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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初遇 ...
1.
史晓萌恐怕是周司庸见过最散漫的学生。
第一个小时,她乖巧听了5分钟的课后趴在书桌梦周公。第二个小时,她自睡梦中醒来,抬手看表,低低笑,拉着周司庸下楼,朝她母亲吼一句:“妈,在家看不进书。我带这人去肯德基念书。”她的母亲从抽屉抽出张百元大钞,扔给她:“晚饭自己解决。”转头又对周司庸说:“你看着她点,让她认真看书。”
史晓萌去见她的小男朋友。
于是,周司庸见到了比史晓萌更幼稚刻薄的郝皓凡。
他斜睨周司庸,吊二郎当的评价:“我说,你打哪儿弄来这么个宝贝。瞧那土得掉渣的头发,瞧那衬衣,哎哟,惨不忍睹!”
周司庸不笑也不生气,不发一言任他评头论足。
“得啦,大热天的,非让我们烤成焦炭才进去是不?”史晓萌表情不耐,头一甩,推门进快餐店。
那两人一进去,就抱着一堆薯条、可乐、鸡翅边吃边聊昨晚的球赛。周司庸坐在他们的隔壁桌,复习专业英语以及为家教做准备。
周司庸不是死脑筋的人,非得一本正经在书桌前辅导,她喜欢耍小聪明。比如,遇到史晓萌这样的学生,她会任由学生玩,只要在考试前背好她押的题。她押题向来很准,不说100%,70%总有的。大多数学生家长请家教,无非是想提高孩子成绩。相对于史晓萌原来20分的平均成绩,只要平均50分,都能让家长乐开花。学生玩了,家长满意了,她获得报酬,三赢。
背完今天的单词,周司庸呼出口气。先前出了汗,呆在空调屋内,渐渐觉得越来越冷。看看隔壁,那两人面前已吃得一片狼藉。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郝皓凡扬起下巴,笑道:“你怎么不喝可乐?不要告诉我你不会喝?”
今天确实是自己第一次进快餐店喝可乐。她的手不自觉伸向桌边的可乐,太冰凉了些,暗自发笑。郝皓凡与史晓萌一样,自我感觉太良好,看人、说话都高人一等的模样。
“郝皓凡,你有完没完,使个劲儿酸我的人。”史晓萌皱眉发威,精致如洋娃娃的脸蛋,在周司庸看来更像是撒娇发嗲。不过,才这么会儿时间就成了“她的人”,看来自己给这个骄傲的小妹妹第一印象不坏。
等到期末成绩出来的时候,史晓萌一家对周司庸的印象更好了。史晓萌从全班倒数第二名,前进了近二十名。而期间,史晓萌每个周末的家教补习不过是带着周司庸这个超级大灯泡与郝皓凡到处约会。周司庸的工资由每小时25元提高到每小时30元。每个人都很满意,除了林白。
2.
周司庸给林白打电话,语气中带着得意。
林白沉默许久,直到周司庸心慌,连连催促他说话,他才叹气道:“司庸,并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这样投机取巧。”投机取巧,耍小聪明是林白最常对周司庸说的。她原本期望他对自己表露一丁点儿的赞扬,结果还是碰了一鼻子灰,难免失望。
“林老师,我对认真的学生当然会认真教。可是那些自己根本不愿意学的学生,我认真教不过是费力不讨好。”她腾出手捂住左耳。话吧里人太多,声音嘈杂。
“算了,我说再多,你也不会听。”林白转开话题:“司庸,暑假回来吗?你爸爸让我问问你。”
周司庸闭上眼,仿佛看到父亲苍老的面孔,几乎动了要回去的念头。但她随即一咬牙,说:“不了。暑假请家教的人比较多,我想多挣点,学校的学费能还一些算一些。”
“如果不够,其实我可以……”林白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周司庸打断:“林老师!”
“我很好,不用担心。”她停顿片刻后,开朗的笑道:“我这么会投机取巧,自然财源滚滚。”
挂上电话,周司庸一个人跑到校园里的葡萄园下。单独坐了很久,直到汗水沁湿蓝色衬衫。
林白,林白。
她抬头望着从葡萄叶中投下的星星点点日光,终于勾起笑容。然后快快乐乐回宿舍,吃饭学习生活。
3.
