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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盖聂上一次从头痛欲裂中醒来,还是在十年前。
天色大亮,他孤身一人醒在荒郊野外,前一夜发生了什么毫无印象。好似做了一场春梦,恍恍惚惚,晕晕乎乎,万事了无痕,惟有空虚疲累的感觉……近乎快乐。
遗憾的是,这回醒来,他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
他在一个昏暗的房间中辗转着挣扎着醒了过来,头痛如故,入睡前的事却历历在目。
他无法面对昔年的惨景。
无法面对那个残暴的自己。
最最无法面对的是,原来那就是自己当年莫名地感到快乐的原因。
床前有两个人,正以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
一个是受害者,一个是知情者。
因此他醒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头撞在墙上,又把自己撞晕了过去。
“唔,或许你该给我一个解释。”卫庄看着赤练,表情非常复杂。
“我……失败了。”赤练咬了咬嘴唇,满怀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说出了谎言。
“可以解释得更具体些吗?”卫庄静静地问。
卫庄常常给人一种狂野的印象,但他决不是一个谈吐粗野行动狂放的人。
大部分时间他语速偏慢,措词严谨而考究,办事步调也不快,换句话说,言行举止大致符合“领袖”这一威严而又尊贵的身份。他几乎从来没有对部下说过重话,但部下仍然对他抱有深切的畏惧之心。因为他的心里没有温情,缺乏最基本的人情味儿。
“其实我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好像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即使是荆轲的死,他也只是难过罢了。”赤练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词,“突然之间他不再受我控制,他从沉睡中惊醒,心跳很快,呼吸很乱,但一声不吭。”
“你不知其中究竟?”
“他始终不吭声,他显得很混乱,我搞不懂他的思绪。”
“于是,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撞晕?”
“他是我的俘虏,又不是情郎。”
赤练强迫自己露出了娇俏的笑容。
她当然不能承认自己落荒而逃,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转了好久才硬起头皮重入囚室。
“好吧,你先退下。”卫庄似乎接受了这番解释。
“是。”赤练甚至不敢悄悄松一口气。至于首领留下与俘虏独处的缘由,更是想都不敢想。
“师哥,你看起来,有点陌生啊……”
赤练的背影消失之后,卫庄在床头坐了下来。
多年不见,盖聂的形貌也有了变化。人还是那个人,却和记忆中的少年叠不上。
卫庄看着血从他的额角缓缓淌下,心情有点复杂。
这么激烈的反应,和他恬淡的性子不符,不是个好兆头。
所以卫庄必须一个人在这里静候他醒转。
********************
“唔……”
头痛欲裂,却还是会从头痛欲裂中醒来。
盖聂发出了微弱的悲鸣声。
然而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再逃避下去。
他扶着额,奋力翻身坐起,随即下了地。
这才发现暗无天日的囚室早已变成了豪奢的卧房。床榻宽大,脚下出奇的松软,也不知是铺着什么样的绒毯。但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这里的主人吸引了。房内光线颇暗,窗前月色正好,这里的主人,卫庄,正坐在窗前,微侧着脸,视线投向窗外。
敏锐的卫庄不可能没听到他这番动静,却没有回头也没吭声。
月光打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那侧脸的轮廓无比完美,犹如塑像。
恰有夜风袭来,银发在风中轻轻扬起,何等孤高,何等孤傲……可落在盖聂眼里,又是何等凄凉!
“小庄,你的头发为什么白了?你明明还很年轻。”
这一瞬间,盖聂的心中涌起了疼惜。
心疼他这些年来饱经沧桑。
然而,卫庄慢条斯理地回过头,看着盖聂,却不答话。
“相传昔年赵国第一舞姬练霓裳,为情所困,一夜白头……”
这是一个可怕的话题,但盖聂已下定决心不再逃避。
“我根本没有感情,又怎会为情所困?”卫庄笑了。
冷峻的语调一如既往,冷峻的笑容一如既往。
唯独眼神不同寻常,那里面闪着异常狞恶的锋芒。
“那你这白发……”
“练百步飞剑,出了点小岔子。”
(小庄,你把师父怎么了!)
