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君》三语两言

1、第一章

　　（一）

　　正月十五，月色灯山满帝都。

　　登基不久的新帝命人在京师里搭起了八十一座鳌山，皇帝甚至亲自临驾城楼观灯，与民同乐。
　　一时间人头攒动，香车塞街。
　　每个人都被人潮推着，不得不往前移。

　　“小姐当心宝盖车！”桂华紧跟在孙云裳身后半步，一路上都提心吊胆。
　　她家小姐孙云裳，是丞相大人唯一的嫡女。今夜出来观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桂华不敢想。

　　“小姐前面人太多了您别去了吧！”眼瞧着孙云裳要往前面那一堆人里挤，桂华心都要提到了嗓子眼。

　　“兰叶桂华，你们瞧前面那盏并蒂莲灯漂不漂亮？”孙云裳却是昂首一笑，兴致勃勃地询问身后的两个丫鬟——显然没将桂华的话听进耳朵里去。

　　孙大小姐眼睛直勾勾的，只盯着前面摊子上挂着的那盏莲花灯，并蒂双枝，里头罩着的火烛子一跳一跳，人的心也仿佛随着在跳跃。
　　盯了半响，也不顾人多，径直就钻进去取灯。

　　“小姐！小姐！”桂华焦虑喊着，追着她家小姐也往里钻。
　　“小姐您快回去吧，这里人多且杂……”她抬起头，后半截话生生卡主了。

　　她家小姐此时正仰着头，手按着灯笼沿，凤眼横着面前的男子，脸上隐约似有恼意。
　　“这灯笼，我要了！”孙云裳语中带气，双眉挑起，斜飞入鬓。

　　那男子着一身赤红的衣裳，黑发未束，右手稳稳握着灯笼的挑竿，一言不发。
　　他戴了张猪八戒的面具，看不到面容和神情，只瞧着一双眸子漆黑似墨。
　　不知为何，桂华觉得面具底下男子在笑。

　　“这灯我已经先买了。”半响他开口，果然是含着笑意。

　　“小姐——”桂华怕自家小姐发脾气闹起来，不由得小心翼翼拉了拉孙云裳的袖角：“小姐跟奴婢们回去吧……”
　　“你是谁？凭什么抢本小姐的灯笼？！”孙云裳一甩袖子，桂华也被带着往右侧倒了倒，说到一半的话声音成了蚊蝇，再也说不下去。

　　却有一只温厚的手，蜻蜓点水般将她扶了扶，而后得体移开。
　　男子做这一系列动作，双目却始终只凝视在孙云裳脸上。
　　“呵——”他轻笑出声，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五官如裁如画，无一不光彩横溢。很美，美得像天上的神仙……若要桂华说有什么不好，便是这男子薄唇上的笑若有若无带了七八分邪气，叫人瞧着就不觉安稳。
　　她想到这，不由转过目光去瞧孙小姐，正好望见孙云裳盯着男子，似看得痴了。
　　心下一紧，桂华忙贴近孙云裳几步道：“小姐，天色不早了，再回去晚了老爷要生气了。”
　　她怕小姐心性纯良，会受了这男子的骗。

　　“额！”孙云裳被桂华这一提醒从梦里唤回，却偏不走，歪了头冲男子笑道：“我问你是谁，你不告诉我名字，摘面具做什么？”
　　“小姐好看，焱一忘情就摘了面具。”男子的嘴角勾得更历害，他微微屈身将灯笼递了过来，转个圈，挑竿朝着孙云裳：“唐突了佳人着实不该，这只灯笼就算是赔罪。”
　　“哼，谁稀罕这灯笼！”孙云裳一声冷哼，却顺手把灯笼接了过来。红着脸低头去看灯笼，再抬头男子已经不见了。
　　“唉！”她皱起眉，目光急急地寻去。奈何来来往往的人潮快且乱，哪里还有那男子一袭醒目的鲜红。

