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裂痕》龙飘雪

41、第四十一章

　　路德维希随便找了家网吧，将U盘上的内容发给加布里埃尔那家律师事务所对外公布的邮箱，然后便下了线，忽忽离开。他来到外面，将U盘随手丢进下水道。

　　他感觉有些冷，抬头看了眼天。云层又开始厚重起来，空气中的湿气渐浓。看来又要下雨了，先找个地方喝一杯暖和一下。这么想着，他便拐进街角的一间餐吧，坐在吧台旁边正对着大门的位子，要了杯龙舌兰酒。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他喜欢让冰冷的酒液迅速滑过喉口，在胃里烧灼的感觉。两杯酒下肚，身上渐渐暖和起来。他又要了个吉士汉堡，大口咬了几口，禁不住想起还躺在阴冷房间里，粒米未进的沈正直。他知道自己帮不了正直，他欠夏尔的。如果没有夏尔，他可能早就成为一具无名的路边尸。夏尔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唯一一个承诺过会站在他身边，不会离开他的人。而沈正直，他的确很可怜，但也只是可怜而已。

　　餐吧的门被推开，路德维希很随意的抬头去看，却差点儿惊呼出声。那是张他在远处、暗处见到过无数次的脸，金发，蓝眼睛——丹尼尔法兰！

　　丹尼尔一进门，锐利的目光便朝路德维希射来，仿佛他在进门之前便已经知道路德维希坐在哪里。丹尼尔很快移开视线，走到吧台前走了下来。

　　虽然两人的目光交汇不过一两秒的时间，路德维希背上却泛过一股凉意。他的眼睛忍不住跟随着丹尼尔，看着他走到吧台前坐下，看着他和服务生说话。路德维希突然有种被困在笼子里的感觉，丹尼尔所坐的位置恰好是出门的必经之路，而他笔挺的后背上似乎也长着眼睛，随时都可以了解自己的一举一动。他暗自忖测，巧合，这不过是个巧合，他只是碰巧走进来而已。不过是路人甲，他不可能知道我是谁；除了夏尔在这个城市几乎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学校里也没有几个人认识我。更何况U盘的东西是刚刚通过电子邮件发出去，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追查到这里。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不过是个巧合，仅仅是巧合。他不断自我安慰着，禁不住也在想，今天真不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虽然这样安慰着自己，路德维希仍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平日可口的吉士汉堡此刻味同嚼蜡。他勉勉强强咬了几口，又耐着性子强迫自己坐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了内心的煎熬，将钱放在桌上起身准备离开。他经过丹尼尔身边，刻意放慢脚步。丹尼尔只是低头饮酒，并没有什么动作，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开。路德维希赶紧快步离开。

　　已经到了午休时间，路上人来人往。路德维希穿梭在人流之中，却总感觉身后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走到台自动贩售机旁，佯装买饮料略微侧转头向身后看。他并没有看到他害怕看到的那个人，心里不禁舒了口气。又走了一段路，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再次攀上背脊，路德维希再次回转头，几乎撞到别人身上。丹尼尔就在他身后，隔着四五个人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走着。撞上路德维希的目光，丹尼尔露出个浅浅的笑容。路德维希有种被击中要害的感觉，转身一头扎进小巷，试图利用地形甩开身后的尾巴。他疯了似的不停地转换方向，在一条又一条小巷子中穿插往复。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德维希觉得应该已经甩掉了丹尼尔，便停下脚步向身后张望。身后已不见了丹尼尔的身影。他如获重释般舒了口气，脚一软如虚脱般靠着墙。他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应该给夏尔发个讯息。不管怎么样，也得尽快离开那里。

　　几乎就在他按下第四个号码的同时，他听到有人在巷口驻足，一脚踩到巷口那滩积水中的声音。他触电般抬起头，正好看那圆形的，黑色的洞正对着自己，丹尼尔的手指已经放在了扳机上。路德维希反射地举起双手，忘记了继续按键。

　　“把手机扔了。”丹尼尔举枪走近，低声命令道。

　　“我什么也没干。”路德维希听话地松了手。丹尼尔抬脚将手机踢远。

　　“闭嘴。转过身去，两腿分开，双手举过头。”丹尼尔顺着路德维希的身体搜查，确认没有武器后又命令道，“转过来。”

　　路德维希很配合，“我真的什么也没干。”

　　“乔西，乔西库克，你认识她吗？”

　　路德维希突然有种从黑暗中被拉回光明的感觉。原来是为了那个女人。同时他意识到，既然在丹尼尔已经为此找上门来，那么与乔西之间的关系就没有撒谎的必要。“认识，我们交往过一阵子。”

　　“就这么简单？”

　　“我们同居过一段时间……本来我也以为我们会在一起。后来发现我们不合适，我就搬走了。再后来，我就听说她出了事，好像是自杀，就这样。”

　　丹尼尔审视着路德维希。他回答得太过平静，太过顺利，就好像预先背诵过无数次似的。谎话编得这么没有水准。丹尼尔笑了一下，猛地一拳打在路德维希腹部。路德维希疼得倒抽口凉气，跪在了地上。他的头抵着地面，整个人弓得像只大虾。

　　丹尼尔冰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知道你是谁，路德维希库尔曼。你在乔西面前出现、与她交往、以及突然间消失的时间，与乔西出事的前后时间惊人的一致。对此，你有什么解释吗？库尔曼先生。”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个学生。”

　　丹尼尔蹲下身，从枪管托起路德维希的下颌，“我认识你哥，夏尔，‘影子夏尔’。可以说我非常了解你们兄弟……你骗不了我，路克，你的案底足够读到天亮。你也不是什么学生，你充其量只在大街上学过些东西。”

