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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六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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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梅山下的小巷里,各式各样的小吃棚子,白天人不太多,飘散的饭香和缕缕炊烟,别样的安逸。
摊前胖胖的中年老板,看见两个人,脸上抹着油光笑呵呵道:“大清早,兄妹俩就来拉。”
“我们才不是兄妹呢。”乐雪一股脑坐在凳子上,嘟起的小脸不太高兴。
乐雪是乐息尘师傅的女儿,西洛在九岁的时候被师傅收为弟子,从小两人吃住一起。
加上师傅经常和街坊邻居谈聊,一定要西洛做自己的女婿,甚至将双亲早逝的他当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看待。
正是这样,这一带的大叔大娘,都当他俩是兄妹,也认定了两人长大一定会在一起。
女孩暖洋洋的,男生冷冰冰的,仔细想想差别还是蛮大。不过周围邻里都没有异议,连早熟冷漠的男生听见这些八卦也没有异议,偶尔被问起还会微微脸红一下,却不会表示不愿意。
没有不愿意,那就是愿意了。愿意将来娶她。
大家都认为很好,常常拿他俩调侃,只有乐雪自己闹别扭。谁提到就和谁来气——
西洛是坏孩子!才不要和坏孩子是兄妹呢,更不会嫁给他!
街边的邻里因此更爱调侃他们了,逗小迷糊虫实在是件有趣的事。
最后,常常以乐雪哭着鼻子收场。男生来的时候,什么也不问。抿着嘴带她回家。是有点不高兴吧。
老板盯着女孩子气呼呼的脸,笑意更浓,“哈哈,好,不是不是兄妹,那——今天要吃什么?不会又是全都来一遍吧。”
“恩,全都要!西洛说请客!”女孩咧着笑,很开心。
老板有些无奈地看向才缓慢坐下的苍白男生,“都要一遍?”
西洛看去乐雪一眼,迷糊虫已经拿起筷子,激动地跃跃欲试,像是饿坏了。
早饭都没吃,不饿才怪。男生转头对老板点点头,“嗯,再来一碟西红柿。”
东西上得很快,小水獭狼吞虎咽,左抓一块,右夹一块,兴奋地往嘴里塞,满脸美味与快意。顾不得文雅的风范,真不像个女生呐。
西洛抬眼轻轻看她,心里是想笑的,但没有笑的习惯,就垂下眼,低头喝茶吃红柿,又酸又涩,很舒服。身边是水里青蛙的叫声,树上的蝉鸣声,天上吱喳的鸟声,还有女孩子咕噜咕噜伴着呵呵满足的笑声。之前那股伤心劲,她早已抛到九宵云天了。
乐雪吃得太撑,顿一顿。眼皮耷下来,不知不觉,脑袋一歪,靠在西洛的肩膀上。
男生的左肩一沉,全身瞬间僵硬,收紧,一动不动,生怕把她扰醒。
乐雪无知无觉地睡着了。清清的发香,像苹果,或是芒果。丝毫看不见她的脸,不过从肩膀传来的沉度,知道她睡得没有防备、甚至亲近。
店门的老板看见他们,脸上抹着一种奇特的笑意。
西洛不由涨热了脸,垂下眼,心脏扑通扑通地乱撞……有点无奈。
但还是伸手轻轻扶正她的头,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冰凉的手指蹭到她热乎乎的鼻息,不舍离开。
视线只能留在女孩子小小的轮廓,在地面映成的一圈,和自己的身影凝在一起。
心想,这一切都是怎么开始的。
如果换作两年前,她一看见阴郁的自己早就吓跑、躲得远远的。
那个时候的自己,除了师傅、对任何人都冷眼无视,对傻又胆小的女孩就更加鄙夷。
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的呢。
什么时候呢。
回想两年前。
小水獭才十岁,个头更矮。成天穿着黑色肃穆的衣服,身上背个小皮箱,毛蓬蓬的头。
特别胆小又傻气,不敢说话,甚至连开口的句子都常常不连贯。
独自躲在角落里,瞅着教中的师兄师姐畅快聊天,一脸羡慕。
拾捡到的东西会认真擦干净,放在大堂的案上。
中午添满后堂桌上的所有茶壶,弟子们回来总能喝到凉爽的茶水。
谁家的灵兽饿肚皮,也会主动跑去喂食物。
……
