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地狱·轮回（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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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白色的封条如同飞扬的雪花，在华美而昏暗的豪宅中飘荡，飒飒的风声在盛夏的燥热里格外令人烦躁，大厅里所有的家具都被清洗一空，连同深色的地毯。木质的地板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岁月的刻痕，就像卸去了妆容的中年妇人，在露出真容的瞬间苍老。
“知香，”车田真帆站在浅川知香身后，捧着账目小心翼翼道：“已经全部清算完毕了。”
“……搬走。”
“知香，干嘛非要做这么绝……”
“搬走。”
声音不大，也说不上严厉，可真帆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奇怪的压迫令她不敢多说什么。紧张地离开之际她匆匆地撇了共同工作数年的同事一眼，忽然醒悟过来她从来不曾了解知香身上发生过什么，也根本不曾认识过这么个人。
顺着台阶而上，知香缓步登上神原大宅的二楼，高跟鞋在瓷砖上敲击出清脆而冷质的声响，盘旋在空旷的宅邸内挥之不去。巨大的落地窗上盖着厚重的窗帘，那上面积满了密集的灰尘，长久以来没有人打理，也没人试图把窗帘拉起，像是这房子天生就该这么暗。
而女人猛地一拉窗帘，灰尘顿时抖落了一地，日光炙热得刺眼。阻挡铝合金的障碍一离开，一股裹挟着热浪的狂风扑面而来，霎时将室内的阴凉一扫而空。女人的脸色在阳光底下红润起来，嘴巴以一种病态的弧度越裂越大，随即开始放声大笑，那声势倾尽全力，似癫似狂。
看啊，这不是……挺亮的嘛。
——“浅川！你这混蛋，凭什么、凭什么没收我的家业？！”两个小时以前，那个衣衫狼狈，愤怒得目眦欲裂、浑身发抖的老人不再是神原集团的最高决策人，他身败名裂，被董事会打下台，拼命阻拦她进入神原大宅执行查抄事务，以维护最后那点儿可怜的尊严。
而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粉碎了神原信一最后的努力。
“凭神原氏一手遮天的时代，结束了。”连同你的人生一起。
无需她动手，丧家之犬，自有人赶走。这一家人毁掉了她的一切，那她就夺走他们的一切，一个也不放过。
看，你们也有今天不是么？
“嘻嘻，嘻嘻嘻……”孩童的笑声从大宅的深处传来，在本应无人的宅邸中无比突兀，知香猛地回过神，手一松，黑暗有又笼罩住了房间，她突然感到一股恐怖。
“嘻嘻。”有小孩子从房间里跳了出来，手里抱着一本书，紫色的眸子好奇似的四处顾盼，然而仔细看去，那孩子走过的地方无不留下了带血的脚印，如同从血海走来。
“是你！”浅川知香认出这孩子是地狱少女的仆从，不由得警觉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
“吓到了吗？”菊里抬头笑嘻嘻地问道，讨好似的绕着知香脚边跑来跑去，带血的脚印如幻觉一般消失了。
小女孩的嗓音仿若银铃，娇憨而可爱，可传到知香耳朵里却是另一番味道。地狱来的家伙随时能要了她的命，谁又知道这个反复无常的孩子在打什么主意。这样想着，知香藏住了紧张的情绪，上前一步道：“你们来接我的时间，应该是我死后才对吧？”
菊里毫不迟疑道：“现在杀了你不就能接了吗？”
回答的语气如婴孩般纯真，然而女童含笑的眸子里却蓄着恶意，湛紫的眼睛直直地烙进知香心底。指尖已经在自己都不曾注意的时候开始打颤了。
“哈。”菊里悄然走进，拉过知香发抖的手，将书塞到她手中，“你们忘记把这个好东西带走啦！”
幼童看似纤小的手牢牢地锢住了成年人的手腕，知香只得将书接下，刚想发问时，菊里却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了。
迟疑地低下头翻看，女人的视线忽然僵直了。
出云的日记本……为什么会在这？
〖二十八〗
“1998年4月22日晴
浅川出云今天会写字了。
……”
那年出云到了该上学前教育的年龄，知香把日记本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出云很开心，因为家附近很难找到干净而完整的纸和笔。“浅川出云”四个大字歪歪扭扭的。
“2003年3月28日大雨
……护士姐姐教我读书，我问她爸爸妈妈为什么还不来看我，她就不说话了……姐姐说爸爸妈妈不会回来了，以后我都要住在医院里……”
出云苏醒过来时，浅川夫妇已经埋入黄土三年有余了。
“2003年4月15日多云
最近有个叫幸辉的大哥哥来看我，他说他是姐姐的同学……我希望他能多留一会儿，虽然医院里的大家对我很好，可我真的不喜欢住院。
……”
“2005年6月12日大晴天
……我好想上学……”
“2006年12月22日中雪
今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姐姐给我做了一对雪兔子，很可爱！我要把她们放到冰箱里珍藏起来！……姐姐说她开始上班后不能经常来看我了，有点寂寞，但我不会任性的……傍晚的时候幸辉哥哥也来了，给我带了好多礼物！……可姐姐好像不太高兴……”
“2007年6月7日台风
