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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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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模模糊糊醒来,日头升得三丈都不止了。
才一动弹,帐外的人立刻便觉着了,立刻上来问:“姑娘可是要起了?”
我模糊嗯了声,听见外边一阵动静,竟又在床上模糊了下,才是醒转来,发觉自己只占着里面半张床榻,整张床上却是乱糟糟的。
外边的人是等了会儿的,却也不急,问了我才把幔帐挑起来,一时光透进来让人睁不开眼。
见我举手遮了下,那宫女一笑:“姑娘现在身子弱,多见见日头也是好的。”
我听她声音熟,抬头看,认出是昨日喂鱼的那个,问她名姓,她却就笑着说:“不便就是在皇上跟前伺候的。”我也不追问了。
起来洗漱,又换了套衣裳,那宫女替我梳头的时候,我只跟她说:“无须太多力气的,大约不多时又要回床上去睡了。”
宫女手上不停,只笑道:“这可不成。皇上给关照了,姑娘这身子虽要好生养,却不能疲懒了的,每日总要出去走走才好。”
还不等我说话,她又道:“皇上一会子就要下早朝,姑娘先用些食膳。不过不能多了,再一个多时辰便是午膳了。”
只吃了一点点的清粥小菜,那宫女便一直撺掇着我出去走走。
我是根本不愿意的。眼见着现在不明不白地给人留在宫里,是个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再出去要是碰见这样那样的人,要多少尴尬。
那宫女是一点不能体会我的思量的,我只能说,在院子里走走便是了,她才笑着让几人张罗东西去了。
昨夜里不曾留心,今日在太阳下一看,却是一大惊。
我住的这个,何止是普通的宫殿。从内间出来,是一个歇脚喝茶的外室,上座以外摆了十七八张的椅子。再往外面的厅室,正中一张宝座,雕文饰龙。正红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宝座跟前,四周都是朱红的柱子,纹龙盘旋其间。再往另外一旁的偏室,则是件书房,门闭着,不曾让人看到里面的模样。
这哪里是用来安置我这样人的地方!
许是我打量地太明显,那宫女也笑笑搭腔:“也是呢,姑娘虽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却还是第一次见着这殿堂的模样。”
我只能陪着干笑了两声,不再看了。
出了宫门去,沿着湖边的小道走了一刻钟的路。两旁种得有花树,正是开花的时候,满树都是花团锦簇,远望过去,好似一片霞给生生地扯住了,罩在了树上。
花开花落都是一时,随着那一点点的风,不时有花瓣扑落下来,飘飘摇摇,一直落到地上。
湖边这条道,刚化去了昨日的雪,又覆上一层落英,让人不忍踏足。
这一路走来,除了路边的侍卫,竟是一个人也没见着的。隐隐约约也看得见其他一些宫殿,却是连一点声息都没有。
这么闲晃了一圈,觉得身子开始疲了,架不住便往回走。
那些宫女今日倒是尽心,茶点水果都提着的,还不断地问寒问暖。
到后来我给她问得笑了出来:“我哪里都好的,不必这么费心。”
她拢了拢头发,也是笑道:“姑娘可要千万保重身子,谁也经不起再这么一次了。”
我转头去看她,清丽端正的面貌,敛眉收眼,微微低着头。
三月里的风毕竟还是冷,只出去了一会子,竟是把脸都吹红了,冻得冰冰的,回来脱了衣服便拿手去捂。
入了正殿便见书房里有动静,看过去才发现门口的侍从都换了,垂手立在那里等的,是个黄领的内侍,面目清秀,倒像是在哪里见过的。
他听着动静,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冰冰冷冷的。
我知了皇上大约和别人在里面,便赶紧转了头回了里室。
屋里都摆上了膳食,我却只能在旁边坐着。看到台上被换下的茶点,捻了一块酥糖就要往嘴里送,却是被人一手拍下,接了过去。
皇上立在面前垂眼看我,有一丝丝笑意:“说了膳前不好吃甜的,就是熬不住馋。”
我见了那身明黄锦袍,赶紧站起来叫了声皇上。听他这么说,竟撇嘴嘟囔了句:“今日是饿的。”
他笑着拉我到桌上坐下:“下回再饿了,你便让她们给你上些羹汤点心,反正总是备着的。”
我低眉顺眼地应了声,就捧起碗来吃了。
吃多了又犯困,被硬拉着坐了一刻钟,终于忍不住,爬到榻上去睡了。
等到日头靠西的时候,倒是被人叫了起来,那宫女恬然嘻嘻道:“皇上方才派了人来问,姑娘可要去泛舟?”
