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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二(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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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上午,顾嘉年都不和宋缇绯讲话。
他们俩在气氛沉闷的教室里,好不容易熬到了最后一节课,铃声响起,顾嘉年如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他的身影很快被放学的汹涌人潮吞没了。
宋缇绯紧追慢赶,却没能追上顾嘉年。
她从棉衣口袋里掏出摔坏的手炉,想了想,然后在校门外路口拐了个弯,绕到市场街去了。
这条街上商铺林立,除了经营服装、百货、蔬菜水果和小吃的,还有几家修理电器的维修部。宋缇绯选了一家门脸装饰得堂皇大气的电器维修店,走了进去。
几分钟后,她垂头丧气地出来了,店主的话依稀萦绕在耳边:“小同学,你这个东西虽然可以用锡焊修好,但是,焊上之后它最多算是个工艺品,就不能称得上是古董了……”她接连问了其他的几家铺子,都得到了大同小异的答复。
怎么办?
到底选择修好,还是让它这么残缺着?
她站在十字路口发呆,踌躇着下一步去哪里。回家吗?肚子确实有些饿了……
突然,一枚雪花轻轻飘落下来,落在了宋缇绯的手套上。她仰头望天,唔,下雪了!
先是飘着零零散散的冰晶状雪花,无声地散落在了街道上,即刻便消融了。而后,随着乌云聚集、风速渐大,一团团的雪,被风挟带着向人们袭来。
很快,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诞生了。
宋缇绯迎风徐徐走着,心中的郁闷被这眼前的美景所化解,悄然散去。
刚开始她感到很惬意,慢慢的,随着雪势越来越凶猛,她开始后悔早上出门时没把母亲为自己准备的帽子和围巾戴上。
真冷啊——
她一边提防着路滑摔跤,一边加快了脚步,再过三条街就是地质大院了,回到家得赶紧抱着暖气烤一烤,爸妈是不是都等急了?
正兀自想着,一个黑影忽然横在她的面前,拦住了去路。
宋缇绯本能地往后闪躲,却被来人一把拽住了胳膊。
“雪下得这么大,你还有心情闲庭信步?典型的布尔乔亚……”
唔,原来是顾嘉年!
她把提到嗓子眼的心,稳稳当当地放回了肚子里。
对方又恶狠狠地发问了:“不赶紧回家吃饭,你在大街上瞎遛达什么?”
宋缇绯拍了拍口袋,说:“我想找个地方帮你把手炉修好……”
顾嘉年望着远处鼓楼上大钟的时间,径自做了个决定。他拉着她,大步流星地迈开步。
“小红花,时间不早了,去我家吧,我妈说今天中午包饺子,薄皮大馅儿,你保准爱吃!”
“什么小红花啊?”宋缇绯嘟起了嘴,“你给我起绰号?真难听!”
顾嘉年笑得阳光灿烂:“你自己的名字取得那么有个性,倒反过来怪我。那我叫你什么——缇绯,啼笑皆非?绯闻缠身?——还是绯绯——唉,会不会太肉麻?”见她闷闷不乐,他补充道:“我妈就叫我小嘉年,我得继承她老人家的光荣传统。”
“其实呢,”宋缇绯说,“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随便吧,你想叫什么都行。”
“呜啊——我吸了满口的雪花,快点走,拐个弯就到我家了……” 顾嘉年急急地催促。
宋缇绯这才想起他刚才发出的邀请,连忙摇头拒绝:“我家又不远,干吗去你家蹭饭?不去不去!”
“眼看到家门口了,不进去就是不给我面子!”
宋缇绯百般无奈,只得跟在顾嘉年身后,由他牵着手一路前行。
顾嘉年的家住在轴承厂的老式筒子楼里。
宋缇绯小时候也随父母住过类似的住宅,所以她对里面恶劣的生存环境并不感到陌生。
公用厨房和公用卫生间里人声嘈杂,走廊里遍布着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甚至还晾着床单衣服和小婴儿的尿布。留给人行走的,只有一条狭窄的过道。
顾嘉年走在前面,帮她开路,同时不忘细心地叮嘱:“小心脚底下,好几户的尿壶都放墙根了,千万别碰着,否则会惹一身骚。”
宋缇绯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顾嘉年不解地回头看她:“我说什么了,有那么好笑吗?”
“‘惹一身骚’的前半句话,不是‘没吃着羊肉’吗?到了你这儿,怎么就变成‘别碰着尿壶’了……”
“活学活用嘛,我一贯擅长的!”
顾嘉年推开一扇红漆木门,招呼她:“小红花,这就是我家,请进——”
一个系着素色碎花围裙的中年女人应声走了出来,柔声问:“小嘉年,放学都半天了,你怎么才回来?”
顾嘉年说:“妈,我带了个同学回家来吃饭,雪下的很大,我们路上耽误了一会儿。”
宋缇绯正好与她打了个照面,随即致以礼貌的问候:“阿姨好!”
