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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拾肆 ...

  •   自那天之后,永宁公主较过去沉默许多,面上神情也少了几分娇憨天真,变得安静。
      “皇上,你有没有觉得,最近阿南,似乎……似乎是长大了?”钟灵毓对徽宁帝说。她自己其实不比永宁公主大多少,但公主一直有点孩子气的懵懂,就让人自然地当做小妹妹怜惜。
      徽宁帝回忆了一下道:“最近好像瘦了些。”
      “要说她是挂念阿襄仿佛也不对,她以前也记挂着阿襄,但不管缠着你问还是腻着我说,都明明白白的,她现在像是有什么心事了。”钟灵毓琢磨着说。
      徽宁帝带一丝笑意看住皇后:“连阿南现在也有心事了,阿秀,你呢?”
      钟灵毓一怔:“皇上何意?”
      “阿秀不说,只当朕看不出来么,近来朕往长乐宫去得多了些……”徽宁帝去拉钟灵毓的手。
      钟灵毓在他身边坐下,道:“皇上这话是在说臣妾善妒还是怨望?哪个都不轻呢。”
      “会吗,阿秀也会忌妒吗?“年轻清峻的皇帝笑着问。
      “会。“温婉清秀的皇后笑着答。
      答得太坦白,听起来就像说笑,徽宁帝笑笑,携着她的手,声音柔和:“阿秀,且不说你是朕的皇后,后宫之主,只说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这宫里有谁值得你忌妒?其他那些妃啊嫔啊,朕只当她们就是个女人,阿秀怎么同?阿秀是能与朕一起说几句真心话的人。”
      钟灵毓只作笑意盈盈,徽宁帝这话说得温柔,他的手也很暖和,指间有常年握笔的薄茧不会过于柔软,握着她手的力度稳定,再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旁人只道帝后恩爱,只道徽宁帝给了他的皇后莫大荣光,常与之携手并肩如神仙眷侣,但又有几人知,他们之间的亲昵亲近也就仅此而已。
      其他那些妃啊嫔啊,朕都只当她们就是个女人。
      但皇后,也不过只是个女人。

      刑部尚书顾淮遵旨配合大理寺查案,言称因大理寺卿苏大人贵体抱恙,就由他多走动走动,每天都会亲自过来问询进展云云。
      顾淮出身勋臣世家,家世清贵,但其人常年掌管刑狱,一身脱不去的阴冷气息,就算明明谈笑自若也让人心底生寒。而且徽宁帝给刑部很大权力,顾淮自己也不忌讳流传个酷吏名声,心机深沉行事阴狠,朝中凡是为官之人,哪怕品级在他之上的,都对他颇有几分忌惮,要敬他三分。
      只这苏息,淡淡的,同僚之间自是礼数周全,可也未免太过淡定从容了,看在顾淮眼里就是不落痕迹又颇为刺目的傲慢。
      不过,越是傲慢的人摧折起来也越是痛快,顾淮听着江然跟他抱怨大理寺的人真当在一五一十地收集证据查清旧案时,削薄唇边浮起阴森笑意道:“他要查,江大人你不会想个法子让他查不下去么?”
      “你真当我没想么,大理寺的那些家伙,自来就跟我们六部的人不太对付,以前他们没有领头的不过胡混日子,没少被我们的人欺负,现在可好,来了个专门跟我们作对的苏息,可有得他们得瑟了。”江然愤愤地说。
      “那群猴儿再得瑟也就是牛皮糖,黏糊着让你不爽快,没几个趁手的,你道是苏息领着他们就很称心么。”顾淮冷冷一笑。
      “苏息称不称心我懒得管,只怕他们这牛皮糖粘着粘着真把以前的事儿都给兜出来,那我们面子上就不太好看了。”江然皱着眉头搓搓手。
      顾淮道:“刚不说了,让他们没法往下查就是。”
      “顾大人您倒是给支个招儿啊!”江然有些急了。
      “釜底抽薪。”顾淮微笑。
      “顾大人您的意思是?”江然做了个砍头的动作,“苏息?”
      顾淮乐了,指着江然笑道:“江大人啊江大人,您这手段可比我还狠,您要这么直接咔擦了苏息,您真当皇上心里没个数?真当金陵苏家没人了?虽然现在苏家是远遁金陵了,要真的他们家长孙就这么折在了你手里,我看连你爹都把这事罩不住!”
      江然能当上这个吏部尚书确实全靠他有个劳苦功高名声好得不得了的爹,连皇上都要给几分面子,听到顾淮这么说,不由有些恼羞成怒,变了脸色道:“那你还跟我提什么破釜沉舟——”话没说完,他自己已经明白过来,眉眼一弯道:“顾大人,受教。”

