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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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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两位新娘相比,新郎就轻松多了。
盖聂早已换上了礼服,在大堂的偏厅静静等候。
本朝崇黑,取尊贵肃穆之意,但大家都说黑色不够喜庆,于是婚服的系带袖口衣襟下摆都用了大红。
新郎礼服的黑底上是大团大团的红绣,即所谓的红压黑。与新娘礼服的黑压红正相反,可谓相映成趣。
这样的衣服自然不能跳跃腾挪,一动就怕扯坏了,所以盖聂觉得很不自在。
不过看到大家那么高兴,他一点也不想拂了大家的兴致。
“先说好,不许笑!”
高渐离来了,话说得凶狠,却显然没什么威慑力。因为送他过来的六名女弟子,脸上全都笑开了花。
“小高,你,你……”
“你这个从来不笑的男人,竟然在这种时候笑了啊啊啊!”
“抱歉,抱歉……见谅。”
“这些女人说我不会脸红,在婚礼上脸色苍白太不吉祥,所以一定要涂脂抹粉……你再笑,你再笑,你再笑!”
“其实看起来还不错,人显得很精神。”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所以强拉着我一起结婚,好有人陪你出洋相是吧?”
“你我难兄难弟,就别内讧了,你看我被这身衣服捆得寸步难行……”
“话说回来,你脸上可什么都没有!凭什么?”
“盖先生是客人,而且蓉姐姐脾气大,我们得罪不起。”众女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哦,我还以为阿雪脾气也不小……”
“哈哈哈,那个,那什么……”(所以雪姐姐是我们所有人里欺负你最起劲的一个吖!)
“我一定要去洗掉!”高渐离夺门而出。
“哎哟,这怎么行!”众女子当即追了出去。
偏厅终于又恢复了宁静。然而——
“大叔!你在这里啊!他们都不肯告诉我你在哪里,说我只会瞎捣乱。”
天明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盖聂看到他便满心欢喜,捉住他的手问长问短。
“大叔,我去给你倒杯茶。”
“不用了,给我杯水就行。”
“不,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天明煞有介事地泡了一杯热茶,端到盖聂面前,煞有介事地说,“大叔,一直以来承蒙照顾……啊,好难啊这段话,班老头教了我好久我又说不上来了,总之就是,天明感谢大叔一直以来的照顾,今后大叔会有自己的家庭,天明也会自立,不给大叔添麻烦,大叔尽管放心。好了,我说完了,敬茶!”
茶水入口虽然异常苦涩,却涩中生香。
盖聂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轻轻摸了摸天明的脑袋。
“你看,我没有捣乱。”
“嗯,没有。”
“大叔……幸福吗?”
“嗯。”盖聂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我出去了。我要准备做主婚人,我可是墨家巨子。”
“嗯,去吧。”
天明就像来时一样兴高采烈地地冲了出去。
眼见他出了门,忽听一声轻呼,脚步声骤然而止,所有的声息也随即消逝。
“天明?”盖聂提高了声音,“天明,怎么了?”
没有回应。
盖聂一跃而起,没迈出几步,就被礼服绊到,几乎是直接跌出了门。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鸟声啁啾绿柳轻舞,好像天明压根就没有来过。
待要追查,这礼服实在是行动不便,如果扯坏了弄脏了,之后的婚礼更是大不方便。所以盖聂毫不犹豫地退入偏厅,把层层叠叠繁复无比的礼服从身上脱了下来。
咦?
案上本来只有茶杯,现在却多了一个包裹。
小心翼翼打开包裹,并没有毒烟喷出来,包裹里是墨家弟子的日常衣物,仿佛知道盖聂会为无衣可换而发愁似的,给他预备在了这里。
事态如此诡异,盖聂如果换上这套衣衫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了。
然而衣物下还有一封信和一个面具。
——换下礼服,穿上这套衣服,戴上这张人皮面具,向西走,别惊动任何人,我正看着你。
——如果你表现得不好,我保证你会收到更多有趣的东西。
人皮面具里,裹着一截滴血的断指。
看起来像是孩子的手指。天明的?不管是不是天明的,即使明知这是一个陷阱,盖聂也非跳进去不可。
向西走,才走出百余步,就遇上了洗尽铅华而归的高渐离。
他还在和众女子怄气,没有注意到乔装改扮的盖聂。
——我正看着你。(谁?在哪里?)
