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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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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村连连下了一个多月的雨,原本是播种的季节,老天却迟迟不放晴,村门口的那条小溪日渐漫上河堤,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强子一家老少也整日眉头紧锁,唉声叹气,就连日常的吃食也越发清简。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虽然心里颇有些忧虑好奇,但也没好意思开口,还是后来强子媳妇儿偷偷告诉我,原是黄河又发大水了,将村里好些的弄田都给淹了,眼瞧着春天快过了,逾了播种的时令,看来今年是没法子种田了,明年没有收成,怕是很难过得下去。①
我一边听她说着,一边便想起了建元三年那场整整持续了大半年的水灾,那时也是春天,黄河中下游一带许多良田都被淹没,因为庄稼没有办法播种,百姓没有粮食而相继饿死,甚至还出现了骇人听闻的人吃人的现象。
我不由有些害怕了,担忧道:“那该怎么办?非得种地吗?有没有别的什么营生法子?”
强子媳妇叹了口气,说:“咱家倒也不怕,强子他爷爷颇有远见,每年都会藏百来斤粮食,眼下就用的着了,只是得省着些罢了。”
我心里一紧,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忙说:“嫂子,或许可以想些别的营生法子呢?我会编草篮子,可以拿去镇子里卖,或者我去帮别人家干活挣钱,我想也总不会饿死的。”
强子家媳妇是个颇为实诚的妇道人家,低叹一声拉过我的手来,轻拍了拍,道:“妹子,你莫要慌张,俺跟你说这些并不是想赶你走,说实在话,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若是流落在外,运气好的遇上个有钱的人家把你买了做丫鬟,那倒也罢了,要是运气不好,你这样的模样,指不定就被捉去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了,咱们都是女人,俺自然是不忍的。”
我见她语气颇为诚恳,不免有些动容,默然点头之后,便又听她道:“妹子,你来俺家也有一个月了,俺不是瞎子,俺看的出来,你没坏心眼,对俺家也是真心好,所以俺今天和你说这些,就是不想把你当外人,咱们一家子一起想想主意,看看怎么度过这难关。”
我眼眶一热,忍了哭意说道:“嫂子说的我都省得,方才我说的那些法子不可行吗?”
强子家媳妇摇头叹道:“妹子,俺实话告诉你,现今这缺的不是银子,是吃食,如今大家都没有粮食,就算你有金山银山那也不顶事啊。”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想得太浅显了,于是沉吟思索了半宿,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懊恼着急的同时气自己丢穿越女的脸。
“妹子,你也莫急。”强子的媳妇安慰道:“毕竟咱家还有些屯粮,俺前些日子细算了算,只要清检些,也够咱家六口人吃上大半年了,况且这不是还有几亩地还好好的吗。法子咱慢慢想,也不急在这一时。”
我丧气地点头,等强子媳妇走了,便挨门坐着在门前看雨出神。
是谁头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的,一点也不对,如今这情形,当真是有钱也没有用的,怪不得建元三年会饿死这么多人。
我抬眸看了眼阴沉的天,一时又想起了刘彻,竟在心里默默祈祷起来,只希望他赶紧派人来治理这水涝,可是即便治好了水灾,良田都淹了,今年也已经错过了播种的时令,已经是覆水难收。而后又希望赵王能下发些赈灾的粮食,不过据说这个赵王刘彭祖并不是善茬,指望他估计也是指望不上的。
哎,果真还是得靠自己。
这样又过了一个月,我从村里人闲言碎语里头得知了刘彻果然派人来堵决口的消息。虽不知他们究竟从哪儿听来,但毕竟朝廷派人处理了,情况应该能缓和些许。然而河水却仍未见好,甚至到了五月份,河水注入巨野,淹没了黄河以南整整十六个郡。而自此之后,刘彻派来治水的人便离开了,似乎连这个当朝天子都不愿再管这水灾。②
百姓日渐绝望,整个夏天,王家村上空的天都是阴沉昏暗的,整个王家村再也没有了往日了安逸快乐,除了怨声载道便是唉声叹气。那些素日家境比较贫寒的,因为弹尽粮绝,便纷纷举家前往县镇,整日家以乞讨为生。也有人卖儿卖女,祈求能换来些粮食。
