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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缕涘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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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道五年前江南:
三月江南本该是烟花扬州,遇上了黄梅季冲前,一片桃林刚刚抽出满树的骨朵来,却是一个晚上就被场雨打得干净了。真正是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其实冲淡了这一派春色的,又岂止那场不知风情的雨。
采矶这块地,原来是没什么名气的,偏偏就是因为那遍野的一片桃林,年年此时开得春色满园,淡白嫩红,如雪如瀑。江南又多闲来无事的文人骚客,一来二去,在乡镇里还有些名气。后来不知谁在临江一栋破楼里提了首七律,道是:
“人间四月芳菲尽,
采矶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
不知转入此中来。”
不知给谁传开了,便有那极为无聊的秦员外家公子,重金买下了这栋破楼,也不加修缮,却还要装成琼楼玉宇的样子,不仅楼内茶水都是外面翻了十倍不止,连放人进门都还要看其诗才资质。原也就是附庸些风雅,可渐渐的人越来越多,又传这便是赏桃林的最佳酒楼,又传那二楼破墙上面的邋遢笔迹,便是某个诗仙大醉后畅性写下的。只是这楼里面的酒水实在不一般,倒也有些人信了。三年不到,竟是在江南都有了名气,每每到三四月赏桃花的时节,都是各处慕名而来的雅客,颇有些门庭若市的样子。因这破楼无匾无联,人皆唤之无名楼。
小二踏着破败不堪的楼板上来,走板上端着两壶烫酒,往楼上一看,稀稀拉拉竟只坐了五六个人。暗叹一口气,知道都是今年平叛弄得不安生,怕是要冷清好些日子了。
走到靠着临江围栏的那一桌,将案板上的酒盏扯到微微有些松摇的台上:“客官,您要的酒来了。”小二习惯性一抬头,见着对面坐的一个人却是呆了一下,只觉他一身暴戾霸气,竟是要逼面而来,手一抖,赶紧要赔笑下去。谁知竟是个清冷声音问道:“这酒有些意思,叫什么名字?”
小二还是偷偷地瞄了一眼,见是个极为俊美的白面书生,一双眼睛却寒得如深潭。他赶紧收紧肩膀,笑道:“不怕客官您笑话,这酒至今还未有甚名字,因为是东家自己的配方,普通的名字一直嫌俗气,现在大家都只说是无名酿了。”
那晶白剔透的便是严芷芮,见对面人一直无甚反应,便给了赏钱,打发小二下去了。
公孙鲜于侧着头看外面雨下的一片阴蒙,敲在那如同黑鲤脊背一样的瓦檐上,腾起氤氲水雾来。
严芷芮开口,那声音简直要让人更加冷上几分:“江南景色,自然是和北方大不同的。”
公孙鲜于道:“都是朕的天下,朕却不知道还有这番景象。”
严芷芮又抿了一口酒:“江南这地富贵温柔乡,却无帝王之气。若呆久了,只怕连骨子都被捂得酥软。”
公孙鲜于却不再接话了。
却是这时,细细蒙蒙的雨帘里传来木轱辘磕磕绊绊地压过青石板的声音,还有个踢踢踏踏的马蹄声,倒像是随了这雨,断断续续隐隐蒙蒙。
不多时,便见着一匹青色高头大马,上面跨坐着一个挺拔身姿,旁边是辆小小的车,普通式样,晃晃悠悠,从青石板的小巷里走出来。
靠近了才渐渐看清楚,严芷芮举杯隐隐一指那马上的人:“离家二公子,离尉迟。去年进了大理寺,还未面圣。”
公孙鲜于一听是离家的,不禁多看了两眼,却正好见他翻身下马来,极其小心地揭起青花布帘,从车上搀下个人来。
那人身形是极小的,还不到离尉迟的肩膀,伸出双琼脂雕的手出来,将罩在头上的白髦斗篷一掀,竟然是个琼花玉树般的小公子,生得粉嫩,唇红齿白,一双黑琉璃般水汪的眼睛,小小年纪,顾盼之际居然有风情流转,看得人心中一动又一惊。
公孙鲜于看那披着白髦的孩子,见他面上僵冷,一开口就吐出一大团白气,对离尉迟说什么。
这偌大的地方,除了雨声什么都没有,那小公子糯糯的声音便让人听了个清楚:“如何让你念了半天,只是栋破楼而已。”
小二一听,便就以为是个没见识的二世子,轻笑一声不加计较了。严芷芮却是看得清楚,虽这样说,那小公子话里可是没有一点轻慢的味道。
这时靠在那块坍的阑干边喝了半晌酒的玄衣公子突然站了起来,随手将酒盅往楼下一掷,不偏不倚就在小公子脚前砸开了一滩,微带几分慵懒道:“尉迟,多少时间不见,如何就与这等俗人混在一起了。”
离尉迟朝楼上一抱拳:“秦兄好久不见,愚弟冒犯了。”
离尉迟却还是给他将斗篷罩起来,雨渐渐密了,便要搀着他进去。
那小公子抬头一扫他们,眼睛清亮地有些灼人,突然一笑,原来还有些僵硬的眉眼一下生动起来,几乎有几分媚色了:“原来是这么个老板,倒也难怪了。”
谁知登时上面又是个酒盅砸在他们足前:“无名楼的规矩,没我的话,谁都不能随便进来。”
离尉迟失笑:“不过是个孩子不懂事,秦兄你又何必计较……”
楼上那公子眼里已经染了三分醉意,复又依阑坐下来,竟不说话了。
小公子又把斗篷掀下来,冲楼上一嘻,让所有人都见着他明眸皓齿,稚嫩的声音还有些奶声奶气:“破楼一座,有些墨宝也就罢了,偏还是空着门面,不是哗众取宠是什么?”