不过,现在不是声讨这个的时候。
盖聂使劲抿住了嘴,呼吸却有些急促。
“盖先生,你让我看到了你在百步飞剑之后的后招,一夜白头,也算值了。我已经想出了破解之法,改天再向你讨教。”
(盖先生,这个称呼说明小庄此刻心情差到了极点。)
高傲的他显然不想谈论昔日的耻辱。
但不谈不等于芥蒂不存在。
他眼神如此狞恶,活像被困在地狱中的厉鬼。
这些年他一直在地狱里。是自己酒后失德把他推下去的。
所以,不惜任何代价解救他,是自己应尽的责任。
这件事若是搁在从前,盖聂多半会认为,假如不能把卫庄拉上来,自己就该下地狱去给他做伴。
但如今的盖聂却不一样,他已经放开怀抱接受了亲情、友情与爱情,对待生活的态度也起了相应的变化。
“小庄,对不起。”盖聂一横心,直奔主题。
“哦?盖先生何出此言?”
在岁月和个人意志的双重努力下结痂的疮疤,又何苦揭开,让脓血暴露在眼前?
太丑恶了,不好看,太难看。
“当年的事,我对你不起。”盖聂沉声说道。
结痂的疮疤深埋在心里,永远不会消失,永远无法化解,只怕会恶化成毒瘤。
盖聂不想退缩,绝对不想听之任之。
“当年的事我记不大清了。我忙。”
“当年,事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掩盖……唔,对不起,我不该明知故问。”
“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意义?”
“小庄,我犯下如此大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师哥,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师哥,你我之间,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倒下。
然而鲨齿高高举起,却并未重重砍下。
不管对方犯了怎样的错,不管自己心中多么愤怒,下不了杀手,就是下不了杀手。
(小庄。小庄。)
于是,盖聂话至中途便改了口:“如果你下不了手,要我自裁谢罪,我也心甘情愿。”
“我……下不了手?”
这句话终于让一直冷静而自制的卫庄失去了理智。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鲨齿的剑柄已经重重击在盖聂前胸,一下就敲断了六根肋骨。
“小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盖聂挣扎着,吐着血,道歉。
大概是断骨刺破了肺,他呛咳得很厉害,呼吸之间,口鼻冒血。
打倒盖聂,聆听他粉身碎骨的声音,原本是卫庄梦寐以求的快乐。
可惜他此刻完全无意自保,一味道歉,卫庄哪还有半点恃强凌弱的快感。
心头的邪火霎时就灭了,卫庄没滋没味地叫人进来给盖聂疗伤,没滋没味地离开了客房。
部下请示卫庄用什么规格的礼数对待俘虏,卫庄大度地说以上宾之礼。
因此每天都有专人照料盖聂洗漱换药,用餐就寝。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盖聂没躺几天就下了地。
卫庄也在百忙之中抽空探望过他几次。
第一次他在换药。
你当然不能指望盖聂在换药时呼痛或发抖。事实上他不言不语没表情,什么反应也没有。
卫庄冷眼旁观了片刻,索然无味地走出了房间。
第二次是服药。
盖聂当然不会靠在某人怀里,娇慵无力地等着喂。他自己撑起身子,接过碗大口把药喝下。
于是,卫庄又一次兴致索然地离开了。
第三次是用餐。在盖聂受伤的一个月之后。
桑海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卫庄的神经也越来越紧绷,所以隔了好久才想起了久违的师兄。
案上的菜肴相当精美,流沙的大厨没有失礼。
然而用餐的盖聂看起来没有丝毫食欲。
他总是这样,毫无食欲并且认真地进食。食物对于他来说更接近生存的必需品。口感如何他从不计较。
但这天的他毕竟还是与往常有所不同。
他骨头养好了,肺大概还没有。内脏受伤比较麻烦。流沙是杀手组织,只有擅长杀人的郎中,没有特别精通医术的神医。
一顿饭,他咳了不下十次,都是剧咳,带血。
妙的是这并没有影响他吃了三碗饭,以及大量菜蔬肉食。