　　路德维希看着丹尼尔，他讨厌那眼神。他在丹尼尔眼底看到某种熟悉的神情，某种他从来就不曾喜欢过的神情。警察的眼神，路德维希突然意识到。几乎他遇到的所有警察都拥有这样的眼神。带着种窥探的意图，想要看穿他，看进他脑海里去的眼神。

　　“有没有想到什么？路克。”

　　路德维希没有回答。夏尔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丹尼尔是个警察。就算他不是警察，也一定是其他的什么政府公务员。他从来都没有提到过，他只是说和丹尼尔还有克里斯的哥哥有过节，只说过被克里斯哥哥出卖过的事情。天杀的，如果他真是个警察！他一定会查到我们，查到我们许许多多的事情，那个女人的事情，卡尔的事情，克里斯的事情……只要他们想查，那是轻而易举！夏尔，该死的！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他连连咽下好几口口水，然后深深地吸进一大口气。这样不行，我必须想办法逃离这里，逃离开这个人。

　　丹尼尔站起身，后退了半步，背倚着小巷的另一面墙。他慢条斯理的点燃一只烟，显然是要给路德维希考虑的时间，毫无表情地看着烟的去向。虽然他没有盯着路德维希，路德维希却仍能感觉到他逼人的注视，好像他的双眼是一场大网，整个将他罩在了里面。他仍假着很痛苦的样子，弯着腰跪在地上，眼睛却在观察四周的环境，寻找可以逃离的路线。他快速思考着，想着怎样才能将谎话编得圆满，他并不指望可以蒙混过关，只要能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就好。

　　就在这时，丹尼尔接了个电话，路德维希趁机将跪姿改成半跪，伺机准备跳起来跑掉。他的一只手刚刚按在地上，猛然觉得脑后生风，下意识地抬头，丹尼尔用力一枪托敲在他后脑上，他马上就失去了知觉。

　　丹尼尔掏出手拷将人事不醒的路德维希反铐起来，冲着手机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加布里？”

　　“事务所的邮箱收到一些关于正直的东西。”

　　“什么东西？”

　　“你不会想看到的。”

　　“正直在哪儿？他没有回学校吗？”

　　“没有，他的室友说他昨天晚上就没有回来。他的手机被人扔在了一个电话亭里，无法进行准确定位……听着，丹，不要轻举妄动，现在必须以正直的安全为首要。你现在在哪儿？”

　　“就在XX大街拐角的小巷子里……对，他跟我在一起。”

　　“别让他跑了，我们马上就到。”

　　丹尼尔挂上电话，沉着脸对着路德维希狠狠踢了几脚。“要是正直少根汗毛，我要你的命！”

　　三个人汇合后，将路德维希弄到法兰克福郊外的一处运离人群的二层小楼里。加西尔在丹尼尔的授意下用图像原件着手分析，希望可以找到些蛛丝马迹。丹尼尔自己则又看了一遍复制的录像。感觉他全身的关节，从肩膀到膝盖、脚踝瞬间全部崩裂开来，化成了汩汩的液体，那种暗红色，刺鼻的液体。他的嘴唇轻轻地蠕动了一会儿，却不曾发出任何声音。看到他这个样子，加布里埃尔只能愈发凶狠地瞪了眼仍未清醒过来的路德维希。

　　丹尼尔缓缓关上电脑，一手握着笔在空无一物的桌面上划动。

　　“一些微不足道的决定，往往竟能影响你整个生命的走向。你有没有想过，加布里？”

　　加布里埃尔知道丹尼尔所指的是什么，他也想过。这种想法就在每个街口的转角处流连徘徊，是某个回荡在空气中的名字会随着微风吹送入窗。如果当年没有遇到沈正仁；如果没有与夏尔发生过交集；如果沈正仁还在这里；如果……

　　“我要知道正直的去向。”丹尼尔冷冷地瞥了眼躺在地上的路德维希，语调冷淡，不带任何情绪。

　　“看来有必要从他嘴里挖出点儿东西出来。”加布里埃尔脸上出现了很少见的冷酷神情，“交给我们吧。你去这几个地方先查一下，都是他曾经出现过的地方。”他递给丹尼尔一张写着字的纸。丹尼尔无言地接过，转身离开。

　　他走下楼，走出大门，这一天下来的疲惫终于攀上了丹尼尔的脸，他的身体，终于开始重重地把他向下拉扯。他差点儿被自己绊了个跟头，晃了一下，很快就稳住了。加布里埃尔透过窗子看他。昏黄的灯光洒在丹尼尔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加布里埃尔以为自己看到了几十年以后的丹尼尔。一个历经风浪，同时拥有智慧和伤痕，却依旧傲然挺直脊背，叫人难以忽视的男人。

　　我们会找到他的，一定会的。加布里埃尔在心里允诺。仿佛冥冥中自有感应，丹尼尔举起只手算是道别，低头钻进车子，发动离开。

　　车子驶进市区，丹尼尔看了眼第一个地址。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向前探去，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的角度。后头成排闪闪烁烁的车灯，一个个雾蒙蒙的黄色、红色光点在迷茫夜色中明灭跳动。

　　这座城市似乎紧紧地朝他围了上来；那些林立的高楼大厦、那些高高低低的公寓、办公楼、那些停车场、运动馆、酒吧夜总会、教堂……没有人会在意这片灯海中偶尔有哪一盏灯突然熄灭了。新点亮的灯也是如此，不会有人去注意。正直就在这城市的某处……在某盏亮着或者已经灭了的灯下面……

　　丹尼尔握着方向盘的手渐渐收紧，指关节捏得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