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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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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生死,两相茫茫。
我与坠崖而死,终究是缺一点缘分。
茫然醒来,睁眼见的,是头顶半片碧蓝苍天,傍着刀锋一样的山崖,悚然屹立。
便记起来了,我是从那山崖上滑落的。
然后呢?
头疼欲裂,不知什么时辰的太阳慢慢隐到云雾后面,纠结缠绵的山岚隐去了崖上的光景,让人看不清楚。
脑子里嗡嗡作响,意识一点一点回归,仿佛想起了什么,仿佛记起了什么,却又模糊漂浮,悬游不定。
肢体的感觉一丝丝地复苏,先是刺骨的冰冷,寒意像是刮骨钢刀,一道道划开皮肉,浑身一颤,左腿开始抽搐,拉直了脚背往后,疼得我整个身子一挺,才觉着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
慢慢侧过头去,整个视野天旋地转,从那哭泣一般的苍穹,变成一张苍白冰冷的容颜。
空气令人窒息。
我僵着脖子盯着他看,不敢眨眼,生怕那张脸只是海市蜃景,稍一恍惚便会消逝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才能抽出颤抖的手,骨节像是被撵过,支离破碎的疼痛。
手指沿着他的脸,慢慢地滑下去。
指尖一片冰凉。
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只有断断续续的哽咽。
温热的眼泪,就这样放肆地流淌出来。
透过模糊的泪水,目不转睛地看他,三年不见,当初那个少年,已经长成这副模样了。
为什么这么消瘦,这么憔悴,一点也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
这三年,你又是怎么过得?
挪过身去,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他的眼睛闭着,垂着的睫毛像是潮湿的安静的残翼,微微的呼吸吹在我的唇上,我瞬时分崩离析,心中轰然而塌。
记忆如河,悲伤汹涌而来。
这三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你可知道我有多难过,多委屈。
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
你才来!直到这个时候,你才来!
泪水濡湿我们的脸,再也忍不住,我蜷缩在他怀里揪着衣襟,放声痛哭。
哭得昏睡过去,又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天黑。
无月之夜,星辰放肆狂欢。
我摸上他的脸,轻轻唤他:“若即,若即?”
少年依旧一动不动,我看那微微的星光下少年的脸庞,俊朗的线条柔和着哀伤的阴影,熟悉又陌生。
我忍不住低下头去,把脸埋在他的手心里,泪水温暖地濡湿彼此。
那个没有彼此的三年,把我们都变成了什么模样。
原本少年纤细修长的手指,已经变得粗糙,手掌和指尖上或厚或薄,泪水洗不去的茧子。
手掌贴着脸,那一点点的温暖,变成不可思议的奢侈。
我蜷缩着,喃喃地唤他:“若即,若即……”
一只寒鸦惊丛而起,枭叫着贴着水面,滑向山崖的另一边。
我惊起,仓皇地往四下看,隐隐约约的都是幢幢黑影,却看不大见。
转回头来,才看见我半个身子都在若即的怀里,从崖上坠下,若即定是护我,才弄成这般样子。
垂下头去,看见一头白发都散开了,和他的头发纠结在一起,夜光下黑白突兀得有些惊心。
赶紧将头发束起,从他怀中坐出来,看他像沉睡一般的面容,夜风如鬼,吹动各种心思。
为什么他会在那个地方,是晋子安和皇上都不知道,还是他们默许的?
这几年来,总觉得身边有些隐隐约约的,可要确定,却是不能。
那些是你么?
