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诉》谢小禾

4、肆

　　去往骊山行宫要经过一个名为离梓的小镇，依崔巍山峰拥明净湖泊，风景秀致如画，且晚上有游湖传统，十分热闹。
　　永宁自小路经这里总盼着能多留一晚，所以公主行辕拖拖拉拉故意走得迟缓。皇帝心里有数，对皇后说：“阿南难得出来散心，随她去吧，让阿襄护着点。”又见皇后神情恋恋，笑笑道，“阿秀也留下来吧。”钟灵毓闻言展颜：“多谢皇上，”轻声接着道：“瑾王也想请皇上允他在离梓多留一天……”
　　徽宁帝揉揉眉心，浅笑道：“他这个惫懒的性子，还不是随心所欲惯了，他可肯定没想到来请朕答允这层。”
　　“不若皇上也一并散散心？”钟灵毓笑了。
　　徽宁帝没奈何地继续揉着眉心道：“苏卿那里还有一车的卷宗等着朕过目。这样，让韩勐带点人留下，有他和阿襄在可保万无一失，朕也可以放心。”
　　徽宁帝口中的韩勐是大烨禁军统领，威猛过人，天生神力，拿个武状元那就跟玩儿似的，性格也十分忠耿，平生最敬的是皇上，最亲的是卫襄，做到了堂堂禁军统领，却还是会在豪饮酒醉之后揽着卫襄口齿不清地拍打胸口，只说最大遗憾是不曾跟随卫家少将军上过战场。
　　得了徽宁帝的旨意，一行人大是欢喜，尤其是永宁，以往很多次，她都只能掩耳盗铃地认为皇兄没有留意到她，在这热闹小镇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次不同了，不仅可以光明正大地玩，而且有一群人可以一起玩。当下立刻拉着卫襄去找瑾王，旁边跟着高兴得只知道呵呵笑的韩大统领……
　　卫襄心中明白永宁是找对了人的，要说玩乐之道，世上还有谁会比瑾王更精通？果然，方靠近瑾王的马车，即听到马车里丝竹袅绕，无限旖旎。
　　“十二郎！”永宁来不及走近就扬声唤道。
　　片刻后，一只素手慢慢掀起轿帘，然后永宁看到一张让她身为女子都深思恍惚只觉妍媚入骨的面容，那掀帘的女子一身清淡衣衫，乌发如云，停眸处似有笑意细看却无，她已回首去示意瑾王有贵客驾到。瑾王身边自来是美女如云，但这般素服收艳骨的绝色毕竟少见，当下镇得永宁公主都微微咂舌，转头对卫襄悄声感慨：“这美人怕是让皇帝哥哥的后宫都要三千粉黛无颜色。”
　　“胡说。”卫襄没好气。
　　“你不觉得？”永宁不服气。
　　卫襄轻咳一声，道：“臣不敢妄议后宫，不过么，”一丝微笑浮上唇边，他摸了摸永宁的头发只道：“阿南任何时候都好颜色。”
　　这时候，瑾王探身出来，看着韩勐悠悠地叹了口气。
　　韩勐忠直，见礼之后问：“王爷为何叹息？”
　　瑾王艳色眉目看过公主、卫襄，再看着韩勐，道：“阿襄留下来自然是护卫公主，你留下来做什么？”
　　原本以为韩勐要被问得愣住，不料这位猛将自然兼坦然地回答：“少将军留下来护卫皇后、公主、王爷，末将就留下来护卫少将军！”
　　噗嗤一声永宁先笑出来，然后是瑾王笑着摇头：“本王可真是服气了。”
　　“王爷也有被治住的时候。“瑾王身后说话的人低低笑着，笑声也并不妖娆，却让人不禁跟着心神一飘。
　　“夜宴何必过谦，本王在你这里向来是被你制得服帖。”瑾王回身携了美人的手，曼声道。
　　“原来你就是夜宴。“永宁公主看着美人，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笑道，”以前听十二郎说起你很多次，心里一直想着你到底是什么模样，今日这一见，果然极美。“
　　夜宴本是京城第一花魁，艳压京华，但毕竟是风尘女子，没料到永宁以帝国长公主之尊，见她并无半点看轻，反而真率平和地赞她极美，她本与瑾王携手散漫而依，此刻倒正经行了个礼。
　　永宁公主只是摇头，连连道：“这又不是在宫里，何必拘礼，好不容易有个玩乐的机会，我拖着长生哥哥过来问问十二郎有什么好玩的。“
　　瑾王听了这话，将夜宴揽入怀中，看着永宁笑得眉间艳色似有春风十里，和着身后缠绵丝竹，让永宁公主懵懂中都似察觉到什么，面上不由浮起一丝绯红。
　　卫襄一笑，还未言声，身边韩勐已经拜下，转头只见钟灵毓一行人已到了跟前。钟灵毓示意韩勐起身，目光凝在夜宴身上，再眼风扫过瑾王，微微一停，已对永宁笑道：“原来你跑来这里，已经准备好游船和河灯，不来么？”
　　永宁点点头，再看向瑾王和夜宴，本想邀约他们一起，但怔了怔，还是没说出口，沉默地随钟灵毓上了马车。
　　卫襄自然看得出永宁不若方才欢喜，车驾行到途中，他便和韩勐下了车，也不知去了哪里。
　　钟灵毓安排好的游湖的船，宽敞气派，装饰清雅，在湖面上一荡飘出，十分平稳。
　　永宁公主倚着窗向往张望，只见随着夜幕降临，湖面上游船渐多，想是有禁卫军在，其他船只都离他们颇远，一艘艘挤挤挨挨的，热闹如市集，湖面上的河灯也越来越多，分别作荷花、莲子、游鱼形状，闪闪烁烁，随波荡漾。
