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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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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6
恋次坐着公车回去。
他喜欢这样的双层公车,尤其是人少的时候,二层的露天车厢是极好的去处。
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车速带起的风会卷走内心的杂音,灵魂因为安静而变得坦率。
就好像很多年以前,海燕带着他爬上住所附近的山顶时,从远处海面上吹来的风一样。
那时候海燕常常指着山下的海说:[看恋次,看那些船。]
其实他那时完全不明白那些漂浮在海上的,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沉没的渔船有什么可看的,他只想起那上面脱了漆的船帮,满舱的腥味还有无处不在的干涸了的鱼鳞,如同生活本身一样杂乱无章,令人厌倦困扰。如同,他充满了饥饿与惶恐的童年。
从有了记忆开始,恋次就是独自一人。一个孩子能怎样填饱肚子?无非是讨或者偷。也有时候会被领去孤儿院,但那地方,只是把这些孩子当作累赘,吃的是比外面强一点,但是想到每天每天都要听那个恶毒的老太婆厌弃而阴损的咒骂,恋次宁愿在外面挨饿。父母这种东西,他是一直没有的,也不是没有恨过那两个从出生就丢弃他的人,然而从别人嘴里吐出来的侮辱,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的。生活就是这样不停地摔打着你,即使是在深夜里会觉得害怕和孤单,但当见到人的时候,却会露出完全相反的表情。
海燕遇到恋次的时候,恋次正是这样摆出了完完全全的野兽姿态。他凶狠地扑上去,将海燕推倒,掰开紧握的手掌抢走里面温热的硬币,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海燕坐在地上看着恋次越跑越远,只留下“哒哒”的脚步声回荡在巷子里。
第二天海燕从这里经过的时候,看见恋次坐在路边的围墙上。在看清楚自己的时候,露出了微微的惊讶。
其实海燕是特地来这里的。
[我说你啊,跟我回家吧。]他仰起头对着上面的孩子道。
那时候已经是仲春时节了,恋次看着海燕,忽然觉得阳光有些太过明亮了,只看见蒙蒙的细尘,和那个人还留着昨天的淤伤的微笑。
恋次是被领回去的。
所以在那些年以后他从海里救起一护的时候,也把那孩子领了回去,顺理成章地,毫无疑问地,有一点怀念地把他带了回去。
恋次没有想到海燕的这个家是没有母亲的,两个家长都是父亲。
[但这有什么关系。]恋次是这样回答自己的。
浮竹是很温柔的父亲,而京乐则完全是另一种人。
京乐是玩世不恭的,没有什么东西放得到他的眼里,除了目光投向浮竹的时候暗藏的那一点关切。京乐从来不会教育这些孩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又或者,就是被欺负了,他也不会有一句安慰。
[如果有一天,出现了你想要守护的东西,你就会感谢所有现在你经历的一切。]恋次质问他的时候,京乐这样回答。那时候海燕就站在不远处,脸上新鲜的伤口还没有干涸,目光却固执地凝在那里。
“那句话的意思,海燕你明白么?”
没有人回答,只有变冷了的风呼啸着掠过,带着车顶的塑料棚哗哗作响。
其实海燕也不明白,恋次知道。但他就是欠那一个答案,所以就一直不依不挠地攥着自己的回忆。
海燕你明白么?
海燕你明白么?
海燕你……
谁,都不肯放过。
海燕不见了。
在恋次遇到一护的那一天,早晨一起出去的两个人,只有浮竹回来了。
恋次问起海燕的时候,浮竹只是冷冷地说:[他死了。]
他死了,他这样回答,音调里没有一点波动。他的表情这样的事不关己,就好像是路上见到流浪狗的尸体一般,不,连那样的怜悯都没有。
说谎,骗人……这样的词恋次说了一遍又一遍,而答案永远只是[他死了]。波澜不惊。
恋次冲了出去。
却没有想到代价原来是这样。
京乐与浮竹最后的对话是这样:
[你啊,还是不会说谎吧。]
[……]
[真没办法。我去找他回来吧。]
然后京乐就出了门,没穿外套。浮竹刚要叫住他,想了想却作罢了。
大概,很快会回来吧。大家都这么以为。
京乐没有再回来。
一直到葬礼的时候,恋次看到两张遗像才知道京乐已经离开了。
在那之前浮竹没有任何异常,一言一行中都是与往日毫无二致的沉静。
其实在浮竹念着悼词的时候,恋次很想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他只是刚看过去,就遇上对方的目光。
于是他知道浮竹什么也不会说。
那个葬礼上没有哭泣的人。
逝者的亲属隔着来悼念的人们对视着。
隔岸相望,除了距离,还能看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