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屋之 莫名》伶

2、重生（上）

　　意识在空荡的虚无当中，殊画的记忆像是在放古旧的8毫米电影一样，以一种黑白默片的方式在我的眼前呈现着。快乐的，寂寞的、悲哀的、绝望的、全部的全部。少年的记忆犹如蚕丝紧紧地把我缠绕起来，少年的哭，少年的笑，像是烙印般的印刻在我的记忆里。
　　这就是记忆与记忆融合的过程？殊画的记忆挤了进来，强硬的把莫名的记忆撕开，嵌进去；伤口开始流血，然后又愈合，周而复始，渐渐的，殊画成了莫名，莫名成了殊画。我不再是旁观着，我就在那里……
　　小的时候，殊画住在江南的一座楼阁里，楼阁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忘忧阁。楼如其名，这里是个让人忘忧的地方，易醉的温柔乡。殊画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子，嘴角总是挂着浅淡的微笑，不惹一丝风尘。很多人在忘忧阁，来来往往，这是个热闹的地方，殊画的母亲却对他说：“没有比这里更寂寞的地方了。”说完后，她就轻浅的笑，似乎只是在说一件不关己的事一样。
　　有时，几个熟客相约来到忘忧阁，他们说，“云娘，唱首歌吧。”
　　于是，母亲对着镜子画眉，盘头，抹上桂花头油；淡淡的清甜的桂花味，就在整个房间内蔓开了，那种味道让小殊画想起刚才在厨房里偷尝的桂花糕。
　　“画儿，把娘的琵琶拿来。”
　　殊画小跑着从内室里抱出一把琵琶，一双洁白如美玉的手接过，淡淡的桂花味又开始作祟。
　　“画儿，去厨房里有桂花糕，去吃吧。”
　　云娘抱着琵琶下楼，坐在高台上，“铮铮，铮铮”轻轻调试着琴弦，三两声不成调，但是整个花厅都安静下来了。纤纤的十指在弦上徐徐的拨弄着，琴声清越而悠扬。
　　一张机，织梭光景去如飞。兰房夜永愁无寐。呕呕轧轧，织成春恨，留着待郎归。
　　两张机，月明人静漏声稀。千丝万缕相萦系。织成一段，回纹锦字，将去寄呈伊。
　　三张机，中心有朵耍花儿，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需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先白头，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五张机，芳心密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双头花下，两同心处，一对化生儿。
　　六张机，雕花铺锦未离披。兰房别有留春计，炉添小篆，日长一线，相对绣工迟。
　　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剪破，仙鸾彩凤，分作两般衣。
　　八张机，纤纤玉手住无时。蜀江濯尽春波媚。香遗囊麝，花房绣被，归去意迟迟。
　　九张机，一心长在百花枝。百花共作红推被，都将春色，藏头裹面，不怕睡多时。
　　一曲罢，织锦成，竟有说不出的寂寞、无奈。
　　小殊画手里拿着的桂花糕，站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殊画不答，只是顺手从盘子里递过一块桂花糕，我轻咬一口，淡淡的桂花香溢满在口腔中，不甜。
　　日复一日，光阴不紧不慢的磨着，只是不知这忘忧阁中的时日可否真的忘忧。这日，大队的车马来到忘忧阁，所有的车马上都印着一个‘殊’字。从队伍里走出一个面容清俊，目光锐利，穿着青衫的男子，走进了忘忧楼，要见云娘。后来，殊画的母亲蒙上喜帕，坐上花轿嫁入天下第一家——殊家，一时风光无二。
　　出嫁那天，殊画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母亲，镜中的人，朱唇微启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但是，殊画不懂为何，我在一旁看着却是知道，那句对不起究竟有多重。
　　殊画随着母亲一起来到殊家，同来的还有侍候多年的红袖。他们三个被送进一处比较偏僻的别院。当日，小殊画没有见到那位传说中的殊老爷，他的父亲；当日，一对红烛烧至天明，终是成灰；当日，母亲脱下凤冠霞披，锁入深柜。
　　接下来的几个月殊画的生活只能用平淡来形容。每日有人把三餐定时送入小院，没有人会太过注意这个名为画楼的小院；每日，红袖会陪着他一起在院子里玩耍，云娘望着他们淡淡笑；这里没有忘忧阁热闹，却也衣食无忧，只是殊画被叮嘱不能跑出院子。
　　终于有一天，小殊画瞒着母亲和红袖偷偷跑出了画楼。他在如迷宫般的亭台楼阁间走着，逐渐迷失了方向，“咚”的一声撞上一个不明物体，整个人都差点飞了出去。
　　“哎哟！”殊画顺着声音望过去，地上坐着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她很美，和自己的母亲一样美。女子皱着眉似乎摔得很疼，还不等殊画说什么，另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来，“哪里来的小厮，竟然敢冲撞夫人？”
　　“我……”
　　“莺儿，别吓着他。”女子从地上被扶起，和蔼的看着殊画。“你是哪个院的？怎么跑到这荻苑来的？”
　　“我……”
　　有人在女子身边付着她的耳朵说了些什么，突然间，女子脸上的神情全变了，变得狰狞恐怖，小殊画都不敢再看她一眼，低着头看着地上，身体瑟瑟发抖。