其实,是点点滴滴都会为别人考虑的、格外懂事的小女孩。
即便如此,还是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
因为,巫毒门下的弟子都是身手狠厉的门生,以杀人下毒为快,欺负弱小为乐。
乐雪生来弱小,两样都干不来,甚至给人欺负了也不会反抗。
总是在被师兄师姐捉弄后,找个安静的小树林,哭得跟只花猫咪,庆幸的,不要太久又乐呵呵地跑出来。
之后,再被欺负。
……
西洛在树上修指甲,一不小心就看见她蹲在哪个草丛中,肩膀颤抖。
白天在树顶睡觉,也时常被放肆的哭声吵醒,那个时候,恨不得冲过去秒了她。
为什么不换一片树林呢。
他对着天空偶尔这样问自己。
巫梅山上,有很各种树林,梅花林,杉树林,竹林。每一种林交错出很多部落。
可是,在遇到她之后,安憩的林落就从来没有换过。
反倒是那只水獭在一次偶然的仰头,正巧望见了自己,竟然吓得脸色惨白,有如见到了鬼,跌跌撞撞,迈着小短腿,冲了出去。
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
这么想的话,现在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正靠在自己的肩上,还真是得来不易呢。
……
巫毒教每个月都会组织一次园游会。师傅和长老们趁此期间闭门静休。
由大弟子带领教中的小师弟小师妹去各地的山上或者湖边游玩。
每次前夜,孩子们都要备好路上的食物和要玩的游戏。
那是巫毒教历来所有孩子们最喜爱的节日。
却有两个人不太一样,一个冷冰冰表示漠然,另一个忐忑又沉闷。
云像一层暖被,挂在天上。园游会上所有的孩子都格外开心,做游戏,躲猫猫。
大一点的教徒会结帮拉伙去深山下毒弄死几只野兽,回来在小师弟师妹们面前炫耀。
西洛觉得很无聊。
而那只水獭,一面钦佩着,一面又躲在某棵树后,远远盯着中毒哀嚎的野兽,眼眶发红。
果然,不出一刻,毛蓬蓬的脑袋跑出去,像个小疯子,身上的小皮箱噔噔弹开。
大孩子们还正得意的展示着自己的成果,一看见她,都猛然吸气。
“傻妞又来了。”
那个小皮箱是个急救箱。里面有各种药品,不要一会儿,哀嚎困住的野兽就挣脱麻绳逃跑出去……
大家悻悻然摊手,很无语,几个人对眼一看,就把迷糊虫捆绑在远远的树干上。一天都不许她吃东西。
……
正因为乐雪有这样的癖好。
毒门下很多实验的动物,在几次中毒,治愈,又中毒,再治愈的反复中,都有了抗性。
巫毒教的长老只好多添加一门课程,叫做研制新毒。
仔细想来,都是乐雪的功劳。
因此门下的弟子对乐雪的敌意更加深重。
哎,真是怎么做都不讨人喜。
不过西洛下毒,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向来毙命狠绝,毒死的尸体瞬息腐烂成死肉,苍白的脸孔也无动于衷。
乐雪只能抽抽噎噎着把尸体埋好。再颤抖地瞪西洛一眼。
瞪完吓得落荒而逃。
久而久之。
西洛不再毒死动物。
倒不是怕她难过,是不想看见浅褐色眼底流露出的寂寞。
……
何况,她并不是师傅的亲女儿,而是收养来的。
世人并不知,师傅只在私下对西洛说过,她的双亲都安好于世,却不知何故就是不要她。
没什么朋友,挺寂寞的纯良孩子。
“因为、因为想让很多人喜欢我。”
所以才特别的渴望吧。
……
那就是他几年中所知道的乐雪。
但他不知道的是——
她居然可以站在几步之遥,身形矮小却毫不退缩,义正言辞:“我的梦想是做一个善良的人。”坚定直白,容姿傲丽,气质坦然。
像是具备某种魔力,令所有的人为之心向一处,凝聚在一起,无比振奋。
那种气魄像是某国的公主,又或者是豪门的小姐。
即使衣着朴素,干净没有任何修饰的面孔,气势却在一字一句下依旧不减。
让每一个人为之一震,深感意外。也包括自己。
西洛在前晚听见长老们的私语,考核新生的标准不是回答的内容,而是对梦想持有的态度与坚定程度。内容可以作假,态度却是万万做不得假。人者心之器。是在考验一个人内心的强大程度。
那么无疑,五十多的门生中,她的表现是最出色的。本人身不自知。还笨蛋一样的哭了。
被小棚间的食客扰到,她迷迷糊糊醒来,揉了揉鼻子:
“哎呀,我睡着了,你也不叫我。”
“你再睡一觉,就到晚上了。”
西洛找来她身上的手帕,擦干净她的脸,“出去走走?”