林白是她的初中班主任。
周司庸第一次见林白时,林白25岁刚刚来到这个乡村中学任教。瘦骨嶙峋,苍白而书生气十足的脸上架了副黑框眼镜,有些严厉的眼神在全班30个学生中扫来扫去,让她心慌。12岁时的周司庸,瘦得跟个竹竿,粗布衣服小了一截,露出里面的黄色毛衣。衣服是十岁时母亲缝制的,毛衣则是母亲以前的。自从母亲去世,她便再无新衣可穿。
两个瘦子却一拍即合。
林白教数学,周司庸的数学成绩全年级第一。林白喜欢吃辣,周司庸每个假期都用青椒做成虎皮碎椒偷偷塞给林白。周司庸的学费困难,林白在学校、教育局跑上跑下,为周司庸争得助学奖学金。
周司庸第一件衬衣,是林白送她的生日礼物。
那日,她在院子里发呆。父亲残疾卧床几年,家里也只剩家徒四壁可形容。下学期的学费有奖学金,可生活费到底是个令人发愁的问题。
林白提着一坛老白干,敲开她家房门,朝她笑:“司庸,我来看你。”他与她的父亲对坐在院子里的大石板上,相视沉默,只静静喝酒。
她躲进屋子换上他送赠的蓝色衬衫,并不合身,略微大了些。趴在窗沿,瞧他慢慢长好的脸颊,清贫繁忙的教学生涯倒让他精神起来。他无意瞄到她,露出微笑:“啊,买大了。不过,蓝色配司庸。”她嘿嘿笑着缩进厨房,为那两个男人张罗下酒的小菜。
从此最爱蓝衫。
那日,林白不光是为了庆贺周司庸的生日,还是为了让她父亲答应让她继续升学。她已经初三,面临毕业,村里许多女孩都开始准备出外打工。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得意门生淹没在贫穷的山区。周泰和喜欢喝酒,他就陪他喝。刘备三顾茅庐,林白与周父喝了一个寒假的酒。
半年后,周司庸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三年后,周司庸考上枳城师范大学。开学报名,因为父亲腿脚不便,是林白陪同周司庸一起来。他站在这所大学前,轻叹。以周司庸的成绩,考清华北大也可以。可她选择了师范大学,数学专业。骂也骂了,说不听,反正一意孤行。她听见他叹气,反倒笑了:“林老师,别叹气啦!我这是名师出高徒,要将你的优良传统发扬光大。”他瞧她兴奋的样子,不忍再教训,只得跟个老黄牛似的跑前跑后办理手续。
周司庸看他离去的背影,收敛起调皮的笑容。林白31岁了,至今独身。他不是当地人,6年前才到的她们村。原本她们以为他会和大多数城里人一样来代课一年就离开。谁知他竟似有扎根山区的打算。瘦弱的身材板长好了,只见书生气不见孱弱。周司庸知道村里好多未婚离婚女人都看他看得眼睛发红。
对林白,周司庸有复杂的感情。如果没有林白,周司庸甚至不敢想象。也许自己会与隔壁的三妹、小芽一样到广州、省城打工,会是服务生、洗头妹、清洁工。但现在,她是大学生,虽然连第一年的学费都缴不起。钱总会有办法解决,而人生却是一旦选择错,就无法挽回。他是她的恩人,是她学业与人生路上的老师,是她仰慕的人。但这是不是爱,她不知道。她希望自己毕业后,足够成熟,能够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
4.
郝皓凡和大多数17岁的男孩子一样,喜欢时髦漂亮的事物。他喜欢史晓萌,喜欢她可爱的表情,也喜欢亲亲她的脸蛋,牵牵她的手。平时两人虽是同班,也不好在老师眼皮底下太过张扬。好不容易盼到周末,史晓萌身后又老是跟着个电灯泡。虽然这个电灯泡总是离得远远的,不来干扰他们。但想到有个人看着他们,心里的疙瘩无法平息。
于是一些小孩子的恶作剧就隔三差五被他实验在那个电灯泡身上。比如说,给她一罐已经被使劲摇过的可乐易拉罐。再比如说,扔个青色毛毛虫到她头上。一个比一个幼稚,却收不到预期效果。被可乐弄湿衣服,她对史晓萌说:“我先走,你们慢慢玩”。头上多了只毛毛虫,她不动声色抽出一张纸巾抬手抓住,捏得汁液肆溢,看得另外两人眼皮直跳。
到了期末考试,史晓萌进步神速,让他大吃一惊。原来那个电灯泡还是个有用的电灯泡。恰逢他那难得一见的母亲承诺他进前20就奖励他欧洲十日游。他还不赶紧问史晓萌要来那电灯泡的联系电话。
那电灯泡听完他的陈述,一如以往的平缓语气:“反正你与晓萌成日一起,不如一起复习。”
“钱呢?只拿一份?”他迅速在心里盘算可以私吞多少钱。
“自然双份。”
“我可以问萌萌要答案,反正你只是押题。”他得意,她的底细他当然全部查清。
“晓萌只要求有进步就行,而你——”她笑:“目标是前20,光押题,不可能达到。”
他哀嚎,但为了梦寐以求的欧洲旅行,只得应承。
上了两次课,他开始大叫上当受骗。
郝皓凡与史晓萌一起上课,总爱分心,聊天唱歌看电影,时间很好打发。那个电灯泡却自在地背单词,自学法律。中途,扔给他们一套自己出的卷子,让他们做。一样的教学方式,一样的偷懒取巧。他不知道,前20名与前40名究竟有什么策略不同。
找她理论,她非常好说话的回答:“我能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枳城师范大学,就是因为卷子做得多。题做多了,自然会押题。会押题,自然成绩好。信我,没错!”