      三天后,暴雨倾盆,雷霆闪电,苏息加了一件披风,刚到大理寺,顾淮旋即赶到,连身上的黑色大氅都来不及解,就寒着面孔冷了声音道:“苏大人,出大事了。”
      苏息转头看他,依然是不动声色的沉静:“顾大人,何事?”
      顾淮侧头示意,让身边的刑部侍郎报上来。
      确实是出了大事,那四位“含冤下狱”的大清官“不堪受辱”“悲愤难舒”,终于“以死明志”,在大牢里自尽了。死状凄惨悲怆,牢房四壁写满血淋淋的“冤”字。
      苏息听完,看了眼一位下属,那人双腿发抖,扑通跪下去:“在下得了大人的令,确实部署周全,让好生保护这几人,万没料到还是出了这事!”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自去领罚。”苏息只道,“其余人等继续查就是了。”
      就……就这样?……顾淮见苏息就要自顾自忙去了,没有情绪激动,没有内疚愧悔,甚至没一句多的话,再也忍耐不住,盯着苏息冷冷地道:“已然酿成惨祸,苏大人就没想过这是谁的责任,要如何回应天下激愤百姓?”
      苏息看他一眼,平静回答:“真相就是最好的回应,至于是谁的责任么,尚未查证不敢妄言。”
      顾淮被噎得差点没说出话,顿了顿才道:“不管真相如何,那几位官吏也罪不至死!”
      顾淮心里有些躁,他掌管刑部多年,不惮酷刑多下狠手,自问自己这副心肠完全是那么多年杀人见血才练就的冷硬,为什么眼前这个来自金陵的苏息,明明看着也就是世家子的干净斯文,最近还病得有点五痨七伤的,但为何却有让他都觉心寒的冷静?不,简直是冷酷。
      纵不以四条人命为意,为官大理寺卿,他不可能不明白那几人狱中自尽意味着什么!
      似乎为了应证顾淮心里的那点躁,听得他那一句“罪不至死”后,苏息只淡淡地道:“既罪不至死,就不应以死相挟。”
      顾淮再次被噎住。所以当天晚上,吏部尚书江然诧异地看着向来只深沉淡定举着酒杯对他说“喝酒罢”的顾淮,在他面前愣了半晌后生生把个酒杯给捏碎了,刺得满手血。

      几位知县狱中惨烈自尽的事,连同那一天一地的“冤”字迅速被演义成各种版本流传开来。
      顿时像炸了个马蜂窝,群情哗然。大烨朝何尝出过这样震惊朝野的大冤案,深受百姓爱戴的朝廷命官齐齐自尽,拼着一死只求青白,何等悲壮!
      老百姓自发地披麻戴孝烧纸钱,预备着十里长街相送。
      按律法,自尽罪臣的尸首当然是不能得享哀荣,还长街相送?连灵堂都不许架设。
      统管这几县的知府下来料理这事,命官兵驱散跪求民众,眼瞅着不顺利,这知府也是个老道圆滑的,出来给大家训话,先说天气真好,再说秋收当季,接着是分析利害,结论是,咱各回各家先把秋收的活忙完再说其他,到时候稻谷晒个干爽粮仓满满,官府自然也会给出个交代,岂不是好。这番话老百姓听得进去,觉得没错,纷纷抽身就要回去,不料,一个孤身单薄弱女子一身缟素出现在县衙门口击鼓鸣冤。
      一声声擂鼓的声音敲得人心神俱碎,重孝女子荏弱动人哭得个梨花带雨,极之凄婉。
      知府大人请她进去细说,她不去,宛然跪在大家面前,言说自己本是家道中落的薄命女,受尽欺侮走投无路,幸得四位大人之一的邹知县出手搭救才不致沦落风尘。如今她已能安身立命,邹大人却含冤自尽,落得个连好生安葬都不得的凄惨结局,却是情何以堪。她拼了性命,也要求得一个公道!
      说到此处,她一双泪盈盈的眼睛楚楚可怜地往周围望了一圈,立刻,原本要走的想走的都停住了脚步。
      连一个弱女子都能抛头露面报恩鸣冤,其他人就再也按捺不住。做人本就是该出手时就出手,行侠仗义才是天下正道,哪能只斤斤计较自己家几斗谷子!
      这时,四个知县的家人纷纷站出来,跪在那鸣冤女子之后,诉冤屈,求公道,老人老泪纵横,孩童哭号凄凄,见者落泪,闻者伤心。
      噼里啪啦的又跪下了一大片人,知府大人的头开始疼了……
      这些情形都被笔触沉重激烈地记录下来,报到了徽宁帝那里。
      从民间到深宫,都被这事闹腾得暗潮汹涌波澜四起。

