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缘浅（下册）》苏炼魂

11、第十一章 鲤鱼中有催命书

　　离京远走到底只是薛瑾之的一个想头。

　　这想头，着落在林浅身上倒有九分顾虑。今时不比往日，她既非活蹦乱跳身子康健恰又有传闻溺毙在双影河中的硕郡王妃，薛瑾之也非默默无名便是横尸荒野也无几人闻问的小酒肆掌柜。

　　他两个，一个是顶了昭昭恶名的奉孝夫人，一个是身处风口浪尖的上皇嫡子，不知明里暗里有多少双眼睛等着寻他们的错处。一旦离了京师，便犯下了百死莫赎的罪过，禁中自会派出浩浩汤汤的人马一路追踪。

　　那时，寸步难行的她既是明晃晃的靶子，又是薛瑾之的拖累。

　　是以，薛瑾之那句话一出，便落了空，林浅垂着头不应声，他也并未再提起。

　　两人一路沉默，只彼此依偎，似在这盈盈冷月清风中彼此取些温暖。这宁谧时光，他们即便再留恋，轻舟悠悠还是荡到了河对岸。

　　客栈中仍旧是昨夜值守的那个小伙计，守着昏黄如豆的灯烛打盹，被两人进门的动静惊醒，本还颇有些不耐烦得嚷道，“本店客满，客官别处打尖去吧。”

　　待揉着眼睛看清薛瑾之便是昨夜赏他两锭银子的财神爷，登时换上一脸奉承神色，匆匆迎上前来，“爷和夫人可算回来了。小的等了爷一下午了。”

　　“等我有事？”薛瑾之明知他误会了自己同林浅的关系，怀里的林浅却依旧只是揽着自己的颈一言未发，心下莫名畅意，咧了嘴问道。

　　小伙计捧着一枚铜钥递到薛瑾之面前，道，“想必昨夜爷在西五房睡得定不安稳，那房间粗陋，本也不该委屈爷去住。今日东七房的客人退了房，倒是间上好的上房，又在东九房隔壁。小的想着爷昨个儿要寻间离东九房近便的住处，左等右等爷也未来，倒是来了住店的人。小的便自作主张将西五房退了，为爷换了东七房。还望爷不见怪。”

　　“你倒机灵，”薛瑾之只是轻轻点点头，见林浅伸手取了铜钥，便未多做理会小伙计，抱着林浅当先朝东七房的方向走去。

　　小伙计原本一腔兴头为的便是薛瑾之荷包里的银子，见他并未打赏，满怀希冀落了空，便怏怏然地转回柜台休息了。

　　薛瑾之只当那小伙计会如昨日那般缀在身后，待将林浅放在榻上，才发现那小伙计并未跟来，微愕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是没有银锭子吊着，遂对林浅道，“我去叫莫皎田帮你熬药，顺便让那小伙计送些热水过来，你坐着别动，等我回来。”

　　林浅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候着夫君回家的小妇人，极乖巧地笑着点了点头，看着薛瑾之出了门。不一时，便听见重重的拍门声，林浅只当是小伙计过来送热水，虽对他如此粗鲁暗自皱眉，却还是扬声道，“进来吧。”

　　门开处，只见小伙计双股战战抱头站着，在他身后立着一个黑衣蒙面的执剑人，虽看不见他模样，却能看清他目光凌厉，隐隐透着杀气。

　　林浅先是一怔，脑中极快地反应出刺客二字，喉中却如梗了根刺，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倒是原本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小伙计陡然发出凄厉的哀嚎声，那黑衣人一扬手，他的声音便瞬间哑了。

　　黑衣人一松手，小伙计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林浅愈发害怕，却强自稳住心神，战战兢兢地问道，“敢问壮士高姓大名，与小女子有何仇恨？”

　　那黑衣人不说话，只是迈步准备往房中走，身子却陡地晃了一下，口中急促地低喊了一声“啊”，眸中精光暴涨，身形顿起，向房上掠去，在他拔地而起的同时，手中一道模糊黑影冲着林浅而去。

　　林浅早集中了全部精神盯着黑衣人的动作，见他扬手，心道不妙，撑在榻上的左手一个用力，已翻身摔落在地上，并尽力朝榻后滚了几滚，好歹掩身在阴影里。

　　肩膀处虽被落地的冲力震得极痛，林浅却不敢动手去揉，只是仆卧在地上，屏住了呼吸听着房顶上隐约的打斗声，也不知与那黑衣人打斗之人究竟是谁，又是敌是友？是尾随了黑衣人而来，还是一直隐身在自己周围？

　　房上的打斗想来颇为激烈，直震得房梁上簌簌地落着土，落了林浅满头满脸，喉中隐隐有些发痒，却极力忍着不敢咳，极为辛苦。

　　忽听有人一声长啸，房上的动静随即止息，又听门外传来急急地脚步声，薛瑾之气急败坏地唤着“浅浅”，似被什么绊了一跤，待再唤开口林浅时已是有些撕心裂肺，并哭道，“我明知危险，为何留你一人在房中？浅浅，若你有何闪失，我终此一生也不会原谅自己。”

　　林浅虽担心黑衣人去而复返，却听不得薛瑾之如此伤怀，忙攀住矮榻的扶手，吃力地向上攀了攀，唤道，“瑾之，我没事。”

　　薛瑾之听见林浅唤他，抬头愣愣地看了她半晌，方一个健步上前，紧紧搂了她在怀里，哽咽道，“万幸你还好。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爷别自己吓自己，这小伙计不过是昏了过去。这人下手极有分寸，力道并不重，半丝损伤也无。”莫皎田正蹲在门口，一手搭着那小伙计的脉门，凝神听着，见薛瑾之满面泪痕，毫无形象，不由好笑地道。

