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线娘子》尤阡爱

61、惊变

　　听说庭下的那株海棠在昨夜谢了，美好事物，终究是留不住的。

　　没多久，郑狗子与铁石头离开天都，尹世澜担忧日后城里发生变动，会有保护不周的地方，提议他们搬到王府来住。

　　柳轻瑾想了想，终于同意。

　　尔后几日，萧扶白和展宁也不见了踪影，留下书信，说会尽快回来。

　　抚过那张散着淡淡墨香的云笺，柳轻瑾十分珍惜地将它叠好，塞入衣袖里。

　　檀王府自是极大的，她住在望伊园，屋里屋外足够自己走动，每日有侍婢专门送膳，贴身伺候的却只有嫣然一人。

　　自从卓钰离世，柳轻瑾就变得情绪消沉，不若平时那般爱笑了，凡事不理不问，总伏在窗边怔望，就像盼着什么人回来一样。

　　尹世澜每天会来一两次，但停留时间不长，柳轻瑾心中隐隐明白，一场惊动京城的宫廷政变，正在暗地里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嫣然想不出法子逗她乐，就看现下菊花开得正盛，经常采摘下来做成菊花糕、菊花茶让她品尝。听闻碧连被檀王妃许配给了一户好人家，如今人已不在天都，若再问得具体一点便打听不出了，而檀王妃生了怪病，整日在西厢房足不出户，闲杂人等更不准靠近。嫣然心底有些失望，没想到姐姐这一走，竟不曾与自己联系。

　　日出又日落，夜愈发地长了。

　　有人在窗边望穿秋水，却望不透那九霄云层。

　　香笺被指尖摩挲，都快化成灰了。

　　柳轻瑾开始无聊得，在树干上刻起印记。

　　这日夜晚，天都亦如往常宁祥，家家户户熄灯入眠，唯独天边愁云惨淡，一弯残月环着薄薄血色，似有不祥之兆。

　　突然间，王府内仿佛炸开祸一般变得骚动，不知谁发出尖锐的喊叫，接着愈发嘈杂，瓷物破碎金戈之音此起彼伏，地面都被震动。

　　柳轻瑾从梦中惊醒，披头散发地跑出屋，就见园外有一簇簇火光在闪亮移动，嘶嚷惨叫声不绝于耳。

　　她出了园，视线里人影缭乱，家仆们东窜西跑着，肩膀被一个小婢女碰撞，抓住对方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婢女慌慌张张道：“突然有好多兵员冲进王府，府上的侍卫们正在阻拦呢。”

　　柳轻瑾震惊，用力揪紧她的衣角：“那殿下呢？殿下人在哪里？”

　　婢女摇头：“清晨大早殿下就出府了，一直都未回来。”

　　柳轻瑾手指绷紧，青筋欲裂，呆呆看她一会儿，随后松开手。

　　婢女见她不再问，急忙跑开了。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嘴里反复念着，柳轻瑾强作镇定地笑了笑，又踅回园内。

　　“柳姐姐……”嫣然惊慌失措地出来。不止王府，外面更是鼓震金鸣，隔着朱色筑墙，重重的纷沓步声铺天盖地而过，隐约有血腥的味道飘漫进来。远处，那巍峨的九重宫阙陷入一片熊熊的火光中，把人眼也染红。

　　柳轻瑾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嫣然你别害怕……我们只要在屋里等，在屋里等就可以了……”说完，径自走回自己的房间。

　　合上门，外面一切似乎都变得与自己无关了。

　　柳轻瑾披发赤足地蜷缩在床角，仿佛极不习惯，黯然垂睫，喃喃唤着那个人的名字：“扶白……扶白……”

　　烛台上，最后一滴蜡泪流淌枯涸，入灭寂静，长夜未央。

　　不知过去多久，房门蓦然被人推开，披风高扬飞舞，清绝雪华的容颜在黑夜里惊魂摄魄。

　　“轻瑾——”萧扶白神色焦急地四处张望，借着屋外光火，薄纱拂动，床角正有团人影。

　　“轻瑾……”萧扶白迅速挪移床边，看到她把头埋入膝间，长长的鸦发泻了满身，不知是冷还是寂寞的，浑身微微发抖。

　　萧扶白眸角泛起一丝因思念而灼烧的红肿。离开数日，心中无时无刻不曾惦记，为着她，快马加鞭而归，见她无恙，悬吊的心本是松弛下来，可就在此刻，又疼如被刀绞了一般。

　　“轻瑾……”解下披风，轻轻披在她身上，萧扶白小声唤着，像是梦里，风拂柳絮的声音，“我回来了。”