我摇摇头翻个身:“我晕水。”
她又笑着上来推我:“皇上一人在那里吹了半晌的湖风了,姑娘快快起来罢。”
我赖着不起,她脾性竟然比我更甚,手上不停地轻轻推搡,我终是熬不住,被她拉起来了。
迷迷瞪瞪地给她套上一件一件的衣裳,复又披上了昨晚的斗篷,才带着我出去了。
依旧沿着湖边那条道,不过似是从反向地走,不一会子就到了块码头,靠了艘小小的木船,甲板上都落了一层的花瓣,看着让人无从立足。
那宫女一点足便落在了甲板上,动作轻盈得连片花瓣都没有扬起。
她反过来要拉住我的手,我随她拉着跳上了船,向船舱里一看,却是人也没有,还没来得及问,便觉船被人一点,幽幽滑开去了。
那宫女笑着向湖心一点,远远只见个影子在那里:“皇上在那里等着。”
湖面平滑,船行得一点波澜也无,不到半刻的时间便行到了那龙船下头。几个侍卫模样的人搭上了船板。
照例是那宫女扶着我过了船板,从侧边的门入了船舱去,再往上走了大约两层,才被带入个半露的平台,一瞬时便被袅袅歌声扑面罩住。
抬眼望过去,竟是个建在湖边的歌台,不少穿着藕色的女子,随着那歌声舞着长长的水袖,好似要抚开那飘起来遮天蔽日的花雨,却只是缓缓而无力地穿梭其间。
“来了?”皇上的声音在边上响起,我转过头去,才看到他倚在张贵妃椅上,旁边堆着一摞奏折,手中还拿着一本,显然方才还在看的。根雕桌上摆着一摊子茶具,一旁立着个黄领的内侍,面目冷清,看也不看我的。
这一圈四旁也再没有别的位置的,那宫女上来便径自去伺候那一套茶具,皇上微微坐起身来,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过来这里坐。”
我一愣,走过去,倚着下面那圈踩脚的地方坐下,伏在了贵妃椅上。
他垂眼看我,似是要说什么,却是一阵风起,那湖边两道的花雨都被吹了过来,一时花瓣满天飞舞,涂得天地之间一片粉色。
花瓣一片一片打落在我脸上,我笑着眯起了眼,微微举起袖子来遮,整个身子都侧过来靠在了那躺椅上。
皇上一声轻笑,我要抬头看,就给他一搂过去趴在他腿上。他手指一伸,从我领子里夹了好几篇花瓣出来,随即松手又让它们散在了风里。
我侧着抬眼看他,一双眸子清明,连这荼靡的花雨也迷不了去,黑亮如浸水琉璃,印着这漫天残粉,内敛万物风华。
一瓣花落在他的唇上,指甲盖大的粉色,淡淡地贴着。我伸手到一半,顿了下,想退回来,却被他抓住,送到唇边,就着我的手指将那花瓣送进了口中。
我低下头去。他将我的手放下,却未放开,探入衣袖里面,轻轻摩挲着我手腕上的伤痕。
渐渐风过了,花雨也消遁下去,只是地上都落了一层,身上也盖了许多,一动便扑簌簌地往下飘。
皇上轻轻帮我把头上的花都掸了去,而后便静静抚着我的发,听轻风微微送来对岸的歌声阵阵。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
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那女子的歌里不见哀声,却是悲切。我想起来那些日子在楼里听画舫的歌声,不由恍惚。
还是那宫女前来敬茶,我才恍然回过神来,她又取了垫子之类的东西给我,将斗篷取下,反盖在身上。
我由她去弄,又抬头向上看了眼。皇上已经转过头去看折子,只等到我们弄完了,复又将手拢着我,让我靠在他的腿上。
宫女一笑,收了我手里的茶盅,往一边退去了。
我侧坐在踏板上靠着他,那歌女的声音被风带得时高时低,飘飘离离。朦胧之间我仿佛见着间厢房,皇上侧卧在躺椅上,我坐在踏脚上靠着,面前是个少年在抚琴,纤纤十指下琴音淙淙。岁月无情,将那少年的面目变得模糊,看不清楚。
突然胸里什么东西好似给人一把揪在手里,蜷成一团的痛,沿着筋脉一直漫到四肢里去,手心里也是揪痛得握也不是,张开也不是。
我喉头一哽,闭上了眼。
皇上好似觉了什么,手向上轻轻抚着我的头。我闭着眼恍恍惚惚,只有那歌声,不轻不曼,带着残花清淡到哀伤的香气,不肯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