太好了！我的腿恢复知觉了！等姐姐出差回来要给她一个惊喜……今年的台风比往年还要厉害，我没想到这个天气还有人来探病……幸辉哥哥好奇怪，康复礼物竟然是书，真是的，男子汉不应该送足球什么的吗……放心吧，这本《少年维特的烦恼》我一定会爱惜的……
……很早以前就觉得了，他是喜欢姐姐的吧？如果那天幸辉哥哥要跟姐姐结婚的话，嗯——虽然舍不得但我完全没有意见，可是姐姐不太喜欢他的样子，而且幸辉哥哥也几乎总在姐姐不在的时候来，为什么呢？”
出云这孩子……有这么多话没有和她说，却宁愿全部写在这个日记本里。
再往下翻的纸页有些泛湿了，有旧的涸渍，也有现下新留下的水痕，重重叠叠地交汇在一起。
“2008年1月31日晴
……最近身体又开始不听使唤了，滑着轮椅出去晒太阳的时候，觉得玻璃门上映射出了自己的影子真有些可笑……”
“2008年3月6日阴
‘我大概，很快就会死了吧。’真可怕，一闲下来就忍不住这么想。
可我确实不行了，才短短三个月就有恢复到了刚入院时的状态，去年和幸辉哥哥一起打球的时光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看，我现在写的字连8年前都不如……不，我不能害怕，我听说过精神疗法，我要用精神疗法来治好自己……
……曾根姐姐是新调来照顾我的护士，最近老有个叫菊里的小孩子跟在她后面捣蛋，不过我觉得还蛮好玩的……晚上姐姐要来，得稍微运动一下了，不能让她看到我这幅病恹恹的样子。”
“2008年4月1日多云
对不起，姐姐，我大概真的不行了。想来也并不是太遗憾，毕竟我可是与死神斗争了这么多年啊，我多活了这么久，该高兴不是吗？只是太辛苦姐姐了，我早点离开，她就能早点自由吧……
……和幸辉哥哥商量了，这本日记就放在他那里吧，他是我除了姐姐之外最信任的人了……太多幼稚的念头，不想让姐姐看到呢。
这么长时间以来，真的谢谢了。”
结束了。
一本日记，205页，912篇。这就是名为浅川出云的少年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证明。
〖二十九〗
碍事的东西挡住了视野。她习惯了忍耐，本一位泪水这种东西不会再在她脸上出现。真碍事啊……落下的泪打湿了日记本，不忍损坏出云的遗物，知香慌忙用纸巾擦去水渍，可久未湿润的泪腺竟像开放的大闸，悲伤蜂拥而出，怎么也关不上，停不下来。
那个人，那两个人，怎么什么都不告诉她呢？早点告诉她的话，她就不会做这种事了……
浅川知香毫无疑问是受害者，可同时，也是不折不扣的加害者。不信任，不沟通，不谅解，日渐加剧的隔阂到了最后谁也弥补不来，受伤的却不止两个人这么简单。知香的错，说到底，就在于自以为是。
将世界看得过于悲观，反而发现不了自己是被爱着的存在。等到意识到的时候……事到如今，意识到了又怎么样呢？
她和神原幸辉相识十年，竟然从未相知过。
爱吗？
不爱。
那哭什么？
大概自己也不知道原因罢。因为实在是太难受、太难受了啊……！
女人跌坐在地上哭泣，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而她的胸口已浮现出了如纹身一般的烙印，那，便是死后要下地狱的人的标志吧？然而，浮现于浅川知香胸口的纹身更异于其他的委托人，比漆黑更漆黑，比扭曲更扭曲，仿佛虬曲的蜘蛛，又似睁开的眼。
——冷酷地、狰狞地注视着世界。
〖三十〗
此怨恨，将流向地狱。
〖三十一〗
事毕，轮入道阴沉地发问：“人面蜘蛛它，在武井昭子哪里留了个心眼吧？”
“哈，男的消失了就盯上了女的吗？”碎发之外的独目溢满了缝隙，一目连摇了摇头，“还真是残酷啊。”
地狱的老大在人质身上留下标记什么的，在容易不过了不是么？反正只要女的那一个还在监视范围内，另一个罪人就一定会被吸引过来。
流放到地狱的人只能永远在痛苦里徘徊，没有重生为人的资格。既然罪人侥幸逃脱，那就留下烙印，罪人的命运将随烙印印向噩运，歪曲的人生轨道会一次又一次地将逃亡者流放到地狱。死是地狱，而生亦然。
菊里不耐烦地尖声叫道：“明明有逃出地狱的能力，真浪费！”
“说起来菊里，你干嘛特地把出云的日记给她？”骨女问。
“因为啊——”小女孩狡黠地眯了眯眼，“就不告诉老太婆！”
“你——”
“别闹了，小姐来了！”一目连呵斥住菊里，骨女总算疲倦地叹了口气，久违的在任务中感到了劳累。
“确实送到地狱去了吧？”轮入道蹙眉问道。
“送到了。”阎魔爱说。但是再过个几十年，还是会从地狱消失的。然后再一次的被放逐、轮回。
白皙的手遮住了眼球，红眸在微微发烫。从阎魔爱死去的那一天开始就变成血色的眼眸，溢满了她作为人类时的怨恨和不甘。成为地狱少女之后，这双眼睛就能“看见”某些东西了。
愤怒，悲哀，泪洗面，迷失的道路上飘忽不定的罪孽之影，构成永不散席的阿鼻之宴。纵然撕裂时空，远渡三涂，也逃离不了的轮回，正所谓地狱轮回。浅川知香和神原幸辉又岂能知道今世的果，在前世就已种下。
神原大宅之内的女人擦干了泪水，摄入更深更危险的权力风暴。
“小姐你做了什么？”回头看三藁，三人均有含笑之色，而菊里了然地笑了。
阎魔爱开口道：“知道了还问？”
只是把红眸的力量借了一部分出去罢了，专给那两个人的。看得见的话，就能明白了。可是能不能摆脱这个轮回，还是得靠他们自己。
“哔哔……”手机响了，荧蓝的屏幕在收到短信的瞬间染红，通透得似要滴出血。
“走吧，新的委托来了。”
〖三十二〗
汝之怨恨，吾愿除之。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地狱·轮回（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