　　夜色黑透之后，船上也纷纷点灯，遥遥地听着各船开始对歌，唱的是当地的民谣，婉转悠扬，语浅情真，但离太远，听不尽兴。永宁转头对钟灵毓道，“毓姐姐，能靠近点吗？我想听他们唱歌。”
　　钟灵毓略沉吟，正想劝公主以安全为重，忽见湖面上一道白练飞驰而至，永宁已经讶然笑道：“长生哥哥！”
　　只见卫襄和韩勐站在一艘极窄的扁舟上，也不用船桨，两人催动内力，扁舟一叶如风行水上，波澜不惊地一掠而至。
　　行得近了，韩勐上官家的船跟皇后覆命，细述周围的妥善安排，卫襄对永宁伸出手去：“阿南，上船来。”
　　永宁立刻毫不顾忌自己还穿着及地裙裾，踏上船舷就向着小船扑过去，惊得周遭侍从惊呼一声。卫襄一把稳稳接住，道：“胆子这么大，不怕？”
　　“怕什么，长生哥哥你难道会接不住我？”永宁笑得眉眼一弯，待她站稳之后，一看扁舟虽小，船上放的东西倒真不少，卫襄一边让小舟荡出，一边一件一件拆给永宁看。吃得就有几十种，松子糖，玫瑰酥，冰糖葫芦，八仙果粒，嘉应子，炒栗子……然后是河灯，卫襄带来的河灯看起来是一朵莲花，但点燃之后花瓣缓缓绽放，花蕊处竟然立着一个惟妙惟肖的雕刻美人，身上装了关节，随着河灯燃放，自然起舞，一招一式曼妙动人。永宁看得连拽在手里的吃食都忘了，目不转睛，连连称奇，一叠声问卫襄哪里找来这么有意思的玩意儿。卫襄也看得惊讶，道：“方才给你买吃的东西时，遇上了王爷和夜宴姑娘，这河灯是夜宴姑娘送你的礼物，原来这般有趣。”
　　“啊，是夜宴，这样的东西果然也只配她才有！”永宁想起夜宴妍媚入骨的面容、袅娜风流的身姿，吁了口气道。
　　渐渐的，河灯燃尽，美人也慢慢伏下身姿，静卧花心。永宁十分恋恋不舍，伸手拨弄。
　　“阿南不要难过，好玩的东西还很多，来看看王爷给你的是什么好玩的。”卫襄喂她一粒松子糖，继续拆一堆层层包裹的东西。
　　永宁听他这么说，一边吃松子糖一边凑过去看仔细了道：“这是焰火？”
　　“嗯。”卫襄试着点燃一枚，与永宁微微仰首准备看看到底瑾王的焰火有何不同，没成想这焰火不是向上，而是散向湖面，而且火花璀璨久久不灭，一时只觉整个湖面流光溢彩，间杂河灯点点，如银汉倒悬，不知此情此景天上人间。
　　卫襄转头看永宁，笑问：“喜欢吗？”
　　“喜欢！”永宁用力点头，漆黑眼瞳似汇聚天地所有清光，她抱膝坐在小舟上，两人任船在似真似幻间自由飘荡，只觉处处都是华彩闪耀，处处都是瑰丽明亮，天地之间，全无阴霾。
　　行得离人群近了，游船上的歌声和笑语悠悠传来，永宁也学着轻声哼唱，卫襄修长手指轻叩船桨，为她击节，民谣本就曲调悠扬，被她这么似有若无地随意唱来，更觉宛转轻扬。
　　待得许久之后焰火方渐次熄灭，游湖的人也逐渐少了，各自归家，天地山水回归宁谧，这时卫襄发觉永宁已经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一直到了骊山行宫，卫襄给永宁的那各色糖果点心都还未吃完，她心里倒也有皇帝哥哥，立刻挑了几样，给徽宁帝送去。
　　行宫里有处安静所在，名展眉阁，因徽宁帝喜其清幽，改作了临时的御书房，白日里大多停留在此。
　　听徽宁帝身边的尹公公说，皇上这次来，政务颇为繁忙，与苏息苏大人常常彻夜论事，倒比在宫里还要更劳累些。
　　永宁在侧厅等候时，果然看到苏息从展眉阁退出来。数日不见，他似乎更为清瘦，面色苍白，更显出眼底的隐隐青黑，但他面上并不见丝毫倦容，冷静而清冽，目光沉静。
　　永宁公主捧着点心进去的时候，徽宁帝正蹙眉面对着面前一份奏折。他抬头看到是永宁，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浮起笑容。
　　“长生哥哥给我的好吃的，没舍得吃，给皇帝哥哥留着了。“永宁很乖巧地一字摆开。
　　徽宁帝看一眼便道：“不是舍不得吃的，是吃剩下的，是不是？“
　　“诶，你怎么知道？“永宁公主冲口而出，然后懊恼。
　　徽宁帝笑道：“你从小爱吃什么我还有不知道的，这几件明显是阿襄买来给你尝个鲜，但终究还是不合口味，剩下了，倒来我这里献宝，也不怕朕治你个欺君之罪！“
　　永宁闻言大笑，只得扑闪着眼睛大表崇敬：“皇帝哥哥你怎么什么都能猜到！“
　　“你呀！“徽宁帝点点她脑门，还是很给面子地拿起一块玫瑰酥慢慢地咬了一口，目光又转回案几上的奏折。
　　“这是什么，苏息呈上来的？“永宁也凑上去看，但完全跑偏了主题，开口就道，“他的字写得真美。”
　　“羡慕别人没用，说来你这几天真要把你那笔字好好练练了……”徽宁帝趁机道。
　　永宁一听说到这茬，赶紧找了个借口匆匆溜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