可惜盖聂不敢东张西望,料想普通的张望也不可能瞧出什么端倪。
盖聂甚至不敢多看高渐离一眼,只能匆匆与他擦肩而过。
向西,再向西,沿途遇到了不少人,都管他叫阿强,原来这张人皮面具竟来自一个真正的墨家弟子。是啊,这幽谷十分隐秘,根本容不下陌生人的脸。一想到那个阿强的悲惨遭遇,盖聂就觉得脊背发凉。然而他只能小心地蒙骗着阿强生前的熟人。最后他终于出了谷,远远的山坡上,有个红裙子的女人,正牵着一个男孩的手。
那是卫庄麾下的赤练,他认得出来。
“天明……”
他一提气,正要纵身扑向前去,谁知体内真气过处,竟似千针万刺,痛不可当。
那杯茶,有毒。
毒药难免会有异味。所以不能是清水,非茶不可。很少喝茶的盖聂,喝不出茶水的异味。
天明是像当年的月儿一样,被赤练的火魅术控制了心神吗?
无论如何也要保天明周全,可此刻他自身难保,如何是好!
幸好,和赤练手拉手的天明,向他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
然后那张脸起了微妙的变化。
就像固□□化了似的,那张脸缓缓地扭曲、流转,最后化作了纯粹的黑暗。
黑麒麟。
原来是假冒的天明,盖聂心下稍安。
“盖先生,你已经成了我们的俘虏。”
“……为什么?”
“或许我们的首领是想找你叙叙旧。”赤练笑了。
酬劳之说,当然只是玩笑话。
流沙要趁乱做很多事,和卫庄实力不相上下的盖聂如果一直和墨家在一起,会碍很多事。
再说了,把剑圣盖聂控制在手里,这是多大的筹码啊,能挟制的只怕还不止墨家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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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了解人心洞悉人性是修成火魅术的基础,所以我有一个特别的任务想交给你,赤练。
——哦,什么任务?
——我的师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正理上,做的每一件事都符合正理。和这样的人相处我总是非常不自在。然而我现在似乎不得不和他相处一段时间。
——哦,有趣。你希望我把他毒哑?我有一千多种方式让他永远说不出话。
——不,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但是,就算面无表情默不作声,他心里也自有主张。
——那你要我做什么?
——我希望你能让他更深刻地了解自己,希望你能让他认识到,其实他和我没什么两样,其实他不比任何人高尚,其实他不过就是个人,不是什么圣贤……你能做到吗?
——能。
——你还真有自信。
——这个世界,有光就有影,有阳就有阴;而世上的人,有善就有恶,有是就有非。故此这世人的心,也逃不脱善恶两面阴阳两性。我将引领盖聂看到良心背面的恶,善心背面的凶,真心背面的虚伪,圣洁之心背面的污浊。
——很好,希望你别让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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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的黑色,像一条河。
盖聂的意识在茫茫黑色中随波逐流。
“你想起来了吗?你的愚蠢,你的错误,你的懊恼,是谁的血曾经刺痛过你的心……”
天籁般的语声回荡了很久很久,茫茫黑色中终于出现了一点白。
盖聂下意识地追逐着这天地间唯一的白。
于是,这点“白”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白”,在飘。
轻飘飘,旋转,轻浮,下坠。
那是一支白羽!
