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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情深缘浅 缘起缘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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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终于停了,天地间一片素净,只是我视野所及的雪地上,遍布着凌乱的马蹄印和密密麻麻的脚印,显得污浊不堪。
喧闹了一早,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总算被众星拱月着,去往汤池山守岁。老爷子自然也跟着同去,却一个随从都没有带,全都留在这里看着我。
看着被他打得筋断骨折的我。
这事儿若是传出去,攸攸众口也都不会怪他下手狠绝,他上书为我求封,自是为我好。万岁赐我“护国侯”之名,亦是隆恩,只怪我自己不识抬举,非要当着满朝文武,藩国众使的面,抗旨不尊。
老爷子这顿打,既是恨铁不成,也是在保我的命。
仔细想来,我输了老爷子何止一筹。我们父子这回交锋,老爷子赢得酣畅,我却并不甘愿束手就缚。
原本我是打算托词眼疾复发留在京师,等这浩浩汤汤的队伍出京南行的第四日上,过隆中,入蜀川之时,我便带了离离与他们背道而驰,向北过江阳,斜插雾牧河,到得平陵关,想必那时太子殿下求的和离文书也能同时到达。
只可惜,我心思千回,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过死生几度的老爷子。
他明里让远明好生侍奉我用药调理眼睛,暗里早做了摆布。
皇驾离了京没两日,我便孤身被老爷子身边的将官夤夜请出将军府,一路疾行追了来。我设法逃过几次,未果,又数度在茶馆驿站等处留下记号,盼着能传个信儿给离离,却一转身便被跟着的几人擦个干干净净。
那几个将官跟了老爷子出生入死几十年,一个个都是成了精的,几双眼睛盯牢了我,便似把我裹进了厚厚的茧里。
我百计无成,也只能稍安勿躁,准备到了潭州见着太子殿下,再作计较。
潭州到底是到了,寻遍行宫上下,我却没见到太子的影子。到了午间万岁小休之际,才好容易同陈大总管见了一面,说是国宴已毕,太子爷带着硕王爷、英王爷先去平州收拾行宫准备过年了。
我不知这是老爷子安排,还是天意凑巧,竟将我逼到如此绝处。晚间同西夷勇士比武时,我满心怒火尽数倾了出来,赢得极体面,给了老爷子一个举贤不避亲的由头,我也就此落到如今这个境地。
若谈身为人子,我算是至不孝。老爷子苦心栽培了我近二十年,武艺兵法我从未令他失望,可是到底还是要绝了父子情分。
骨血相连,我不是不痛,只是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不会再失信于离离。我应了她要为她求一道和离旨意,我应了她山高水远与她并肩天涯,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总要践了这诺。
风很大,留守的人都回了营帐取暖。
静默的连绵的营帐看过去就如同一幅画。一副毫无生气的画。倒是跟我如今的气色格外相衬。
身后有窸窣的脚步声,不知道是哪个倒霉的小厮。
从平州到潭州,我一直是这般不死不活的样子。听见人声,又会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上等的官窑瓷杯瓷碗不知打碎了多少,间或误伤过两三仆从,渐渐的,谁也不愿踏进我的帐子。
脚步声停在榻前约莫六七步远的地方,“少将军,求求你吃点东西吧。这么多天了,你这般不吃不喝,如何熬得住?”
恳求中带着浓浓的哭意,是勉儿。我精神一振,强撑着要坐起身来,就这么一动,就觉头晕眼花。
在战阵上,我曾和手下兵士一同熬过被围十五日,断粮六日,不过当时却还杀了几匹战马,饥食马肉,渴饮马血,不像此次,虽然才第五日,可却在老爷子眼皮底下,我滴水未进粒米未沾,真正是元气大伤。
勉儿忙过来扶住我靠在榻上,我这才看见,帐中除了勉儿,还立着一位凤目含威,蛾眉掩愁的贵人。
我挣扎着往榻下蹭,意欲行礼,其实身上有伤,腿也折了,整个人自然歪歪扭扭,带累地勉儿也歪歪扭扭,拼命撑着我不让我扑倒在地,这番拉扯,扯痛我满身伤处,咬了牙才说出话来,“咳咳,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娘娘怎么未同万岁爷一起到汤池山守岁呢?”