顾嘉年的母亲方雅罗肤色白皙,秀丽高挑,她的头发一丝不乱地盘于脑后,目光在宋缇绯的脸上逡视了良久,眼神远不如呼唤儿子的声音那样温柔。
“你这同学叫什么名字?岁数很小吧?比你矮整整一头。”
“妈,我饿了!”顾嘉年察觉出不对,赶忙打岔,“您不说今天中午包饺子吗?”说完,他夸张地摆出一副眼冒绿光的饿狼架势。
方雅罗对于儿子不提前打招呼就带女同学回家吃饭的事实,虽然不高兴,却只能全盘接受。
“早都包好了,这不等你回来才下锅煮嘛?”她转身,麻利地去公用厨房煮饺子了。
宋缇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门框处一动不动。
顾嘉年拉她的手,“小红花,进屋吧,愣着干什么?”
“你妈妈好像不太欢迎我……”
“没有,你误会了!她就是这么个严肃的表情,平时对我也不怎么笑的。”
宋缇绯随顾嘉年进了里间,坐在了茶几后面的竹椅上。她环顾了一圈,突然发现正东的墙上挂了半面墙的相框,“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跳奥杰塔的这个女的真漂亮,她是谁啊?”
顾嘉年诧异中带着惊喜:“哟,可以啊,知道的不少——”
宋缇绯有点小得意:“我钟爱芭蕾,零花钱几乎都用来买舞剧的录像带了。可惜自身条件有限,少年宫艺术团我报了名却没选上。你还没告诉我呢,她是谁……”
这时,方雅罗端着满满两大盘香喷喷的饺子进来,大声回答她:“那是我。”
宋缇绯惊讶地睁圆了眼睛:“这么说,奥杰塔原来……是阿姨演的……”
“怎么?看着不像是吧?”方雅罗把饺子放到桌上,走到宋缇绯身边,指着相框里翩然起舞的身影,说,“十几年前的照片了,那时候小嘉年才三岁,我是团里的领舞呢!”
方雅罗陷入美好的回忆之中,语调悠长地讲起当年的一些往事。
宋缇绯静静地听着,时而会心地点点头。
“阿姨,你们舞蹈演员都要节食吗?”
“为了保持体形,每一餐的热量都是精确计算的。刚生完小嘉年那阵儿,我体重56公斤,费劲减了一个月才减到51,而且你看到了,我个儿又高,将近一米七。我舞伴每次排练托举的时候都会说,他那腰肌劳损和静脉曲张是被我给砸出来的!”
讲到兴奋之处,她们都开怀大笑起来。
方雅罗认真地端详着一笑起来眼睛弯成好看弧度的宋缇绯,最初的敌意,随着气氛愉快的谈话渐渐消失了。
“阿姨,你们最近有演出吗?我一定去捧场!”
“现在我老了,跳不动了……”
顾嘉年插嘴:“我妈现在是编导,他们团在改编巴金的《家》,预计春节推出。”
方雅罗笑笑:“没错。”
顾嘉年剥了七八瓣蒜,拿来油泼辣子和陈醋,快速摆好碗筷,走过来大声提醒她们:“妈!小红花!开饭了——”
方雅罗的脸颊微微泛红,从讲述中回过神来。她拉着宋缇绯的手,问:“小红花?你父母怎么搞的,小女孩儿家家怎么给取了这么奇怪的名字?”
“妈,她的小名叫小花,大名里两个字都是红色的别称,综上所述就是小红花啦——我写给你看——”顾嘉年哈哈笑着,他拿起一根筷子,蘸上辣椒油在白色平碟里书写出宋缇绯的名字。
方雅罗低头一看,恍然大悟。
“缇绯,这个字挺有诗意的。你父母做什么职业?”
宋缇绯笑了,“我爸妈他们啊,整天修理地球。”
方雅罗往她的碟子里夹了两个水饺,不解地问:“他们在煤矿工作?那可太辛苦了,孩子,难怪你这么瘦,肯定每顿饭都是自己凑合吧。”
宋缇绯无语:“……”
顾嘉年塞了满口的饺子,正大嚼特嚼着,听到母亲的发问,想笑又想咽,结果辣椒汁呛到了。
“咳咳、咳咳……妈,您真逗!煤矿,您怎么不猜炼油厂或是犁地的……”
方雅罗给他捶背,小声埋怨:“总是这个样子,吃饭的时候又要说话又要笑,注意力就不能集中一点!”
“等会儿你喝点汤润一润吧。”宋缇绯把饺子汤推到顾嘉年面前。
“谢谢……”顾嘉年一边咳嗽,一边调皮地冲她挤眼睛。
宋缇绯转向方雅罗,“阿姨,我爸妈都在裕城地质研究院。以前他们在一线,全国各地跑,我出生在贵州的一个山村卫生院里。当时正是春末夏初,黄昏时分我爸从外头采样回来,本来累得够呛,可一看到襁褓里的我,立马精神了。听我妈妈说,当时我爸跑出去摘了一把不知名的红色小花回来,他希望我的生命力,比这种石头缝隙长出的花朵更加旺盛。”
“嗯,原来如此,你爸爸很会取名字。” 方雅罗又往宋缇绯的碟里搛了几个热气腾腾的饺子,“乖孩子,吃吧,多吃些,你太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