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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一百零八颗的黑檀木念珠自极命脖颈垂下,小半截被紧紧握在他的手里。极命阖目,口里的佛号没有停顿,每念一句便轻轻拨弄下一颗珠子,直到这一串佛珠转完。
      禅床一旁立着的中年汉子心里焦躁难安,也只得沉默地等候。
      极命忽然睁眼,语气里没有半分波澜:“大人是什么时候去的?”
      连日的赶路让对方有些体力不支而显得面色发白,他依旧站着回话:“上月十七,下朝归家的路上捂着胸口说闷,进门就倒下了,大夫来了一看连方子都没开了。”言罢,仿佛觉得没说透似的,又添了一句:“老爷面态安详,去的时候没受半分辛苦。”
      极命放下双盘的腿,站起身来面向汉子又道:“大人留下什么话没有?”
      汉子皱着眉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放轻语调答道:“老爷生死恍惚间,唤了许多声‘鹤龄’。”
      只闻“啪嗒” 一声,念珠远远近近散落了一地。
      极命俯下身想去捡,却滑溜溜的怎么也捏不到手里来,嘴里喃喃念道:“阿弥陀佛。串珠的绳子磨旧了,也就断了。”
      鹤龄,是极命十二岁出家前的名字,彼时他还是裴丞相家受宠的小公子。

      世人皆知,大昭简元年间最富声望的贤臣良吏正是裴修裴老丞相。
      哪怕是村间妇孺,也都晓得这位老大人不但是个清廉刚正的好官,更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裴大人笃信佛法六十载,过午不食三十年,吃斋茹素、供养真经之余更不忘行善积德,凡逢节庆必要开仓布施,凡见冤屈必要为之声张。
      早年曾有人为裴相看过面相,只道:“此公他日位极人臣,贵不可言,只有一事不美——恐没有子孙送终。裴大人一听就只当是笑话,而后果真官至丞相,也果真年届天命膝下犹虚。相士的话,大人眼见已经信了九分。
      人人都说种善因得善果,此言真实不虚。
      裴夫人四十五六岁上头,忽然有了身孕,十个月后生下了一个女儿。其后不到三年,夫人梦熊有兆,又产下了一个男婴。裴大人原以为自己注定命中无子,早已认了,不过几年功夫却已儿女双全,能不爱极?裴相只盼着孩子能平安终老、富贵终年,为这一对姊弟取名为鹤仪与鹤龄,沾着仙鹤长寿高洁之气。

      从瓷香炉里逸出一缕青烟,原本清神醒脑的冰片燃起来倒有些熏人。
      极命心里似乎汪着一滩水,却不能溢出来,他压抑而隐忍着继续道:“消息贫僧已经知道了,但没有旨意贫僧离不开檀州。”
      “皇上垂怜老爷,已经下诏召您回京了。”汉子急切地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展开了取出一份虽有皱褶却还平整的文书来,“今日出发,或许还能赶上尾七。”
      极命接过了展页一读,确实是一份冠冕堂皇的手谕,心下更冷了几分。
      什么“秉德方正”,不过是使唤够才说出的漂亮话。
      什么“肱骨之臣”,不过是哄臣子忠心卖命的文辞。
      什么“抚棺恸悼”,更不过是代笔太监的夸大其词。
      这就是为君者,只需要嘴唇开合吐出几句话,臣下自当鞠躬尽瘁、肝脑涂地,甚至于为君献上儿子,为国搏上老命——死后确实还能“极尽哀荣”,倒不算一无所得。
      极命轻合上文书,“但愿还赶得上尾七。”