　　柳轻瑾肩膀轻微一颤，脸终于从发丝中露出来，怔怔看他，意识似有些恍惚：“扶白？”

　　萧扶白点点头，有一瞬挣扎，欲触碰那张近在咫尺的姣颜，然而回想她当日的回答，一切动作都木然了。

　　柳轻瑾就这样望他半晌，痴了似的，也不说话，随即又低下脸去，欣喜的泪光从眼眶里悄然滑落，没有让他看到。

　　发生这么大的变动，萧扶白以为她是怕了，柔声细语道：“轻瑾，你别害怕，滇亲王的府兵已经被我们打退了。”

　　“滇亲王？”柳轻瑾迷惑地眨下眼睛。

　　“嗯。这次是他联合一纵叛党，意图举兵篡位。”萧扶白慢慢道，“殿下早料到这一日他会借机除患，趁乱攻袭与自己有关的王府别院，所以之前早做防备，如今小宁也带着人手在外面，轻瑾，你别担心。”

　　柳轻瑾一时思绪有些混乱，下意识地问：“那世、世澜呢？”

　　萧扶白惘然地望眼窗外，回答：“若不出意外，殿下此刻人已在皇宫，恐怕那里……并不太平。”

　　柳轻瑾垂下睫，手指紧紧揪住那雪色的袖角，仿佛抓住生命的依托，声音淡得没有情绪，却无端挑得人一震：“我本以为，连你也不会回来了……”

　　萧扶白目光动荡，转而又化作柔水叠涟：“傻丫头。”伸手摸着她的头，细长的指与发丝交错，爱缠地顺滑而下，犹豫着，终究吐出一句，“我怎么……能不管你呢。”

　　那人猛地蜷紧了身，仿佛颤抖。

　　仔细替她系好披风，萧扶白眯起眼，望向那遥遥夜色。

　　这一夜，只怕会过的很漫长吧……

　　龙瞻殿内，宫姒雪坐在软榻上，手中锦帕已被绞得不成形状，神色间隐晦莫测。

　　得知逆贼攻城造反，庚宣帝当场吐出一口血，躺在龙床上不省人事，几名老太医聚集一起，束手无策。

　　一名内监突然连滚带爬地进来，跪在宫姒雪跟前惨声禀报：“皇后娘娘不好了，那些叛军已是破了北武门，宫中禁军即将抵挡不住，眼看……眼看就要冲到内苑来了！”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小宫女发出尖叫，老太医冷汗涔涔，甚至有人当即昏厥过去，宫姒雪惨白了脸，紧紧咬下朱唇，目光似冷似怨，望眼躺在床榻上的庚宣帝。

　　殿外的厮杀惨叫声愈发逼近，像翻滚骇浪在人耳里轰隆隆作响。不久，殿门终于被破开，一群铁甲兵士蜂拥而入，浓重的肃血杀气淹没了袅袅升腾的紫烟熏香。

　　“哈哈哈——”华服朱冠的男子畅笑走进，殿内闲杂人等皆被带领下去，他目光灼亮笔直地落在宫姒雪身上，大笑着问，“本王现在的样子，可是风光？”

　　宫姒雪面无表情，仍是一派雍容端庄地姿态，宛如天界仙瑶，高贵不可侵犯。

　　滇亲王一怒之下，将她拽起拉至身前，只觉那芊芊皓腕好像雪软绸缎一般，一个握不紧，便要从手中滑了出来。

　　“你这是做什么？！”宫姒雪一声喝斥，挣扎之间，鬓上步摇叮叮琅琅，映着微微生怒的容颜，更有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绝华美韵。

　　滇亲王痴迷地看着她，更加肆笑狂妄：“做什么？别说是你，这天下江山都将是我的了，还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紧接瞟向龙床上的庚宣帝，目中十二分的轻蔑，“可惜了这绝代容华，竟守着这样一个昏聩无用的男人，到底是不能满足你的。”