你到底在做什么事情,连我也不能见,连我也不能寻,连我寻你,都只作不见。
抬头看那山崖,恍惚中与天相融,灯火与星辰混杂,一片朦胧。
他是随了我,才跳下来的。
心中便像是落下了多大一块石头,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情之一字,不说,便不通,便是通了,也难为就能懂。
只有生死,只有生死,最赤裸,最直接,催人泪下的方式,超越语言,超越世俗,义无反顾。
我依旧蜷缩在他怀里躺下。
山川为榻,銮星为被,我们在这洪荒之中相守相依。
若即,如果你醒来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个骗局,我宁愿在这一刻和你一同死去。
岩外的雨淅沥淅沥,像是天上落下的水,汇入江中,混入泥里,不知在一遍又一遍地洗刷着什么,掩盖什么。
从洞口往里走,里衣的前襟兜着些坚果和野莓,被雨水冲得瑟瑟发抖。
这秋日的雨,寒气入骨,让人禁受不住。
我醒后的第三天,在涧边找到的这个岩洞,倒像是有人住过似的,有一整块突起的岩石,像是石床。
若即一直没有醒,像是睡着了一样,缓缓的呼吸,缓缓的脉象,面色有些苍白,身体微温。
现在他便躺在那张石床上,盖着我的外衣,艳丽的颜色几乎衬得他的面上有些嫣红。
我看看外面,雨越下越大,岩洞门口几乎挂起了道水帘。
“一下起雨,整个人都湿漉漉的,难受得很。”
这么同他说话,他却是没个回音与我。
脱下湿透了的衣裳,却见着臂上累累叉叉的,全是枯枝划出来的伤痕,殷殷的红,凝了血,变成褐色。
我有些诧异,照说这个身子,不管是什么伤,总是眨眼工夫便痊愈了。
用手擦去那些血痕,只有凝固的血痂剥落,露出粉红色的伤口,血又从里面渗出来。
我有些失神,前些日子从崖上摔下来的伤,不过个把时辰便痊愈得连一丝影子也见不着了,只不过三天而已,身子竟就这样了。
交错的伤口流出血来,支离破碎地有些骇人,我呆站了一刻钟,却见它没有要停的意思,只得用里衣在岩上磨开,撕下一块蘸了水,擦干净了,再用布条包起来。
不能穿那湿透了的衣服,只得躺到那岩上去,贴着若即,蜷缩在罩衣下面。
额头抵着他的颔,蜷缩在他身边,手里抓着他长得几乎及腰的头发,纠结在指尖,仿佛缠绵。
“若即,我要死了。”我对着他的胸口,喃喃地说。
他一动不动。
我伸出手,按在他的胸口,感觉这里面一下一下的起伏,缓慢,却丝毫不乱。
“我便要死了,你也不醒过来见我一眼,也不张嘴哄哄我么?”
“反正你不是,最惯常哄我的……”
摸到他的手,干燥,温暖,粗糙的手掌,那样的陌生。我和他十指交叉,握在一起。
“还是你宁愿不见我死前一面,也不愿与我说些真话?”
侧身抬起头来,去吻他有些冷的唇,相触的那一刻,心中却是空洞寂寞地,难以言说。
“以前倒是谁说过我聪颖的,你们之中,最为痴傻的人,除了我还会有谁?”
我笑了一下,只觉得遍体冰凉,将那外衣拉起来盖住。
“这里三面峭壁,如若不是近在咫尺,怎么会能在我坠崖的那一刻赶上来。皇上又是什么人,这种隐蔽地方,若非亲信,怎可能容在旁侧。”
“你和皇上,从来也未有过决裂这般事情的罢?”
我抚摸着他的脸,俯着身子,泪水掉落在他的脸上,好像这个少年在哭泣一般。
“不过是做一场戏,给这江湖看。还是果真决裂了,是什么时候回去的,又变成了灵珏护法。”
我俯到他耳朵边轻轻地说:“给我猜的话,大约是从我自清风楼里出来罢。”
少年不动,长长的睫毛上盈满了我的泪水。
“先是皇上的侍卫,然后是白少情,他再与我们寻条花船,却恰好碰见梅萼残,若说是巧合,这也未免……”
话还未完,却是喉头一腥,赶紧转过头去,一口血便吐在地上。
我撑在岩边,看那地上浓重的猩红,笑话自己,便是情觞又如何到这种地步。
谁知一波还未过去,又是一阵的腥甜,逼得我趴在岩边,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双目里一片红,天上像是下着雪一样,难以言说的悲哀。
我只有力气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侧身倒在岩上,滑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