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若》斑斓壳

3、冬院

　　刚入冬不久，山上就已经下过好几场雪，院子里却很少能见到积雪。暗青色的石板路像老人身上突起的青筋，上面覆着一层透明的薄冰。道路两旁，几株腊梅鳞次栉比的绽放着，那纯白中的缕缕殷红，让这原本萧瑟的季节，也多了几分艳丽之姿。
　　我穿着吴妈给我缝制的小棉袄，闻着空气里甜丝丝的花香，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在结着薄冰的路上跑一会儿，溜一会儿，全然不顾林小受平日里教我的规矩。
　　拐过廊角，我刚滑出半步，就被眼前的黑影给撞了出去。
　　“诶呦……”
　　还没等我起来，一只大手就把我拎了起来。
　　入眼，是一双阴郁的眼睛。是黑九。
　　“九叔叔……”我扁起小嘴，做足一幅委屈模样，双目含泪，小心翼翼的看着这个有些驼背的中年男子。
　　黑九是个哑巴。他是这座老宅的看护人。我们进山的时候，就是他带的路。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在山上独自生活的，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守了多久。但我知道，这个人一定不简单。毕竟，在这样的乱世，如果没有推心置腹的信任，这家主人又怎会将自己的亲生骨肉托付给一个哑巴照看。
　　他的脸几乎让人留不下印象，身量同林方文差不多，可我却总对他有种莫名的惧怕。还记得他第一次看我的时候，我的后背就一阵发凉。那感觉就好像他可以轻而易举的看穿我的所有伪装。
　　他并没有为难我，把我放在地上之后，他就拿起扫帚往后院走去，仿佛刚刚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过。
　　我轻呼出一口热气，这才觉得自在了不少。这个家伙虽然不会说话，但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让我觉得危险。

　　走回前院，回完吴妈，没过多久，郭震天就带着吴妈的小孙子虎生从山下回来了。

　　“老天爷啊，你们这是置办了多少东西啊！”
　　“今天遇到了好几个猎户，我和师父就多收了些！”虎生一边说着，一边把他和郭震天忙了一上午才买齐的东西往仓房里搬。
　　“辛苦您了。”一向寡言的郭震天对吴妈说完这句，便又沉默着帮忙收拾东西。
　　“诶呦，这是什么话，这是我老婆子该做的。大兄弟，你忙了一个上午也累了，剩下的活儿让虎生来收拾吧。”
　　“奶奶说的是，师父，您先去休息吧。待会儿，我把马儿牵过去。”虎生虽然才十岁，可是身量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还多。这两年吃得饱了，又跟着郭震天学了些功夫，搬运这些杂货还是绰绰有余的。
　　“师父，您喝点茶水吧。”我端着茶水走到郭震天面前，他低头看着我，神色间有些无奈。这声师父是我死乞白赖的自己要教，他可是从来没有应承过。
　　“这丫头啊，就是跟你亲。”吴妈刚说完，从仓房里出来的虎生便急匆匆的跑到我身旁道：“长乐，我也渴了，我也要喝水！”
　　我咧嘴一笑，甜甜的应声。“虎生哥哥要等师父喝完了才能喝，因为少爷教过我们，要尊师重道啊。”
　　“对，对，对！要尊师重道！”虎生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方才转身对着郭震天道：“师父您先喝，您喝了我再喝！”

　　这个鬼丫头，不就是想逼自己喝这份师父茶嘛，不过自己好像还真拿她没有办法啊……
　　郭震天在心里暗叹一声，只好接了茶过去。

　　胜利！就知道他不会当众驳我的面！
　　这下，我就不怕他反悔了。郭震天是个真爷们儿，当时碍着少爷的面，他虽是答应了教我功夫，却并未答应要收我为徒。如今，这师父茶也喝了，想他一个铮铮铁汉，怎么着也不会和一个小屁孩耍赖吧。

　　午饭过后，吴妈给我和虎生各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反复叮咛了数遍，才放我们去书房。
　　刚出吴妈的视线，虎生便拉起我的手，往后院跑去。
　　这个家伙腿长，力气又大，平日里跑起来能甩我好几条街，还好他今日跑得不快，我这双小短腿才能勉强跟得上。
　　“长乐，你怎么这么慢！”
　　慢你个头！咱俩要是换换，我也能甩你好几条街好不好！
　　“虎生哥哥，别跑那么快，小心有冰，会摔倒的……”
　　“没事，你要是摔了我就给你垫着，不疼的！”
　　就你那身排骨肉，我还是宁愿摔在地上……
　　“诶呦……”
　　不是这么神吧，我想什么就来什么！
　　“长乐，你没事吧！”
　　我有事，你能赔么……
　　“吓死我了，我刚刚好像看见黑老头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左右打量了一下，方才转头问我。“长乐，你看见黑老头了吗？”
　　我对着他一脸怨念的摇摇头，这家伙却连一丝内疚的表情都没有。
　　“难道是我见鬼了！这个黑老头整天就知道吓人！哼，等我学好了功夫一定要……”
　　“虎生哥哥要做什么？”我装作好奇的看着他。果然，等了好久，他也没把那句话说完。这个家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一肚子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他要是能做什么坏事，估计太阳就得打西边出来了。

　　进了书房，规规矩矩的给少爷请了安。我和虎生便如往常一般一左一右，各自坐在堂下。
　　终于又到了这个时候。
　　我满含欣喜的翻开书卷，染了浓墨的笔尖在雪白的纸面上来去自如的游弋着。
　　熟悉的文字，在这个陌生的时空，让我感到莫大的安慰。每一天，我都期待着这个时刻的到来。每一次，在书房里誊抄书卷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好像我才坐了一会儿，窗外便已是黄昏时节。
　　那一个个清瘦俊逸的汉字，承载着我对另个一世界神深的思念。那个世界里有我最最牵挂的亲人，有我还未来得及实现的梦想，还有我那刚刚才开始的人生。
　　可是那一切，都已经不再属于我了。
　　呵，上天究竟跟我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我失去了整个世界，以这个全新的生命在异世过活，而这一切于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人生如戏又如梦，我又能奈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