　　“放肆——”宫姒雪咬牙恨视。

　　滇亲王冷笑，忍不住，轻轻抚摸上她的脸，声音却是残酷：“忘记告诉你，禁军副统领早就效忠于本王，只要四方城门全全攻破，便是大局已定，你的那个宝贝儿子，想必此刻也丧命在吾军刀下了。”

　　宫姒雪闻言一阵剧烈地抖动，两瓣嫣唇被咬得深红似血，想到如今自己再无依托，心念电转，竟颦眉泪泣。

　　滇亲王不由道：“这般怜人模样，是作予谁看呢？”在他面前，不向来是清冷高傲的么！

　　“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如何？”她哭得梨花带雨，却独有一番楚楚怜人的味道，眼波潋滟，单就一个轻盈流转，妩媚春意尽露，便把人心魂都给摄了去，这刻滇亲王只觉呼吸都停止了。

　　“我一介妇道人家，是生是死，说到底，还不是任由你们这些男人左右，既然横竖都是一死，我也不愿落得后人笑话，倒不如自行了结地好。”说罢取下雪簪，朝自己脖颈划去。

　　滇亲王没料到她动了真格，登时神慌色变，迅速拂袖将那雪簪甩得远远的。

　　“雪儿……雪儿……”将她抱紧怀中，生怕失了去，“我怎舍得让你死呢，我这么做，其实一半都是为了得到你啊。”

　　宫姒雪在他怀里低低冷笑：“得到又如何？你我身份有别，我……我可是你的皇嫂……”

　　滇亲王不屑地一哼：“等我当了皇帝，就封你为皇后，到时候谁人敢说？”

　　宫姒雪埋首不再言语，唇角抹开深深的笑。

　　烛火忽明忽暗，在帷幔上投落一道红魅暗影，此时庚宣帝终于醒了，隔着纱帷，却看到两道人影热拥胶黏在一起，待看清楚，浑身犹如被冰块凝固住，随即大声地呛咳起来。

　　听到床上响动，滇亲王转过身，得意地笑：“皇兄你总算醒了，否则这样昏迷不知觉的，我还当你要一命归西了呢。”

　　“你……你……”庚宣帝瞪大了眼睛，看到宫姒雪婉约可人地依偎在那人臂弯中，目光朝他抛来，若往昔般柔情似水，偏生骨子里又透出一股无情冷漠。

　　干瘦如枝的手颤巍巍地指向二人，庚宣帝剧烈喘息，终于拼了力地吐出句：“你们这对不知廉耻的东西……”

　　滇亲王冷扬嘴角：“就因为你是皇后所生，自小到大才能样样都排在我前头。明明是个无德无能的庸才，江山美人，凭甚都被你占了去？如今这至尊宝座，也该轮到我来坐坐了。”抱紧怀中美人，洋洋得意地笑，“可惜了被你视若拱璧的女人，最后也要被我染指了。”

　　庚宣帝一口气喘不过来，捂胸又吐出一大滩鲜血，伏在床上不知是死是活。

　　就在此时，殿外再次响起激烈的厮杀声，滇亲王大惑，就见一名将领浑身血迹地入内禀道：“王爷不好，事态有变，檀王已率领数万精兵攻入皇城，直奔殿前而来了！”

　　“什么——”头脑轰鸣一响，如惊雷贯劈，滇亲王震在当场。

　　宫姒雪眼波闪烁暗敛，蓦地自怀中挣脱，与对方拉开距离。

　　滇亲王原地神魂若失，兀自念叨：“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很快，外面的铁甲兵士们抵挡不住，被连人带身体地撞开了殿门，数十名身着玄色铠甲的精兵迅速将殿室围堵住，一片甲胄寒光，刺得人眼目生痛。

　　前方绕开一条道路，有名男子款款走出，身披金甲，面容俊美非凡，眉宇间凝聚华傲之气，直直盯着滇亲王，笑意里含尽讥嘲：“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胜负未定，皇叔怎就急于一时呢？”

　　滇亲王猛地攥紧手：“你……你到底……”