才怪!郝皓凡皱眉看面前一直被他称作电灯泡的女孩。她比他们大3岁,但是瘦得前胸贴后背,看起来还没有史晓萌成熟。
史晓萌看他皱眉的样子,笑起来:“不知道你还是个在乎学习成绩的人,让人刮目相看!”他突然心情烦躁,一脚踢翻旁边的垃圾篓,恶狠狠对周司庸说:“没考到前20名,你要把吃进去的钱给我全部吐出来。”
哭笑不得,周司庸轻抚脑门:“都说吃进去了,怎么可能吐出来。”
说是这样说,周司庸开始认真给郝皓凡讲解。史晓萌很快厌烦,趴在桌上睡觉,后来干脆不来自己与朋友出去玩。郝皓凡虽然也烦功课,但前有物质诱惑,后有自己的面子问题,逼得他强打精神认真学习。
周司庸学习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喜欢走最简单的途径。按林白的评价,那是走的旁门左道,钻了中国应试教育的空子。偏偏这个旁门左道极对郝皓凡的胃口。平时上课老师讲得复杂到他想扔书的题目,在周司庸这里就被她左一个总结,右一个规律解决。
在周司庸的辅导下,郝皓凡的成绩在高三这一年完成了三级跳。班级前20,班级前10,班级前5。到郝皓凡高中毕业时,他的高考成绩是全班第4,年级第7。在此成绩的支持下,东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他也走马观花游走了一遍。到第二年夏天,他作为周司庸的师弟笑呵呵站在她面前。
郝皓凡依旧是那个幼稚刻薄的少年,但不妨碍他的阳光笑容迷倒一众女生。回想当初见到的那个少年,周司庸心里竟然莫名的浮现出一种叫做骄傲的情绪。原来,林白看到自己,是这样的心情。
史晓萌这时已经与郝皓凡分手。她在郝皓凡拼命复习的时刻,耐不住寂寞,另结新欢。她的高考成绩刚刚上专科线,其中周司庸功不可没。如今,她在枳城师范大学的网络学院做级花,风光依然。
5.
郝皓凡曾经为史晓萌的离开伤心过一阵子。除了偶尔的任意妄为,史晓萌与他可算志同道合,而且还漂亮得人人羡慕。他红着眼,看她与旁的男生嬉笑打骂,牙齿咬得紧紧,最终转身离开。他对周司庸说:“我不与史晓萌一起上课了,你另外安排时间。”
她静默地看他,然后合上书,说:“我们出去走走。”
只是走走。
他们一前一后走过数十条街道,初夏傍晚仍然不减酷热。这个城市一年比一年温度高,浮躁如人心。他开始不耐,炎热潮湿的空气,拥挤的街道,漫无目的的行走,不发一言的周司庸都让他心情烦躁。
“我说,你让我出来做什么?”郝皓凡停下来,不再前进一步。
“走路”
“除此之外呢?”
“没了。”
郝皓凡气得脸都绿了,他不是个好脾气的少年,惹火了,连女人都打。正要发作,却瞧见周司庸隐隐的笑。她说:“你得加我工资。”
他不是没有见过她的笑,但她的从来都是礼貌疏远的。眼前这个女孩的笑,虽然带着点嘲讽和算计,但是很亲切。
“你得保我上最好的大学。”
“那工资加三番。”
“你是吸血鬼啊?”
“这是根据任务的艰难程度决定。”她的笑意更明显,掏出钱包,买来两根伊利小奶糕递给郝皓凡:“请你吃奶糕。”
无意中,他碰触到她冰凉的手指。
闷热的空气奇迹般地凉爽下来。浮躁的心情就象遇到一阵风,说不出原由的宁静。
郝皓凡的高考分数很高,却鬼使神差的填报了一个二流大学。他对所有人说:“估分太差,稳妥起见”。这招百试百灵,解释了自己的异常举动,还在高考分数公布后博得所有的同情。
6.