　　身边的兰叶瞧瞧孙云裳，眼珠子一转打趣道：“小姐，公子都走啦！”
　　“额——”孙云裳方才再次回过神，眼神里流露出藏不住的遗憾。
　　她忽然眨了眨眼睛：“兰叶桂华，你们说刚才那位公子好看吗？”

　　桂华一愣，刚才那位公子好看吗？
　　是很美……
　　“小姐，奴婢觉得他像今儿的月亮一样好看。”兰叶说着指指天上，十五的月亮圆圆亮亮。她再一瞟眼，瞧见自己小姐无意识流露出的愠色，便马上机灵表态：“兰叶斗胆，觉得小姐您和刚才那位公子很般配！”
　　“小蹄子掌嘴巴！”孙云裳边说边笑。

　　像月亮一样好看吗？
　　桂华遇到这种事，反应总是会慢半拍：那位公子很美，却不像月亮，像星星，尤其是他嘴角那抹邪气的笑，像妖星！
　　她想着一个哆嗦：“小姐奴婢觉得那位公子看起来不像……不像好公子。您千万不要……”

　　“桂华！”
　　“桂华！”
　　她屈膝一句话，惹得孙云裳和兰叶都不快地呵斥了句。

　　“桂华，你沿路都嘱咐这提醒那，是小姐大还是你大啊？把小姐的心情弄烦了你担当得起吗？”
　　“唉，兰叶，算了。”孙云裳有些疲惫地打断了兰叶，望向旁边低头默然的桂华，孙大小姐有一丝无奈。两个丫鬟都是打小买进门，取名兰叶，桂华，就是希望她们能蕙质一点。如今兰叶还好，奈何桂华……真是个下人命，不通情趣。
　　永远只是低着头，叮嘱，叮嘱，再叮嘱，谨慎，谨慎，再谨慎。

　　孙云裳想到这，心念一动，侧头问道：“桂华啊，今夜这么多公子，城楼上可是连皇上都来了哦。你可……看上了一个？”
　　见桂华的脸一下刷白，更来了兴趣：“一个都没看上，全看不中？我家桂华莫非是想要比这些还好的男人？”

　　听得“扑通”一声，是桂华跪下了：“小姐不要折杀奴婢。”
　　她慌忙要磕头：“奴婢不敢，奴婢只想守着……”
　　“好了好了，不打趣你了。”孙云裳知道她又要说什么，连忙摆手闭眼，转身先去。
　　有桂华这样一个丫鬟，好好的人生也会变得乏味无趣。
　　兰叶笑着瞧了桂华一眼，也跟着去了。

　　桂华在地上抬起头，咬了咬嘴唇方才站起来。
　　是她的错，又提到自己的那件事，惹得小姐不耐烦听了。

　　（二）

　　桂华的那件事，是林婆婆的死。
　　她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打小被卖进孙家，都是林婆婆带大的。

　　恩同父母，所以林婆婆去年死后，她就一直守着婆孙俩住的那间下人房。无论再忙，到半夜孙云裳歇息了，她也不肯在小姐这边的仆房过夜，硬要回老屋子去。点一盏烛灯，微弱而昏暗，就这么守着，一直守下去……
　　孙云裳大不喜。

　　呵——
　　桂华在心里苦笑一声，被小姐恼了也没有办法。心底守孝三年，是她心底认定了不会改的事。
　　呵——

　　她心底又是一声苦笑。

　　等等，不是她自己的笑！

　　呵——
　　又是一声，是确凿可以听见的响声。

　　咳——
　　这一声桂华终于听清了，不是谁的苦笑，而是一声咳嗽自门外传来。

　　晦暗的烛火忽然就暗了，一阵寒风从窗户的漏缝里吹来，夹杂着属于三九天才有的刺骨。屋子里阴森森的，一切都仿佛冥冥之中给桂华提示，叫她不要开门。
　　若是平常这种状况，她早就吓得直接缩被窝了。但是今夜不知怎地，她竟下了烧得不热的炕，踱几步抬手开了门。
　　浑然不怕。