　　尹世澜朝后示意，有人提来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是禁军副统领林厥的。

　　尹世澜继而道：“如今四方城门的叛军皆被拿下，程岳平寡不敌众，已经束手就擒，不久之后，整座皇城都将归于我的掌控之中。”

　　滇亲王恨恨道：“你莫在此故弄玄虚，当我不知，你府上不过两千府兵，怎敌得过程岳平近八万兵马？！”

　　“皇叔不相信么……”尹世澜状似无奈地耸动肩膀，伸手指向窗外，“不若，去看看外面……”

　　滇亲王闻言，惶急冲到窗前，就见众多精兵密密麻麻地站了一片，高掣的玄朱旗帜迎风招展，惊得滇亲王面色惨白，手脚抽搐不听使唤。

　　“这……这竟是良王的长生军！”他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尹世澜双眉一挑，唇启音逸，仿有叹息之意：“前有鸿一门为我披荆斩棘，后有良王的长生军支援。大局当前，皇叔怎就一时糊涂了，竟忘却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为何会这样……”滇亲王面若死灰，身心一下子坠入无底深渊。忽然瞥向宫姒雪，模样有些疯癫，“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就是死，我也要拉你一起……”

　　此时宫姒雪早已恢复威仪高贵的神态，厌弃地一蹙眉：“大胆逆臣，死到临头，还不束手就擒！”

　　滇亲王恍若未闻，嘴里不知念着什么，直要扑上前。

　　尹世澜立即下令：“还不将他速速拿下！”

　　三四名精兵扣住对方的肩膀手腕，滇亲王冠落发散，突然仰头狂吼一声，最终无力挣扎，被押下寝殿。

　　“皇儿……”危急过去，宫姒雪捂着胸口，显然受惊不已。

　　尹世澜走到跟前，出乎意料地落下句：“母后，您可真叫儿臣失望了……”

　　宫姒雪闻言一惊，只见他脸容冰冷，眉色间布满阴霾，与往常相比，竟完全似变了一个人。

　　她诧异莫名：“皇儿，你、你究竟在说什么？”

　　尹世澜冷冷地笑：“母后……父皇病重期间，你却与滇亲王苟且私情，谋逆弑君，此等作为，实在天理难容！来人，将皇后拿下，暂且关押在宫室！”

　　宫姒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两名精兵出现在一左一右，她陡然动怒：“你们不得放肆！快点放开本宫！”

　　精兵如石，架起她根本不予理会，宫姒雪慌乱失措，回首连连惊呼：“皇上……皇上……”声音渐渐远去了。

　　众人离退，殿内又恢复了寂静，静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许久，庚宣帝睁开昏眊的眼睛，只觉帷幔前有人影隐约靠近，响起的，是那温润抚贴人心的嗓音——

　　“父皇您醒了……那两个人，都已经被儿臣擒拿住了。”

　　长指挑开纱帷，尹世澜美如雅月的脸容脱现而出，对着床上人，乖巧地笑着：“儿臣这次做的，不知父皇满不满意？”

　　庚宣帝竭力启开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听不清。

　　尹世澜垂下眼睫，肌底浮现一层诡异幽长的阴影，突然温柔地伸出双手，像要深深地拥抱住那个人。

　　然而手，停在了他的脖颈上。

　　尹世澜脸上逐渐露出一种狰狞扭曲的表情，像从地狱挣扎出来的鬼，偏偏声音，又是柔和至极的：“有句话，憋在我心里都快疼死了，现在……终于能说出口了。”附在他耳畔，很轻很轻地道，“我，真的，好恨你呢……”

　　庚宣帝猛然瞪大眼睛，看到他阴测测地笑着，指下用力，要活活地把那血管掐碎！

　　庚宣帝浑身绷紧，开始像鱼一样的痉挛扭动，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声音，额上青筋突兀暴起。

　　尹世澜整个人压上去，越掐越狠，嘴里却似安慰地说着：“你放心好了，这天下江山，我会代你好好掌管的……你只管安心地去吧……去吧……”

　　庚宣帝又剧烈扑腾了几下，终于身体一挺，两眼渐渐翻白，手也一点点没了力气。

　　他一动不动，尹世澜却仍狠狠掐着他的脖子不肯放开，仿佛要将那血管和骨头彻底掐断为止……

　　窗外弯月残寒，泛着妖异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