我面上受宠若惊,心底却长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煎熬总算到头了。
老爷子是腥风血雨中闯过来的人,我这苦肉计对他一点效用也无,为的就是我这个姑母。
我幼年丧母,在没跟老爷子上战场前,和姐姐阜晓几乎都是姑母一手带大的。姐姐入宫时已有八九岁,恭谨知礼,倒显得生疏客气,而我却懵懂不知事,和太子殿下并瑾之都情同手足,总在姑母膝下绕,姑母一直待我甚好,与待瑾之没什么分别。
姑母虽然贵为皇后,在我们兄弟三个面前,却总是一副慈母面容。
这回,我祸闯得大了,万岁盛怒,连老爷子命人将我往死里打,也只是冷眼看着,姑母自然也不好公然回护我,只有让她心疼地紧了,才会冒险来看我。
此时的皇后娘娘全然没有平时高高在上的雍容华贵,眼睛红红的,紧走两步,帮着勉儿把我按在榻上,坐在我身边,用帕子拭着我因疼痛冒出的虚汗,轻斥道,“今儿,快快起来,身子要紧。你这生挺了几日,就吊着这么一口气,再折腾出什么好歹,姑母可怎么同你爹交代?你孤零零地躺在这边,姑母哪里还有心情陪着去守什么岁?”
我鼻子酸涩,赌气道,“还是姑母心疼我。姑母不用担心,国公大人已经说过,我不受侯爵,便从此不是阜家子弟。”
“说什么混话?还不与我掌嘴?”皇后轻轻作势轻拍了下我的脸颊,又抚着我的头发,像小时哄我同瑾之那般柔声道,“今儿,这么说来,你是铁了心不受这爵位了?你这孩子,从小就爱拧。嫂嫂过世的时候,还有晓儿没了的时候,连你爹都忍不住落泪,就你死撑着,把脸憋得发青也不肯出声。想不到,都到了成婚开府的年纪,还是这样。我觉得这是桩好事,今儿,能不能同姑母说说,到底为着什么?”
此刻她这般关切温情,就好似娘亲在殷殷垂询,我也便据实相告,“王公侯伯,成婚皆由皇赐,不瞒姑母,侄儿已有心上女子,今生今世,非卿不娶。若是领了旨意,与那女子也便劳燕分飞了,是以侄儿不得已触怒龙颜。”
“唔,姑母明白了。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是那女子门第不高。这不要紧,若她父兄子侄中有出众之人,你去万岁爷破格拔擢任个朝官也就是了,总要配得起你就是。”皇后呼了一口气,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并非如此。”我见皇后不把此事看重,愈发急躁,却不敢贸然和盘托出,“她父亲如今就是朝官,虽说如今只是个闲职,往日却显赫得很。只是……只是……”
皇后缓缓站起身来,低头看着我,威严道,“今儿,你到底要说什么?既是官宦之后,你若诚心求娶,万岁的赐婚怎么就落不到她头上?”
“姑母既然心中已有大概,侄儿也便不隐瞒了。”朝中可称显赫的臣子并没几人,眼下又履闲职,皇后虽不插手朝务,朝中重臣也知道大概,何况离离现如今也算得上她名义上的儿媳,我便顺水推舟道,“陆大人掌珠陆离淑雅贞静,实乃良匹。”
皇后冷笑两声,“先莫论良匹不良匹的,她如今可是名在皇家玉牒上的人,就算是受了冷落委屈,也是她自个儿的命。今儿,你还是趁早绝了这个念头。何况,不是姑母存心说话伤你,这个奉孝夫人可绝非贞静淑雅的女子,戏做得十足,却是善妒好淫,不修闺仪,与瑾儿也勾勾搭搭,何时连你也牵连了进去。”
“姑母,我若是能绝了此念,何至于让爹爹将我一双腿生生打折?”我重重叹了一口气,“我识得离离绝非一两日,她是什么性情,我怕是比她自己还清楚。就算她有什么不好,以侄儿这满手血腥,哪里还值得更好的女子?若非当年我好大喜功,若非爹爹和陆大人芥蒂难消,我和离离也不会一错至斯。姑母,你不知道离离如今的处境,奉君不慎将我同离离之事说破,姑母也知道那硕王爷,连卢妃娘娘殁去,也不肯守灵,最是狠心薄情的,岂能容下我同离离曾互许过终身?离离几乎被他折磨得一条命尽去,正苦巴苦熬地等着我。若是离离红颜薄命,姑母,侄儿自觉也将不久于世。侄儿不比瑾弟,没了衣萦水纹,还有晴鸳嫣然。侄儿心中这一世只放得下离离一人。”
衣萦是我奉姑母之命亲手勒死的,水纹去得痛快,一刀极乐,我此时有意提起这些,却不是威胁之语,而是满含哀告之意。我晓得姑母一副母仪天下姿态,统领后宫的手段也高明,心底却是极软的。
姑母心疼我,也知我执拗性子,脸色渐渐变得沉着,不停用手指揉着眉心,似是极难决断。
观她神情,我知事已成了八九分,才将最后的一张牌打了出来,“陆大人虽则赋闲,姑母也知道万岁有多看重他,早晚还是要再升迁几品,官复原职也极有可能。到时,硕王爷文有陆谋,武有杨兵,元哥危矣。”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利用了我的至亲,虽隐隐觉得愧对姑母,然换得与离离朝夕相对的七日,我阜子阳此生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