　　薛瑾之轻哼一声，并不理他，扶了林浅坐在榻上，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你怎么倒在地下？身上可受了什么伤？伤在何处？可千万不能忍着，莫皎田医术再不济，外伤倒是极拿手的。”

　　见他被吓成这般模样，林浅颇有些动容地伸手用手背擦去他面上的泪痕，叹道，“那人正要进门，似乎便被人伤了，临走的时候，扔了什么东西过来，我只当是暗器，便想着能躲一时是一时。”说着回首去看方才那人扬手要打的方向，便在离林浅方才所坐之处四指远处，一封木鲤鱼，鱼嘴朝下斜刺入榻上。

　　分寸距离掌握得恰好，可见那黑衣人武功之高，却并无伤林浅之心，如此大费周章，竟像只为送信而来。

　　薛瑾之已顺着林浅的目光看到，伸手取过木鲤鱼，里面竟是一封奏折。

　　“是弹劾陆相指使门生严忠鹤叛国投敌，献媚酋首的奏折。”薛瑾之匆匆看完一遍，猛地将奏折合起，喘着粗气道。

　　通敌之名，历来是诛灭九族的罪过，林浅听薛瑾之说完，顿时脸色一白，仰首去看他，有些害怕地问，“瑾之，你说，这……这……是谁要陷害父相？黑衣人送这奏折给我，又是什么居心？”

　　“泰和十五年，陆相官居吏部尚书，是那年春闱的主考，严忠鹤文采风流名列三甲，人人都说他必是当年的状元郎。总是天不遂人愿吧，殿试当日他却神思不属，连个探花也未博得，陆相惜才，举荐他到了吏部跟随自己办差。照理说，虽无状元榜眼探花之名，却有陆相青睐，直接做了五品朝官。比之那些在待漏院等候派职的历代状元们，他实在算是得天独厚。谁知，不过三月，严忠鹤竟挂冠而去，不知所踪。奏折中说，严忠鹤便是那时受陆相指使，入了蒙答朝廷，如今已做了蒙答的大相国。”薛瑾之轻轻将被林浅攥住的衣角扯出来，坐到一旁的桌旁，背对着林浅，声调毫无起伏地说道。

　　林浅听他看也不看自己，声音冰冷无情，心下顿时一片冰凉，冷冷一笑道，“这么说来，殿下是信了奏折所说？单凭一面之词便定了我父亲的罪过，怪不得民间都说寰土多冤狱，朝野满佞臣。我原还不信，今日……却是信了。那严忠鹤也是有血有肉之人，凡是自有自己的考量，他要去哪里做官，与我父亲什么相干。我父亲门生数千，若是随便哪个不成器的门生犯下了灭门的死罪，都往我父亲身上牵扯，怕是我陆氏满门早就不知被屠戮多少回……”

　　薛瑾之知道林浅生气，听她越说越激愤，寒着脸抽出奏折中夹着的一张纸，转身走过来递给林浅，声音沉痛道，“浅浅，我自也希望严忠鹤之事同相爷无关，只是有相爷的手书在此，我连欺瞒自己都是罪过。”

　　林浅虽少回陆府，却对陆烽的手迹熟稔于心，当日薛逾之迎娶杨奉君入门，陆烽曾手书“忍”字送她，薛瑾之递过来的这张纸上便写着，“廿载为官，愧为人师，致明珠蒙尘，瑰玉藏箧。今有良机，龙光牛斗之光甫现，经天纬地之才得抒，愿尔此行，善用韬略，广进伐谋，速得卓亚昳蒙青眼。临别无所赠，唯忍辱负重四字，望尔时刻铭记。”

　　卓亚迭蒙便是蒙答的先君，已于三年前过世，如今蒙答当政的便是他的儿子。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父亲不过是惜才爱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说什么疆界，襄朝未立之时，这天下本也不姓薛，严忠鹤在此郁郁不得志，难道就不许别人另谋高就？”林浅不肯退让，事关陆氏全族性命，总该争上一争，当下厉声回道，“你为着怜我，连盗嫂之事都做得出，我原以为你并非是看重宗法礼义的俗人，怎么也同他人一般拘于俗礼？”

　　薛瑾之咬咬牙，“我说不过你，可……你我之事同此事，那……那并不同。我与你只是儿女私情，可……陆相此事……却是勾结贼寇，那是事关江山的大事。我薛瑾之再不成器，总不能拿大襄朝的国运不当回事。”

　　林浅知晓薛瑾之自幼所受的教养，并未敢奢想能说动他，见他也便心灰地道，“何为寇？自古成王败寇。我也知晓多说无益。只求殿下若是还念及与我一片情意，便待陆氏灭门之后，帮我与父亲收个尸骨，免得魂魄无依。”言毕，便合了目，躺倒在榻上，转身背对着薛瑾之。

　　薛瑾之想伸手去揽她的肩膀，犹疑半晌，终是将桌上的奏折和书笺都袖在衣中，转身出了东七房的门。他步子迈得既大又急，却忘了莫皎田方才立在门边将一切都听在耳中。

　　莫皎田望着薛瑾之背影消失的背影怵然立了半晌，又回头看了看榻上那抹清冷的背影，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自顾自去厨下帮林浅熬药。

　　他不过是个医士，只知治病救人，这纷杂政事，他不懂，也不想搀和。

　　却也隐隐觉得，就这些日子看来，若是牵扯到这位陆尊主，他的主子并不能狠下这份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