震,失声道:“是什么人?怎么没听您提起过?”
谢夫人幽幽道:“前朝永明十一年,也就是先夫携劭儿北使的前一年,那时你还不满十岁,大概不知琅琊王氏出了件挺大的事情。雍州刺史王奂被我父皇派兵诛灭,其诸子也大多同时被杀,只有四子王肃只身逃亡入魏。他的妻子谢藐,便是宋时金紫光禄大夫谢庄之女,也是先夫的从姊。她在南独自抚养子女数年,萧鸾那老贼死后,东昏无道,萧衍于雍州起兵,眼看天下将乱,她便冒充比丘尼,与小叔王秉一起,带子侄辈逃到北方去了。”身为齐武帝幼女,她的兄弟几乎被齐明梁武二帝屠杀殆尽,因此至今说起,仍不免恨恨地,不肯称他们为皇帝。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王肃与谢藐逃到北方后,再无音讯。我隐隐听说,王肃已在六七年前病死,只是不知谢渺是否尚在人世。我总想着,王肃入北较亡夫为早,又有通家之谊,即使没有多加关照,总该知道他的死状和劭儿的下落。你若能找到谢渺母子,许氏能有所转机。”
张佑赫听罢这番话,手心几乎攥出汗来。他一直觉得,找到失散在北多年的儿时挚友,有如大海捞针一般,只能尽人事而知天命。却从不曾想,原来有关系如此密切之人,多年来一直在北方。他急急开口道:“谢夫人,我数日后便再去北方,定要找到这位王夫人。”说完之后他方发现,也许是因为激动,他的声音竟微微地有些颤抖。
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只听萧子佩在背后唤道:“佑赫,照你看,劭儿他……还活着么?”
张佑赫一阵沉默,转过头去,见她几乎瘫倒在榻中,似乎这个短短的问题,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他不禁叹了口气。
“放心,他当然还活着,只是躲着不肯见我们而已。”
终于回来了。
张文季看着越来越近的家门,几乎瘫倒在马背上。虽然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至少他还有温馨的家,还有美丽而体贴的妻子。
他现在,只想抱住他的晖儿大哭一场,然后告诉她,对他来说,她是多么重要。
“相公!”颜稚晖看到门外的丈夫,惊喜地睁大眼睛,小鸟一般扑到他怀里。
“你怎么这么没精神?太累了吧?快坐下,我给你捶捶肩。”她忙不迭地把张文季拉到椅子边,按着他坐下,“等等,我去给你端碗酪粥,去去寒气!”她笑叫着,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当她再回来时,却意外地看见张文季伏着身抹泪。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搂住他的肩,怯怯地问。
“晖儿,子野死了。”张文季闷着头,从胸腔里发出声音。
颜稚晖一下子定住了,手悬在空中,好久没有动。然后她幽幽叹口气,从身后抱住张文季。
“相公,韩大侠是你最好的朋友吧?”
张文季点点头,“我一定要替他报仇,否则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颜稚晖倒了杯茶,双手捧给他,“他对你来说真是重要。如果有一天我被人杀了,你会为我报仇么?”
“傻姑娘,”张文季用冒出一层胡茬子的脸颊亲昵地蹭蹭她的脸,“如果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相公,自从我进了你家门,你就不停的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不过我就是喜欢听你这么说。”她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步履轻盈地走了出去。
“晖儿。”身后的张文季轻声叫。走到门口的她转过身,“怎么了?”
“你嫁给我几年了?”他一脸高深莫测。
“五年。”她嫣然一笑。
“我对你如何?”
“那当然没得说。能嫁给你,不知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你怎么问起这个?”她莫名其妙地瞪着一双妙目。
“那你为什么……”他的身体晃了一晃,嘴角沁出一道鲜血。
“你是说粥里有毒的事吗?好吧,我告诉你。第一,你说若不替韩子野报仇就无颜活在世上,而你其实甚至不知道凶手是谁,怎么可能报仇呢;第二,”她的声音忽然变了,变成一个男人的嗓音,很低,很软,有点媚,却很冷酷,绵里藏针一般。温柔似水的双眸也变得雪山般无情,“阁下不停的说如果尊夫人死了你也不会活下去,很遗憾……”
“你……是……”张文季挣扎着站起来,捂着胸艰难的走了几步,倒在地上,七窍中流出墨黑的血,一双眼睛还不甘心的圆瞪着。
“你知道什么蛇最毒?……是竹叶青啊。”那人轻松的叹口气,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只穿着一件白色长袍,头上一顶白色斗笠,垂下的纱遮住了面目,但仍可以看出,纱后面是一个银色的金属面具。他带着几分冷冷的讥讽瞥了地上的尸体一眼,从袖中取出一节枯瘦的竹枝,放在尸体的手边。
雪已经停了,阳光格外刺眼。面具的左颊上,一枝刻出的瘦竹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