      红鸾喜迷离烛光下,夜宴洗净了脂粉铅华,一身清素,推门进来的瑾王倒是服饰锦绣,通身华艳。
      瑾王舒服地坐下来,以听说书的神态悠然道:“夜宴,说给本王听听。”
      夜宴清楚回禀:“我们的人去的时候,那狱中的四人已经死了,九姑娘命人混进去查过,他们一人是自尽,三人是被害,那些冤字都是旁人做的手脚。当天晚上,大牢附近形迹可疑的人不少。”
      “当然不少,不然那几个人哪会这么急吼吼地就死得这么及时?”瑾王玩味地道,“这就是俗话怎么说来着,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谁希望这事闹得越大越好?收不了场最好。”
      “他们把这件事已经办得十足,我们的人也就退了,就只九姑娘演了场好戏。”夜宴牵牵嘴角,“王爷说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可不说到我们自己头上了么。”
      “对啊,我们也是。可惜本王不能亲眼所见小九的这场好戏。”瑾王很遗憾地叹口气。
      “九姑娘以前可是一方名伶,再刻意妆扮了一下,据说击鼓鸣冤后的一番哭诉,听得无论官府里的大人也好,周围围着看的百姓也好,心都化了骨头也酥了,当场就不少英雄豪杰出来拍胸膛要为她伸冤做主。”夜宴流目看一眼瑾王,似笑非笑地道,“王爷若见了,多半是这场热闹都不等不及看完非得亲自出手不可。”
      瑾王听得好笑,抬手轻抚夜宴清艳眉目笑道:“本王只庆幸不管怎么着可算是把夜宴留在了身边,若让你去干这事,保不齐当地百姓当天就得把官府拆了,那可超出预想不太好办。”
      夜宴只觉瑾王的手透着凉意,连这样旖旎温柔的抚摸,都没有温度。
      “风三那边,让他机灵点,该说的话,该透露的风声,都别藏着掖着,朝廷里养那么些个言官现在正好派上用场。”瑾王吩咐完,尚意犹未尽,轻轻一笑问:“夜宴,你猜现在苏息会怎么做?”
      夜宴直接摇头:“猜不到。”
      “本王很有兴趣看这场戏,他将怎么接下去。”瑾王笑得十分愉快,“他若让本王失望,本王绝不介意也送他一程。”

      如果说苏息前段把尚书省一锅端引起的风波还主要是在权力圈内,那这次事端的影响可就扩大了很多。
      言官长篇大论慷慨陈词。
      刑部、吏部忙得脚不沾地。
      自尽知县的尸首大家伙拦着不肯草草落葬,民间自发给搭了灵堂,白幡绵延纸钱如雨。
      加入长跪请愿的百姓越来越多,其中已多能听到一些激烈言辞。
      所有的矛头都对准的是一个人,苏息,金陵苏家也快马送信过来,想来苏家掌权大佬已忍无可忍,信中言辞颇为露骨,让他沉潜心志多作周旋。药么,自然更是不见影踪。
      空青看着空落落的盒子里只得一封书信,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在所有各怀心事的人都情绪激动迫切观望时,苏息的表现就像给他们兜头一盆冷水。
      他全然不管所谓的民怨沸腾和朝堂上的针锋相对,依然是平静冷淡的样子,在大理寺里也就一句:“查下去。”
      该查证的查证,该追踪的追踪,虽则艰难,仍步步推进。
      苏息这般能静得下来,定得住,让大理寺众人心中都有异样感触,先是吃惊,再是不得不佩服,然后,就是畏惧。
      朝臣们也都议论纷纷,江然有些困惑,低声喃喃道:“人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这个苏息,倒还真扛得住……”
      顾淮微微眯着眼,思索许久,摇摇头道:“我看他不是扛得住,是那些人那些东西,他压根没放在眼里。”

      永宁公主每天都会想到一些似乎不得不去一趟南书房的理由。但想想,也就罢了。
      后来终于去了一次,拿了上次落下的字帖,在空无一人的南书房里发了会儿呆,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去。
      那天的情景,虽近在眼前却仿若梦境,不像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而关于他的种种传言,已成了很多场合最炙手可热的话题。
      听得越多,越是迷惑,也许从苏息自金陵入京拜官开始,就注定他会是这个庞大权力场中的一个异类,因为,似乎没有人能够明白他到底所谋为何。
      他现在的处境,在群臣中树敌无数,在民间声誉尽毁,苏家深为不满,皇帝态度暧昧。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苏息,你为何心忧,又有何求?
      当永宁公主在宫里偶遇苏息,原本以为会有很多话想说,但当她停步,他温和见礼,两人相对时,永宁公主看着苏息,却觉所有追根究底,所有探测询问,都不再重要。
      沉默片刻,永宁公主只道:“现下已入了秋,苏大人还请善加珍摄。”
      苏息温和地对她笑一笑:“臣谢过公主殿下。”
      时值黄昏,沉金落日映照天地玄黄,他就站在她面前,目光清冽笑容淡静,似与传言中的滔天风雨毫无关系,也与这帝都皇家的满目琳琅毫无关系,他只孤单一人,清明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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