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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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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和父母兄弟们团聚。刚一见到父亲,我便几乎哭了起来,因为我看到他原本黑亮的头发出现了银丝,脸上的皱纹也多了许多。上一次与父母团聚还是去年六月份那会,细细算来,已经一年余三个月未与他们相见了。
家中比往日又冷清不少,听说父亲的门客都去了武安侯那里,虽然田蚡如今与父亲一样只是占个侯位,但是他是当今皇上的舅舅,据说上次东瓯国一事,就是田蚡极力反对动兵,可见如今他在朝堂上还是说得上话的,不若父亲,一年难得被召见几回,更别说商议国事了。我多次宽慰父亲让他放宽心来,毕竟如今也算是衣食无忧,可以称得上是“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了。只是他再不能去南山了,因为刘彻前几个月便将上林苑扩建到南山之下,为此我也曾多次腹诽,往日寒江独钓的景象是再也见不着了,而父亲也失去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因为不舍父母,我便请求太皇太后允许我以后能在长乐宫与魏其侯府两头自由来往,太皇太后居然同意了我这无理的请求,想必她心里始终还是对父亲有一分愧疚的吧。
建元四年的春天,皇宫里添了一件喜事,未央宫的卫夫人产下一位公主。
彼时,我是在长乐宫中,正帮太皇太后梳头,我曾经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一篇关于梳头学问的文章,说是人体有好几百处的穴脉都分布在头上,各个穴脉对应着身上的某个部位,梳头的时候那几百处穴脉便都能被按摩到,如果梳到哪里觉得痛了,那就说明对应的部位出了问题,就要反复按摩那个穴道,而正常人每天至少得梳三百次头,但也不拘着这三百下,越多越好。某天在家,我心血来潮之下便给母亲梳头,每天坚持下来半个月后她的气色果然比从前好了。于是回了长乐宫后我便也和太皇太后说了这梳头的妙处,太皇太后听了之后当天晚上睡觉前便召我过去帮她梳头,也觉得很是舒服。自此,我每天晚上都会去为太皇太后梳头。
那天我也是如此,因为老太太年事已高,睡得比寻常人早,所以我酉时刚过便去了太皇太后的寝殿,刚为太皇太后解开发髻,就见一宫女急急忙忙的来了。我瞧着那宫女有些面熟,略一思索才想起是去年在甘泉宫时来禀告太皇太后卫子夫怀孕的那人,当下心里头一紧,果然听那宫女俯首道:“太皇太后,卫夫人快要生了。”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我还是慌了神,手中的梳子差点就掉在地上。
太皇太后听说自己的曾孙子快出生了,不免高兴起来,问道:“唤太医和产婆去了没,皇上和太后可知晓?”
“都唤去了,夫人也已着人知会皇上和太后了。”
太皇太后连道了三声“好”,又问:“那,母子可都平安?”
那宫女微微一笑,道:“产婆和太医一到夫人便差了奴婢过来,眼下奴婢也不知道那头的情形。”
太皇太后这才反应过来,笑道:“瞧我,老糊涂了。”
我强撑着问道:“太皇太后,要不要去西宫看看?”
太皇太后这才想起我在旁边,微微敛了笑意,道:“不了,我一个瞎老太婆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在这儿等消息。”
我不再说话,太皇太后又吩咐那宫女回去好生看护着卫子夫,才安慰我道:“别不高兴,好歹也是皇上的龙种,你既对皇上有意,也该爱屋及乌才是。”
此刻我连辩白的心思也没有,道了句“是”又不再吭声。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罢了,接着梳头吧。”
以往我都是在心里默数着梳头的次数,今天却完全没有心情去数,只机械似的一下又一下地梳着,脑中一片空白,心里也无悲无喜。
不知过了多久,襄儿走了进来,喜上眉梢道:“恭喜太皇太后,卫夫人生了一位小公主。”
太皇太后一愣,继而笑的合不拢嘴来,道:“公主也好,公主也好,母子可都平安?”
襄儿道:“西宫里的人说母子都很平安,小公主的哭声特别响亮。”
太皇太后点点头,道:“那就好。”
数日之后,待小公主长得硬朗些了,奶娘便抱着她来长乐宫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想抱孩子,奶娘便小心翼翼的将孩子送到她怀里。
小家伙竟很乖巧的笑了起来。
这般小的婴儿,任谁瞧了都心生怜爱,眉眼间又同刘彻很是相像,笑得又这般可爱无忧,一时之间,我心也软了,气也消了,忍不住对太皇太后道:“小公主很喜欢太皇太后呢,笑得可开心了。”
“是吗。”太皇太后也很开心,一边“安安”逗弄着小家伙,一边问:“你给瞧瞧,这孩子长得像她的爹还是像她的娘?”