强子家虽然有屯粮,但也是每天精打细算着用,日子过得也越发紧巴。好在五老这和强子他爹都是甚为乐观开朗的性子,即便生活不如意,脸上倒也经常带着笑意,有时还会劝慰强子和强子媳妇几句。
而因为无田可种,强子便也开始考虑其他营生,强子的发小,隔壁村的陈苗三年前去了长安城做了贩盐的买卖,据说赚了不少银子,已经在长安城置办了一处三进三出的宅子,故而强子也有些心痒,竟然想带着一家老小迁往长安投靠他这个发小。
强子他爹凝眉思索了很久很久,才叹道:“咱们家原就不是本地人,如今好好的良田又都给淹了,是该想想别的法子,你爷爷倒也一直想去京城看看,只是他行动不方便,况且那陈苗靠不靠得住还是个问题,京城又不比别处,天子脚下,虽说赚钱比较容易些,但吃穿用度也更费银子……”他说了一番利害,随后又质疑道:“况且你上哪儿去弄那些盐?咱这地又不产盐。”
强子回说盐的来源不用担忧,因为陈苗在那里做的只是中间人的工作,赚的是里头的差价。
强子他爹又皱眉想了想,摇头道:“此事不急,再考虑考虑。”
强子虽然面上不甘,但他是个孝子,还是颇听他老爹的话的,于是以后便也不再多提此事。只是我从强子媳妇那里听来一些风言风语,说是强子他爹算得上开明,早些年曾让强子学过些认字,当时一起识字的便有这陈苗,两人从小玩到大,自陈苗去了京城之后,两人还一直有书信往来,所以这几个月里头强子一直与陈苗有所联系,也正暗自留意长安那边的情况。
听她这样一说,我便知强子决心已定了,如今朝廷还没有禁盐,贩盐的确是个很好的谋财手段,难怪他会动心。虽然我心里不希望强子家举家迁往长安,但这毕竟是他们家的家事,我这个外人难以置喙。只是若这事成了,到时候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于是我心里越发的祈祷这场水灾快些过去,也好让王家村的日子渐渐好转起来。
祈祷还是有些用的,六月份的时候,老天总算开眼,雨渐渐停了下来,村子里也有了些夏日的感觉。只是今年没有收成,所以素日无事我便和强子媳妇一起做些针线活计,或者编些草篮子那去镇子上卖。按强子媳妇的话说,虽然这么些银子也买不到多少粮食,但聊胜于无,况且要是他们真要迁去长安,处处都得花银子,眼下能赚多便是多少。
一日,我提了一筐子脏衣服和同村的几个妇人去了村口的那条小溪洗衣。
溪水退了下去,岸边尽是蔫萎的草,又有一些小青草冒了出来,总算是还有些夏日的气息。
我将皂荚果碾碎在脏衣上,便将衣服浸入水中用木棒子敲打。一边洗衣服一边和人闲聊,倒也不觉得沉闷。
等一筐子衣服洗完,几人又整理了整理便准备各自家去。路过村口的时候瞧见两个陌生面孔,都很年轻,正好奇地打量着村子。
我瞧了他们一眼,没成想竟和其中一人四目相对,当下他十分有礼地笑着走来,向我行了个礼,道:“请问姑娘,此地是否是王家村?”
听他的口音竟是长安人,我不免又多瞧了他几眼,穿着甚是朴素,长得倒是颇为俊俏,只是年纪并不大,头上也未戴冠,应该还未成年。
见我点了点头,他脸上便露出喜色,招呼了他的同伴过来,便又向我做揖道:“在下来自长安,一月之前前往赵地游学,听说贵村有位老者已是耄耋之龄,在下想向那位老者请教一些事宜,故而来此。不知姑娘可否知晓那位老者住于何处?”
这村子里数五老爷年岁最大,又只有他满了八十岁,这耄耋老者说的应该就是他,于是我颇为戒备地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道:“公子想请教何事?”
他一愣,道:“听姑娘口音,姑娘也是长安人?”
我忙看向别处,摇头道:“不是。”随即又重复了方才的问题。
对方有礼一笑,说:“实不相瞒,在下的愿望便是能著一部古今未有的史书,故而四处游学,想向那位老者请教本地的风土人情和历史传说。”
这回轮到我发愣了,我呆呆看着他,伸出手指了指,连说话也不太利索了:“你你你……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见我态度反常似乎有些疑惑,眉头微蹙着看了我一眼,随后又道:“在下姓司马,单名‘迁’,因还未弱冠,暂且无字。”又指了指身侧的人,说:“这是在下的书童阿志。”
我讶异地再说不出话来,直等他连连唤了好几声,我才又回过神,脸上敛去戒备之色,颇为敬佩地看向他,也礼貌而笑:“公子要找的老者正好与我住在一处,二位请随我来。”
司马迁笑着点了点头,便随我一同回了强子家。
①元光三年春,河水泛滥,入顿丘东南流。
②夏五月,复决濮阳瓠子,注入钜野,淹没十六郡。武帝派汲黯、郑当时发卒十万者塞决口,时塞时坏。当时,丞相田蚡的奉邑在鄃,鄃居河北,河决南流,鄃地就解除水灾威胁,收成就好。于是,田蚡奏言武帝,以为江之决皆为天意,不可以人力强塞,塞之未必符合天意。一班望气用数的方士也附和权势,也以此为然。于是,武帝就不再提治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