      说来也是凑巧,裴鹤龄与简元帝的太子秦望同生于甲子年正月十五,连时辰也相差无多,听闻此事者感叹:“果真是好命歹命时辰定,一个天潢贵胄,一个相府公子,都非寻常人家。”
      岁月辗转十年,一双儿女已渐渐长成。裴相刚为豆蔻之龄的鹤仪择好了良婿,又接到了简元帝传裴小公子入宫伴太子修学的口谕,可谓双喜临门。
      裴鹤龄与秦望虽是同日同时生,生性却不大不同。鹤龄缓而秦望急,鹤龄柔而秦望刚,鹤龄缄默而秦望絮叨,幸而相处下来总算不错。裴丞相想着,两个孩子便这样平平顺顺的长大成人,等到太子继位成了新君总不能忘记这少年伙伴的情谊,也保得儿子一世无忧。
      秦望十岁那年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搅乱了朝野的清净,也打乱了鹤龄的一生的命运。
      医官们翻遍了太医院的医书找不到太子所患的病症,一帖帖方子下去也全然没有好转的迹象。举国都为太子之病焦头烂额之时,眼见药石不灵的简元帝后请了皇家寺庙醴泉寺的僧侣进宫念经除厄,其中还真有一名得道高僧。
      高僧乃檀州微山千年古刹净尘寺至乐主持,也是醴泉寺主持至幸大师的师兄,佛法造诣更在至幸之上。至乐大师夜观星象推演测算后直陈:须得一同龄人为替身出家祈福,太子的疾病方有痊愈的指望。
      几乎不用多想,就能知道最合适的人选是谁。
      圣旨下来,裴丞相忍住泪谢了恩。是了,只要是君命,连叫你的儿子出家也是恩典。此时正是立冬时节,不满十二岁的鹤龄别了爹妈姐姐坐上了前往檀州净尘寺的马车。
      而后,至乐大师收鹤龄为关门弟子,亲自为他剃度授戒,赐法号极命,教他研习佛法、清净过活。

      弹指又十年。至乐大师早已圆寂,继任的掌寺是至乐座下的大弟子极玄,极命平常也辅佐新主持料理一些寺内庶务。临走之前,极命带了皇帝的手谕面见了主持。
      “此番进京,何日来归?”极玄问。
      “不知归日。”极命答。
      “终归此处。”极玄笑道,不再多话。
      极命退出门来,去膳堂安排好了前来报信之人的吃饮。极命对那汉子似乎有几分印象,他名叫裴忠,是裴府家生的下人,两膀疙瘩肉,一身好气力,只需费几个时辰饮食休息便恢复体力如常了。极命又用寺里的良马换下了劳累的马匹,便同着裴忠一同上了返还的路。
      两人这一路快马加鞭,实在疲乏了才找个驿站歇息一夜,如此日夜兼程赶了二十来天,终于接近了京都垿安。也许是近乡情怯,也许是心绪纠缠,真到了城门外,极命却止步了。
      一声喝住了□□的马,“既然已经到垿安了,那也就不必心急了。”嘴里呼出的白气凝在了极命的眉毛上:“找个茶摊暖暖身子再进城吧。”
      裴忠不明白极命为什么能够按捺得下心情,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平静,平静得像去世的不是自己的父亲一样,但也只得应一声“好”,翻身下马。
      两人进了一座茶棚,粗茶任喝,素面五钱。极命随意点了碗面,又咕噜灌下了几口热茶,再抬头就看到桌旁已站着一名男子,锦袍束发,模样儒雅,心里起了些疑惑。
      那人含笑拱手道:“此去檀州数千里,师父受累了。我家主人命小人在附近等候数日,今日终于得见,可否借一步说话。”
      来到茶棚外,极命直言:“你家主子是什么人?你又欲言何事?”
      “家主是何人师父早晚会知道。小人今日只同您说,裴大人过世那天的早朝并不太平,连圣上也发了好大火气。”
      极命呼吸短促而低沉起来,“你说的话,”他攥紧了那串用新绳重新串好的念珠,“是什么意思?”
      “小人是说,裴大人年老体衰,若是平白受人斥责羞辱,难免会心血失衡,有所不测。”那人言罢躬身行礼,转身离开。
      极命一时竟呆愣住,没有阻拦那人离去,甚至没有开口再问他什么。
      独自一人在寒风中站立良久,他突然想起了相士说父亲的那句话:“此公他日位极人臣,贵不可言,只有一事不美——恐没有子孙送终。”
      廿二年前,裴大人得了儿子鹤龄。人人都以为相士只对了一半,到头来却发现他无一字虚言。毕竟极命囿于出家人的身份,不可行孝子之责。
      虽说因果有报,可是命运无欺,裴大人到底没有躲得过。躲不过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受人斥责羞辱?为何又这样不明不白丧了性命?朝堂之上,除那一人谁敢出言训斥代天治物的丞相?
      他打了个寒颤,仿佛感受到了剜心之痛。

      “极命……极命师父”裴忠还不太习惯这样称呼他,“您是替君修佛祈福的出家人,身份不寻常,得先送您去宫里。”领命进京,按规矩自得先进宫向皇帝谢命。
      极命再次骑上马,打量了一番垿安景色。幼年往事忽如画卷一般突然展开,京城街景已从纸上跃到眼前,熙熙攘攘好一派繁华之气,却与出家人无甚干系。
      他长吸一口气,眼神穿过城门往更深的地方望去,“爹爹,鹤龄看你来了。”

      此时亦是立冬时节,暌违京都,正满十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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