我这才又想起小公主的身份,心下不免凄然,又仔细瞧了她几眼,都说女儿长得比较像父亲,果然没错,只是与那卫子夫也有几分相像,毕竟是他们的孩子。我越看越觉得忧戚,别过脸去不再看她,强稳着情绪,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很像皇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公主没有继承皇上那双罕见的褐瞳。”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道:“我早先就听说皇上眸子的颜色不同寻常,想来能有这样的颜色也是极难得的。”
奶娘笑道:“虽然小公主没有褐色的眸子,五官却是极为标致的。”
太皇太后笑了会子,想起来什么,问:“孩子的名字可想好了?”
奶娘道:“奴婢正要说这事儿呢,皇上和夫人的意思,是想让太皇太后给取个名儿。”
“也好。”太皇太后想了想,道:“不是说公主长得标致吗,那就叫刘妍罢。”
当下奶娘欢喜的领了这名,又待了一会,见太皇太后乏了,便抱了刘妍回去了。
等奶娘走了,太皇太后方叹了口气,道:“这孩子乖巧是乖巧,可惜是卫子夫生的。”
我道:“都是太皇太后的曾孙,谁生的不都一样。”
太皇太后摇头道:“这哪儿能一样,公主倒也罢了,若是个皇子,那以后这窦家陈家都得给她卫家让道了。”
太皇太后话里有话,但是她姑且说之,我姑妄听之,本就该轮到卫家人风光了,人力又岂能回天。
之后没几天我便又请求回了家,这些日子两宫里头谈论的最多的便是刘彻和卫子夫的这个孩子,我听着实在觉得闹心,干脆躲着便是,奈何连家中丫鬟小厮,甚至父母都会时时提到此事。
我心情越发的不好,又不敢让父母瞧出端倪,每天只能强笑着,装作很开心的样子。食欲也不大好了,从前每顿能啃两个馒头,现在吃了半个就再也咽不下去了。又因为倒春寒的缘故,某天起床时只觉喉咙火烧般的疼,竟是感冒了。
我怕将感冒传染给太皇太后,生病的这段日子便再没回过长乐宫。
即便我如何伪装,父亲却是何等聪明的人,他瞧出了我的反常,某天特地找我细谈了一番。
“我见你最近心情不是很好,又食欲不振,也没有回东宫的意思,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如今父亲爱上了摆弄花草,便让我陪他一同打理。他一边修剪着一树垂丝海棠一边问。
我笑着搪塞道:“没有啊,在家中我是最自由的,怎么可能心情不好,而且留在家里多陪陪您和母亲不好吗 ?”
父亲笑着指指我,道:“都已经是待嫁之龄了,还像个孩子。”
我这才恍然,一晃眼窦冉已经快十五了,自己已经来这里五年了,而我的实际年龄竟然已经三十一岁了。
我当下笑了笑,又听父亲点了点头,似是自语道:“嗯,是该开始找人家了。”
我一愣,道:“太早了吧。”
父亲笑着摇头:“不早,不早,女孩子家,这种事耽搁不得。”
“可是冉儿还想再陪爹娘还有太皇太后几年。”
父亲脸色忽然严肃起来,道:“早前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莫不是真的?”
“什么风言风语?”我微微有些紧张。
“关于你和皇上的风言风语。”父亲道。
我慌了神,不知该说什么,不想骗父亲,却也不想承认。父亲见我这般,便道:“难道是真的?”
父亲见我久久沉默,一甩袖子怒道:“胡闹!”
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大动肝火,不明就里地看向他,父亲气问道:“太皇太后知道此事吗?”
我默默点头,父亲又问:“老太太是怎么个态度?”
我想起之前刘彻跟我说的话,脸上一红,父亲见状,泄了气似的道:“这么多的好男儿,为何偏偏是皇上。”
“皇上有什么不好。”话刚一出口我便后悔了。
“皇上就是太好了。”父亲说:“皇上深谋远虑、雄才大略,日后大汉的江山定能在他手里创下另一番盛世,只是皇上虽能成为明君,却当不了一个好夫君。”
“为何?”我问。
父亲看着我,缓缓道:“因为比起美人,皇上更爱他的江山。”
我心里不服,或许刘彻对其他女子的确如此,但是,他说,我是不同的。
“以后的事,父亲又如何知晓。”我执拗道。
父亲见我固执己见,颇有些无奈,反问道:“如果皇上真钟情于你,那卫子夫是怎么回事?皇上怎么还和她生了个卫长公主?”
“不是这样的。”我喃喃着,可连我自己都不确定刘彻之前的解释是否属实。
父亲见我呆呆的,可能有些心疼,知道自己话说得过了,便叹气道:“罢了罢了,虽说婚嫁之事耽误不得,但也需得慎重考虑,再等等罢。只是冉儿,你需得知道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
父亲是真的关心我,我心下很是感动,只是当时的我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再听不进去半句。直到许多年之后,我忽然想起父亲的这番话,竟然有种欲泪的冲动,如果当时我能够听从父亲的劝告该有多好,只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