“唔,好啊。”
女孩子窝着身子去找荷包,点着里面的文钱,点到一半……
“啊,是你付账。”
男生无奈地折好手帕,放回她的衣兜。果然还是没睡醒呢。
夜色逐渐舒展。西洛站在微亮的路灯下,宽敞的白色衣袍被风吹得贴住肩背。
吃饱的乐雪很有力气,在闹街的人群中乱窜,险些和西洛走散。冰冷的手指,用力握住她,她才顿下脚步。手心叠着手心,小小一块暖热,无声地躲在手掌间。温暖了一片薄薄的时间。
“阿雪……”
“……呐?”
“你说……想让很多人喜欢你,难道没人喜欢你么。”
“唔。有阿,爹爹,爷爷,奶奶……”女孩子踢着路边的石子。想跟着小石头一溜烟跑过去,却被身旁的人拽回去,只好悻悻作罢。
“就这些么。”西洛继续问。
乐雪眨着眼,望见了树上的金龟子,“还有……”
男生的心脏无声急促地跳起。
“还有我亲娘……她,一定有什么原因才离开我的。”
“……”
是阿。你爹,你娘,你爷爷,你奶奶,你……就想不到还有一个人吗。
西洛的情绪恼意了片刻,视线停在乐雪透白的耳廓,茫然出口,“那,你知道我喜欢你么。”
乐雪挣开他的手指,摆起手臂,挥走身上粘着的甜腻引来的小飞虫,“什么,你刚说的什么?”
“……”
“西洛?”乐雪奇怪地回头去看凝滞脚步的人。
“没什么。”手贴着衣侧,神情煞寒,肩膀僵硬,片刻后,兀地冰冷开口,“阿雪……”
“……呃?”乐雪微微怵意,这次可不能再听漏了。
“明天去百鬼山吧?”
男生思索般的视线落向远远的地方——
“这就是百鬼山阿。”
到了幽僻寂静的山前,我已经筋疲力尽。洗过澡,穿好衣服。西洛就特别期待的带我来这里。清晨的薄光已经慢慢洒下,而这片幽林的天空,依旧浓沉的阴云,山丘变成昏暗而模糊一片……甚至方圆一公里,也没有一个人影。我咽了咽口水,望着走在前的家伙。
“你慢点阿,我快跟不上了。”
西洛回过头,站住脚,神情冷漠,“速度。”
我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你带我来这种地方……”
拖鞋嗒嗒嗒的往前走,一步也不怠慢,“我们去那里约会。”
我好无语阿,“……白痴阿,在鬼山里约会,难道要山里的恶灵给我们庆祝吗?”
坏人侧过脸,睨我一眼,“你也知道里面有恶灵……”
“唔。你该不是要谋杀我?”
“……”
“呵呵,是开玩笑呢。”
我无声地快步跟在他的身后,埋着头,将眼底的难过隐在树林的阴处。我不懂,为何他要我用噬魂术去窥探他的梦境。也不懂他为何要带我来这里,他曾想带乐雪来的地方……
他最爱的还是乐雪吧,那我又是什么。不管自己和乐雪有多么像,毕竟不是她阿。仔细想,都是我犯下的错……不该埋怨他,那心底深重的委屈和痛苦又是什么呢?
思绪沉淀在某个漩涡,死也出不来,冷不防,和西洛走差了路。绕向另一处。
看不见骷髅的人影,我一下害怕起来,百鬼山充溢着无数的恶灵,不熟悉路径,很容易迷路踩进它们的老巢,想着想着惊吓往回跑,却被地上交错的荀麻草绊倒,一个趔趄,袖口滑开,手臂内侧刮出一条鲜红的血痕……
“出什么事了。”西洛转出身,找到我。
“唔,没什么。”我仓促从地上坐起,轻轻拨走扎在手臂上的荀麻,刺疼。
“……又出事故了?”西洛探下身,拽过我的手臂,内侧细白的肌肤上,拌着渗出的血渍和泥土,已经红肿好大一块。
“没关系,小伤而已……”我吱唔着,挣脱他的手,正要拉回衣袖,却被他迅速拽回去,“荀麻有毒。”手指用力按住我的伤口,稍微一压,发黑的血液缓缓溢出。
我颤着眼睛,刺刺的疼。
“很痛么。”他抬起头,看向我。
“有点。”
他放下干净的手帕,拽起我的手臂,低下颌。
我睁大眼睛,惊讶地注视着他的嘴唇粘上红肿的伤口,连鼻梁也陷入柔软的肌肤上。视线移不开,钉住在他的唇间,缓慢地吮舐,吸走黑红的毒血,喉咙下咽……
“西洛……”我呆呆地喊。
“嗯?”他擦干净嘴唇粘着的黑血。
“呃,你是吸血鬼吧!”我气呼呼地拽回胳膊,宝贝地用衣袖遮好胳膊,“哪有你这么变态的!”