　　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瞧见阶上躺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
　　月光只肯吝啬地向着这里投来一点点，桂华看不大清，却不知哪来的勇气，蹲下来将男子拖进了屋。

　　重新点燃了烛火，借着亮光桂华将这男子细细打量：他身上很脏，青衫上全是污泥，更有斑驳的青苔沾染着，令青衫更绿。他的发髻也乱了，桂华用手轻柔地拨开，将他的缕缕黑丝挑到耳后，然后瞧见了男子的一张脸。
　　他昏迷着，眼皮子闭着，呼吸却很均匀。脸上也脏兮兮的，泥巴，甚至青苔都粘到面颊上去了！桂华看了，默默出门去井边打了一桶水，提回来倒到脸盆里，浸了毛巾湿了，半蹲着给这男子细细的擦。
　　他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一点点逐渐清晰起来。

　　好看……她攥着毛巾脑中突然就冒出了这个想法。

　　眼前的男子明显没有灯会上的那位红衣公子美，相较之下过于硬朗……她却觉得好看。
　　是那种一下子就认得了的好看。

　　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他的好看呢？
　　桂华想到兰叶形容红衣的公子的话“奴婢觉得他像今儿的月亮一样好看”。

　　对，像月亮一样好看！
　　却不是今夜的圆月，而是初三初四的孤月，冷意清萧，就如他紧抿的双唇，带着说不出的惆怅和寂寥……
　　桂华心里禁不住就揪了下，有点像她每次想起林婆婆时候的揪起，是疼的。

　　她突然喉咙也被揪了起来，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袭来。
　　不是揪，是男人突然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在烛火下睁开双眼，比身后的寒夜更冷更幽。他眯起眼睛，淡漠地盯着桂华，手头的力道缓缓加重。
　　明显是要置她于死地。

　　桂华觉得咽喉被抑制住，根本不能进行一点呼吸，很难受，人也许就是这样死的吧，死了就能去见林婆婆……
　　忽地脖子上一松，男人松了手，骤然浮起一脸冷凝的怒色，。

　　她本能地后倾，跌坐在了地上。

　　男子瞟她一眼，蹙了蹙眉，怒色转作厌恶。他继而环视了这屋子一眼，脸上的嫌弃和不悦更甚，毫不犹豫就起身欲离开，却突地直直倒了下来。
　　“当心！”桂华不假思索就扑了过去，男子倒下来的重量太大，她接着之后没承受住，也往地上倒去。

　　最后，桂华躺在地板上，男子压在她身上。
　　脸对着脸，鼻尖抵着鼻尖，还好两张嘴巴错着位……

　　男子毫不遮掩对桂华的嫌弃，很快偏了头去，把整个脑袋移开。他又用双手撑着地面，想起身不跟桂华有任何的身体触碰，可试了几次就是起不来。

　　男子很不情愿地看了桂华一眼，就不再看第二眼，只生硬地命令她：“扶本……我起来。”
　　说完又紧抿着双唇，似乎有些难堪。

　　他的两只腿不能动，也不能支撑自己！
　　桂华想了一下，明白过来。
　　然后她一直愣愣地盯着这个男人。

　　青衫男子没看桂华，但是也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他十分不快，却只能咬了咬牙强行忍耐住，并第二次命令道：“扶我起来！快点！”

　　桂华很本能地点了点头，顺从地把他扶了起来。

　　“你叫什么？”她问。
　　男子刚坐到炕上，突然就伸臂，根本由不得桂华躲闪，她又被掐住了咽喉。

　　只是这次男子松手比上次松得更快，心生不耐和暴戾，却无奈隐忍。
　　他嚅了嚅唇，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去给我找点东西来吃。”他改口道。

　　本文是短篇，应该会在一周之内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