——白羽刺入人心,透出了血色。
——这世上唯一疼我的人,唯一照顾过我的人,唯一保护过我的人,唯一有恩于我的人,含着眼泪,缓缓地倒下了。
“蓉儿,蓉儿……”
盖聂失去了平静,开始辗转反侧。
不过,赤练并没有成功。
喃喃地唤着蓉儿的男人,脸上并没有浮现出懊恼之色。
他已经为恩人求得了不死草,而恩人也以玉瓶金丹相赠。
他的心里没有缺憾。
(好吧,重来,我可以挖掘得更深一点,更久远一点。赤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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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的黑色,竟似无穷无尽。
“你想起来了吗?你的愚蠢,你的错误,你的懊恼,是谁的血曾经刺痛过你的心……”
天籁般的语声回荡了很久很久,茫茫黑色中终于出现了一点白。
盖聂下意识地追逐着这天地间唯一的白。
于是,这点“白”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白”,在飘。
轻飘飘,旋转,轻浮,下坠。
那是一片白色的雪花!
——那一年真的好大雪。
——那个神情坚毅的男人在雪里向前走。
“荆兄,不要去!不要去送死……”
——残虹映日。
——那滚烫的血泼了人一头一脸。
“荆兄,荆兄……”
盖聂终于受到了噩梦的折磨。
噢不,是往事的折磨。(赤练满意地笑了。)
往事如烟消散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
昔日因,今日果。残酷的人生际遇会让你明白,往事并不如烟。
“看来我可以去交差……”
然而赤练话音未落,就看到盖聂脸上泛起了悦色。
——我相信我的父亲是最可爱的人,请把他的往事告诉我,一场雪的回忆,一支剑的回忆,所有的回忆,一切的一切,让我们一边欢笑一边哭泣,一起回想,一起分享……
荆轲之死的创伤,已经被天明治愈。
白色的雪花,不再和忧郁联系在一起。
盖聂平静地沉睡在茫茫黑色中。
他的人生没有污点,心灵至真至善至美,犹如完璧无懈可击。
赤练有了精疲力尽的感觉。
天都快亮了。天亮对赤练的妖术十分不利。
“每个人心里都有黑暗的角落。盖聂,我不信你没有,除非你不是人。”
(更深,更久远,更深,更久远,更深,更久远……)
“白”,轻飘飘,旋转,轻浮,下坠。
那是秋霜?抑或春雪?不,都不是。
那是在风中激荡的几缕银发。
“小庄,为什么你的头发变白了?你明明还很年轻啊。”
这个问题盖聂曾经想问,只是他关心的事情太多,顾不上问。
这个问题盖聂也曾思考过,想不出什么头绪,也就放下了。
原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他心里,深深地埋在他的记忆深处。
黑暗中骤然响起了剧烈的心跳声。
急骤如鼓,暴烈如雷,心脏似欲破体而出。
紧随其后的是狂乱的喘息声。
垂死挣扎,濒临崩溃……破碎的喘息声。
“临别前小庄设宴为我饯行,我酒后乱性,竟奸污了小庄,我竟做出了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盖聂忽地翻身坐起,瞪大了眼。
——黑暗中,惊慌失措的男人和魂飞魄散的女人对峙着,呆滞着,面面相觑。
埋葬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吓到的当然不只是盖聂一人。
赤练彻底忘记了控制俘虏,她一跃而起,落荒而逃。
她当然不是被少年盖聂的行为吓破了胆,她是被卫庄的秘密吓破了胆。
任何人得知这样的秘密,都不会有好下场!
火魅术能为人植入错误的记忆,而赤练此举是为了让我深信不疑——盖聂试图宽慰自己。
但赤练那惊恐过度的反应委实不似作伪。
“小庄,我,我……”
那一夜的点点滴滴,冲出梦境,在他眼前反复映现。
盖聂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如此残暴。
酒会让人失去理智,可他无法相信失去理智的自己竟会如此残暴。
那不屈的表情,那抗拒的眼神,那肋骨腿骨断裂的声音,如此清晰,历历在目,余音绕耳。
那个高傲的少年,自始自终没有求饶没有流泪,只是在被强行插入的时候,嘴里大口大口地喷着血。
盖聂捂住了眼,发抖。
然而真实的惨景捂住眼就可以避开,记忆却避不开。
他下意识地用头去撞墙,如果不是因为身中奇毒,浑身乏力,他一定一头就把自己撞死了。但正是因为身中奇毒,浑身乏力,他一连撞了数十下,直到血流披面天旋地转,才陷入了他此刻迫切需要的昏迷。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