“……还不是心疼你。”
我忽然呆住。
西洛也发觉有些肉麻,立刻改口,“怕你疼着,又要哭个不停……”垂着眼,神情含混着整片羞涩的阴影,以往的强势与冰冷全然消失不见。
“唔,那我原谅你。”我郑重道。
他没好气地敲我脑袋,“什么原谅,没良心。”说着用干净的手帕裹上我的伤口。
“西洛……”我轻轻地喊。
“一会儿。”他淡然道,眼窝在暗光下映得极其柔软。
“你喜欢乐雪多点吧?”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他的手指兀地僵硬,却有些疑惑我的意思。
“那个,我和乐雪两个人……你喜欢她要多吧。”我憋着某种奇特地委屈感,平淡问道。
“或许。”他答得飞快,继续手里的动作。
“哦。”我低下头,落寞起来。
心底有种想哭的冲动。
不要西洛喜欢别人——
讨厌乐雪!讨厌乐雪!特别特别特别的讨厌!西洛永远都不要想起她就好了!
可是,如果不是她,西洛也不会靠近我啊——
我的一切都是乐雪给的,应该感谢她,不是么。感谢她的长辈,感谢她的身体,感谢她让我遇到西洛……再说,自己吃了乐雪,西洛没有怪我,已经是上天的恩惠,为何我还要计较这些呢。……抓狂,委屈,难过。无奈又无力的感情。我恨这样的自己。
“我说小泽。”
“恩?”我抬起头。
“我是很爱乐雪,或许更多些。可那只是一厢情愿。”深墨色的瞳孔,靠得很近,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影像,“我之所以让你看到那些……”西洛顿了一顿,“是不想你瞎想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么。”他暧昧地下颌贴近我,“你觉得会是哪些事情……”
我愣了一瞬,慌忙躲开他的气息,“我知道你和她没有过,但问题是、问题是……”
“什么。”
“问题是,你是不是把我当作乐雪了?”
他微微挑起眉毛,沉默了片刻。
“是吧。我就知道……”我憋屈着,“你把我当做是她,才对我……”
“我没有。”西洛打断我,“我没有把你当做乐雪,也没有把你当做令纱烟,更没有把你当做白月,那些过去和你都没有关系,我只当你是芦小泽,就是这样。”他说得格外认真而平静。
“真的吗?”
“恩。”
“可是……你不怨恨白月吗?”
“怨恨。”
“……”
“小泽,一个人如果只想着过去,是得不到未来的。我和你以后的路还有很长……即使,我还是深爱着乐雪……”西洛探出手指,扶进我的头发,“但我相信你,相信未来里,你能让我忘掉她。也许一年就够了,也或许十年……只要是芦小泽的话,一定可以做得到……”眼底是悄然看去,险些就会捉摸不到的温柔和肯定。
我呆住。
他轻轻揉着我的头发,像揉着某只幼小的蘑菇,“所以,你也要忘掉那些,不管是白月,还是令纱烟,令安澈……统统都忘掉,只要以小泽的身份在我身边,在这个世上,就好了。”
被柔和光线扑现的瞳孔里,含着温意,“何况,我也从来不觉得你会是什么白月,不过就算那是真的,曾经的白月已经不存在了,未来只有现在的你,我又何必要怨你。”
空气里像是充溢着某种东西,犹如带着翅膀,绕于我的身畔,四周细碎的声响点点滴滴沉寂下去,随着心底那些委屈、难过、无力,还是痛苦,一同沉入深邃的大海之中,化成气泡,缓慢平息在海潮平面……我想,那是我不知道的西洛。
没有亲热的甜言蜜语,用几句单纯的坦言,就能打动我心底的人。
和无声、纯净的信任。
柔软而感动的情绪涌上来,胸腔颤动起伏,嵌入温情意识的深处,温热的液体蔓延下来,我想抱住他,却先被他拥在怀里,“笨蛋,怎么还是哭了……”
我哭得更加汹涌了,甚至莫名其妙,不知所云。讨厌,干嘛总让我哭啊。都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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