那人含着一双醉眸,已经是冷笑了,雪白的素手指向一江春水,还有沿岸无尽无绝的桃林:“哦?到看看公子有什么佳作了。”
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谁能指望他作出些像样的东西来。离尉迟只知道每月这些日子秦素都是半醉半醒,竟是讲不得道理了,叹一口气,想要搀身旁人回去,过些日子再来。
小公子却不动,尽然一笑:“这等东西我还是应付得来的,只是我说了,公子可要叫人装裱了挂在这门口才是。”
上面人半笑不笑:“这是什么道理,你弄出些狗屁不通的东西来,还指望我挂在门口丢人现眼么?”
小公子收了笑,双眼粲然如星,往前垮了一步,朗着糯糯童声道:
“公昔登临,想诗境满怀,酒杯在手
我来依旧,见青山对面,明月当头”
众人一愣,只见他一昂头,得意之情溢于表:“如何?”
楼上人轻嗤一声:“这等白话俗物,也好意思显摆?”
小公子明显变了脸色,半晌拂袖道:“罢罢,这么个迂腐东西。”离尉迟是两边都不想闹僵了的,只好柔柔笑着拖过那小公子:“秦兄心境不佳,我们还是过些日子再来拜访。”
小公子趁兴而来扫兴而去,心里好不痛快,皱眉嘟嘴,越发显得粉嫩起来,黏声道:“雨湿路滑,尉迟抱抱。”
离尉迟当真温润的好性子,二话不说就把他横抱起来,问道:“莫不是受了风寒,又开始疼了?”
小公子冲他展颜一笑,伸出粉臂勾住他的脖子:“尉迟一抱,便哪里都不疼了。”
离尉迟颇似无奈地一笑,转身要将他送回车里。那小公子像是想起了什么,攀着他的肩膀回头朝破楼一阵嫩吼:“楼上的,等今晚月亮出来了,你便知道我那对联妙在何处了。”
本来还要再说,却是被离尉迟虚抛一下,当时吓得大叫一声,不时又被他接住。
离尉迟笑着凑到他跟前说:“就你嘴快,那是二哥的好朋友,容得你胡来。”
小公子却突然涨红了一张粉脸,也不知是惊的还是羞的,竟就一下钻入他怀里了。
离尉迟都几乎要笑出声来了,走了还不到两步,却见个小二跑出来:“离公子留步。”
离尉迟转过身去,还是温润面貌:“店家有什么事?”
小二赔笑:“东家问小公子可是身体有甚不好的,不如上去喝杯水酒,让他相相脉。”
离尉迟只当这是套话,两边都有了台阶下,随即笑笑便跟了上去。小公子还血红着脸鸵鸟在他怀里,什么都不管了。
抱着小公子走上二楼,便见那秦公子已经醉得半卧在露台上,一头青丝全部散着。
离尉迟坐下来,小公子却不肯从他身上下来,便黏着斜坐在他腿上,楼里湿暖,不一会就困顿过去了。
他一睡着,离尉迟就更不敢放了,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一举一动都只怕惊了他。
秦素办是迷醉地抬起头来:“你对这弟弟也紧张过头了。”
离尉迟笑着摇摇头:“他身体不行,我多照顾些也是应该的。”
秦素伸出一只纤白素手来,离尉迟一愣,竟然抱着怀里人向后挪了一点,秦素不耐烦道:“又不是姑娘,把个脉还担心什么名节么?”
离尉迟强笑一下,才将他的衣袖撩起来,露出半截粉臂。秦素冰凉的手搭上去,怀里人似乎一缩,离尉迟在他耳边轻轻哄了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秦素才收了手,貌似漫不经心地问:“她身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好的?”
离尉迟又将他衣袖放下来,揽入怀里抱好:“去年入秋的时候落了水,自救上来之后便一直好不起来,极畏寒,冷风一吹便浑身骨头疼。这孩子犟,刚开始还不吱声,还是丫环来说了他整晚睡不着,冷汗都湿了被子,这才叫大夫来看,才说是落了病根了。”
秦素摇摇头:“这是先天不足,命里缺了一味。”
离尉迟不解:“原先那几年也看得好好的,大夫都说他是少有的康健,如何突然变出了个先天不足来?”
秦素深看他一眼,又细细地盯着小公子的粉脸半晌,才把声音压得极低道:“你若想保她这条命,等及笄过了来了第一趟癸水,再同她来我这里。”
离尉迟登时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秦……秦兄我……”
秦素挥了挥手,又转回去喝酒,居然把盏转玩,轻轻念到:“公昔登临,想诗境满怀,酒杯在手。”
在抬头看外边,是一片的昏暗,一皱眉,便将酒全数灌下去了。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严芷芮见着公孙鲜于还盯着那小公子看,微微有些蹙了眉,却也无多话。
又坐了好一会,都有些意兴阑珊要散的意思了,那小公子突然醒过来,像是一跃而起,连那白髦大毡都不要披,一下窜到露台上。
屋里人一惊,皆抬头向外望去,离尉迟追出去,给他披上斗篷,一抬头,却见雨已停了。黑黑夜空上赫然一轮皎月,亮得骇人,照得春水连绵青峦起伏,却又是迷蒙模糊看不清楚。
秦素见了,竟如五雷轰顶,一时窒息。
“我来依旧,见青山对面,明月当头”
公孙鲜于心中微微一荡,却不知是什么感觉,侧头想看那粉琢小人面上得意洋洋的表情,见他已经被离尉迟用白髦大毡裹着抱起来,却还是僵着头看月,黑若琉璃浸水的双眼里映着明月。他突然就笑了起来,满面灿然,却似极其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一瞬间惶然,公孙鲜于似是见了从那人双眼里,趟下两行月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