(一个人,只要完全不心疼自己,就没有不能淡然处之的事。)
由于咳嗽声听起来实在是烦,卫庄转身就走,连房间也没进。
——卫庄一直没有办法下决心杀盖聂。
——高处不胜寒的滋味不好受。
——卫庄不需要友人不需要爱人,需要足够强劲的对手。
可惜看盖聂这副样子,就算养好伤,也不会当卫庄的对手了。
他一心念旧,一心赔罪,无论卫庄怎么打他,恐怕都不会还手。
前尘旧事,被这个男人掀了出来。
一想到这个男人记忆中的自己是多么脆弱多么可怜多么窝囊,卫庄的心里就好像有火在烧。
这个自以为是自作多情自说自话来疼惜怜惜自己的男人……真恶心。
往事即便不能如烟般消散,绝口不提也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就像被毒蝎子刺了一下,当时疼痛难忍,至今余毒未了,但好歹也算是过去了。
可盖聂非要执着而又绵软地重提旧事,简直就像一张蜘蛛网,黏粘糊糊,扯不干净,让卫庄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不自在。
从此,流沙的领袖对俘虏彻底失去了兴趣——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
盖聂莫名其妙地生活在这个坐落在僻静山谷内的宅邸中,没人来给他解毒,也没人来搭理他,每天锦衣玉食无所事事。幸好他的性子天生比较恬淡,日夜坐在房内静思,倒也不焦不躁。
他的伤渐渐好了,咳嗽也不大咳了,只是毒性厉害,不能妄动真气。
这一日天蒙蒙亮,他百无聊赖信步闲游,转到山谷僻静处,不巧撞见卫庄练剑。
一套剑法正舞至酣处,其威势之甚,其刚猛之甚,让盖聂暗自心惊。
正所谓,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师哥,你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竟然偷看我练剑。”
收势下来的鲨齿,毫厘不差地顶住了盖聂的咽喉。
“对不起。”盖聂静静地说。
“你,能不能换句话?”
“……嗯,我觉得很抱歉。”
卫庄将剑尖往前一送,盖聂颈上当即淌下了血。
“道歉没有意义,我明白。”
盖聂的眼前依稀浮现出了月色下沐浴的少年。
乌黑的短发变成了白发,秀雅的身段变得如此健硕。对于剑客来说,健硕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想到这样的巨变缘由何在,这说明对方吃了多少苦,盖聂就觉得心情沉重。
“小庄,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能快乐一点。”
“我从来没有快乐过,以后也不会快乐的。”卫庄冷冷地笑了,“只有没脑子缺心眼的笨蛋,才会在这样的人世间快乐得起来。哦,对了,有一件事希望你别误会,我不快乐,并不代表我痛苦。这世上的任何人,包括你,一向自以为是的你,都不配让我卫庄产生痛苦。”
——没有痛苦没有幸福没有感情的人,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
“小庄,有个朋友曾经对我说……”
“做什么都可以?”
“嗯,是的。”
“伤害你的感觉,或许会让我快乐。”
剑尖下滑,把盖聂身上的衣衫划成了两半,从喉结至胸腹一路向下,精细地划出了一道血痕。
鲨齿虽然粗大笨重,在优秀的剑客手中,却灵巧得堪比绣花针。
“小庄,伤害别人并不能让自己快乐。我以为这一点你最清楚不过了。”
“如果这个‘别人’是我最亲爱的师哥,说不定会有所不同。”鲨齿利落地打了个回旋,削断了盖聂的发带,“师哥,你怕了?”
“不,我并不怕奉陪你到底。请随意。”
(待续)
聂叔终于再次服务围观群众,撒花!
虐吗,这一章虐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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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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