　　“来人啊，把这个孽种拖下去打50大板。”
　　“夫人……50下连一个成人都受不住，恐怕……”一旁的仆役为难的说。
　　“夫人叫你打，你敢不打！”一旁的莺儿喝道。
　　于是，殊画被人拖了下去。板子打在殊画的身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5下的时候，已经见血，10下的时候，皮开肉绽；15下的时候，小殊画痛昏过去，他不明白为什么本来慈祥的妇人会变的狰狞，为什么他要受这皮肉之苦。一旁看着的我却是明白的，但是什么也不能做，这是殊画的记忆，它将变成我的记忆，这是殊画的痛，它将变成我的痛……
　　“禀告夫人，他昏过去了。”
　　“泼醒他，继续打……”
　　“夫人……他好歹也是老爷的骨肉……在打下去恐怕……”
　　“闭嘴！”坐在贵妃椅上的美妇更加的妒火中烧，那张精致美丽的脸完全扭曲了，“这是那个狐狸精的孽种，究竟是不是老爷的孩子还不一定呢！给我打！”
　　庭杖被高高的举起，眼看就要落到殊画瘦小的身上，一个蓝色的身影扑了过来接下一杖。
　　“夫人，我儿无知冒犯了夫人，云娘愿意替画儿受罚。”云娘跪在地上说到。
　　“狐狸精就是狐狸精，当初就是这张楚楚可怜的脸迷惑了老爷？”女子染着豆蔻的指扣住云娘的下颚，抬起她的脸。
　　“云娘自知有愧于夫人，但是稚子何辜，还望夫人放过画儿，云娘愿意任凭夫人处置。”
　　“好个任我处置，你就认定我不敢动你！”
　　“云娘不敢。”
　　“好！”女子恨恨的说到，红色的指甲几乎嵌入手心中，“你既愿意代受罚，我也不用客气，给我打！”
　　“夫人，夫人，我家小姐身子弱，还是我来替她吧。”一旁被人架住红袖忙跪在地上恳求到。
　　“你什么东西！也敢和我讨价还价，来人给我一并打。”
　　整个院里一片杖责声，坐在上座的女子的手心里渗出血来，她好恨，她的夫君本是她一个人的，现在却要和一个青楼妓女分享；她的心好痛，纵然告诉自己千百遍，当初是她自己任性才会把自己的丈夫赶出家门，却怎么想不到十几年感情比不过一夜春宵。她本已经忘了的，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还要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不是答应过自己永远不会让她看见这些人的嘛！？
　　荻秋想的入神，身边有人跑过来报告，杖责已毕，她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今天，她真的累了，原来恨一个人怎么痛苦，既是如此，那便大家一起痛苦，赵云娘，荻秋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好过。
　　殊画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云娘和红袖守在身边，她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特别是云娘的脸苍白像是纸一般，小殊画还是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却在一旁摇头，这一局到底谁欠了谁？
　　“小姐，小少爷醒了，您快去休息，您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万一感染风寒可如何是好。”
　　“我没事的，红袖，去把给少爷熬的药端来。”
　　红袖应声下去端药，云娘的手抚上殊画苍白的小脸，“画儿，是娘对不起你。”
　　“娘，没事的，是画儿的错，不该乱跑，以后画儿会乖乖待在院子里，这样就没人能伤害我们了。”
　　“小傻瓜……”红袖把药端上来，云娘一口一口现吹凉，然后喂给殊画。
　　“娘……”
　　“恩？”
　　“我们回忘忧阁，好吗？我不喜欢这里。”
　　“等画儿的身子养好了再说吧。”
　　殊画在母亲的怀抱中渐渐的睡去，我站在一边无奈的摇头。
　　后来一连的几个星期殊画都在床上养伤，云娘每天都有几个时辰不在房中，问起红袖，她就会慌慌张张的说小姐去煎药了，晚上母亲回来时，脸色总是比以前苍白几分，殊画隐隐觉得不对，却也问不出所以然。殊画的伤逐渐好了，云娘却病倒了，一日比一日憔悴。
　　但是即便如此，那个娶了自己母亲的人，那个殊画应该称为父亲的人还是没有来。殊画要红袖去请大夫，红袖哭着回来了，她说大夫人那边与允许大夫过来看，她还告诉殊画，他受伤那段喝的药都是小姐跪在大夫人门前2个时辰求来的。
　　“那我去跪。”殊画这样说着向外面跑去，红袖在后面追。
　　殊画在荻苑的门口跪了2个时辰，终于有人出来，带着大夫去为云娘看病。大夫为躺在病床上的人诊了脉，摇了摇头，也不开药方，背着药箱就要离开。
　　“等等，求大夫救救我娘。”殊画跪在地上给大夫磕头，红袖也在一旁跪下磕头。
　　“病人已经邪风入骨，药石无医，还是早些准备后事吧。”大夫摇着头无奈的说道。
　　十岁的时候殊画失去了母亲，还有了一个从没见过的父亲。十岁的时候殊画离开忘忧阁，来到天下第一家——殊家。十岁的时候，殊画是殊家四少爷；十岁的时候，殊画做着殊家杂役应该干的活。
　　十岁的时候，殊画的母亲对他说“画儿，答应娘无论如何要活着。”为了这句话，殊画很努力的活着，每天完成一个成年人应该要干的活，每天被毒打责骂，每一天，每一天，他还活着。
　　——这是何苦？
　　那个瘦弱的少年，不答我；嘴角露出像他母亲一样淡淡的笑，像是所有的苦都不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