周司庸不再是郝皓凡的家教,她依旧同时带三、四个学生,忙得晕头转向。她把郝皓凡扔到不知名角落去了。郝皓凡,这三个字仅仅是她家教生涯中最光荣的业绩,用以展示给心存疑虑的家长们。
而郝皓凡,挂上大学生身份后简直是如鱼得水。之前被压迫的娱乐精神被绝对的自由放大无数倍。吃喝玩乐,他样样在行,与所有人打得火热。
偶而,也能在校园中碰到史晓萌。她骄傲美丽依旧,周围不乏男生追捧。他见了,觉得心情复杂,于是风风火火跑到周司庸的宿舍下大叫:“周司庸!周司庸!周司庸!”他才不管是不是午休时间,她在不在。
她被他拉着去走路。顶着烈日,一前一后。一心两用是她的拿手好戏,边走边背英语单词经常发生。被这样声势浩大的拉出来,她当然不悦。不过,每次他心情一平复,就会请她吃东西。他很会吃,找到的店铺不论大小,总是美味。她贪吃,贪小便宜,因此迁就。权当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她对自己这样说。
出来6次后,有了传言。
“郝皓凡,听说你在追大四的学姐?”
“郝皓凡,看不出你的审美情趣这么独特。”
“周司庸,你什么时候勾搭上这么个英俊小伙?”
“周司庸,看不出你真赶潮流,玩姐弟恋。”
周司庸有些措手不及。她家境贫困,生活匆忙,从来都是绯闻绝缘体。没想到,临到毕业还掀起大波浪,晚节不保。她开始审视与郝皓凡的关系。末了,她决定改掉自己贪小便宜的烂毛病,不再与郝皓凡出去。
郝皓凡也在思考。他在心里将周司庸的优缺点想了个遍。年纪比他大三岁,长相不难看,性格不讨喜,财迷吝啬贪小便宜,穿着土气……最后,他哈哈大笑,笑话自己竟然这么认真的去思考与周司庸恋爱的可能性。
再遇到,他一把搂过周司庸,豪迈的朝自己的一帮朋友说:“这是我师傅,是老人家。你们可都要学我,对她尊重。”周司庸翻白眼,啪一声打红郝皓凡的手臂:“这就是你尊师重道的方法?你妈真没给你取错名,好烦!”
他哇哇大叫,眉眼却带着笑,任她摧残。郝皓凡是出了名的毒舌,说话不留余地,平时早让一干朋友气得牙痒痒。他们见他居然这样任人数落不还嘴,惊奇好笑之余,对周司庸的佩服油然而生,齐刷刷对她喊:“师傅!”。
她没能改掉自己的毛病。
但流言没两个星期就自动消失了。本来,校园里的八卦都有自己的时效性。
7.
12月的时候,周司庸的许多同学已经奔波在各个招聘会。明明还有一年,校园里却弥漫着离别的气氛。她并不急于找工作,每天按部就班上课、代家教。越是临近毕业,她的心里越是欣喜。她的愿望终于就要实现。
“周司庸,周末空出来。”郝皓凡转身朝她笑,嘴角还流里流气叼着根宏声香烟。最近他学上抽烟,正练习什么姿势看起来最酷最帅气。
“周末我要上课。”
“周末是圣诞。”
“圣诞也要上课。”
他没辙,说句“那空下来就给我打电话,周末我们开圣诞晚会,老地方。”,便离开。入学三个月,他在学校外租了个小套间,空闲时候伙同朋友到那里看球打PS打扑克。那里是他们的据点。
补课的学生要过圣诞节,周司庸的圣诞节真的空下来了。原本打算回宿舍睡大头觉,却被郝皓凡堵在门口。他塞给她一个大袋子。那袋子真大,跟个小书桌似的。他说:“快!快!快!回去拆开,然后赶紧下来。”
她拆开后,被吓到了。
淡紫色的抹胸小洋装、高跟鞋、保暖丝袜、内衣、内裤……那内衣居然还是黑色透明蕾丝的。她的脸噌噌噌红透,连忙跑下楼。郝皓凡一脸坏笑靠在宿舍下的电线杆上。她气恼的吼:“你找死!”他却说:“merry christmas!”
“我不会穿的。”
“那扔掉!”
“烧钱!不如给我兑现”
“咳,没意思了吧!”
最终她还是穿着自己土气的衣服坐在郝皓凡的沙发上。
小套间看来经过一番装扮,处处透着节日的愉快气氛。关掉灯,只留一盏昏黄壁灯,在小套间里腾出一块空地。放上音乐,十几个年轻男女就在里面跳舞。郝皓凡是玩乐高手,跳舞不在话下。
她坐在那里,看他跳舞。他张扬的笑,灵活的身躯都是她以前不曾留意到的。他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对她恶作剧,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朝她露出坦荡的笑。以为浅淡的关系,在一年多的相处中,慢慢发生了变化。
可她仍是格格不入的,她清楚的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
8.
没人注意到她的离开。
走在无人的校园小道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欢歌笑语声,周司庸抬起头,看星月稀疏的天空。她想起林白的小屋,那个安静的屋子。他的书很多,堆满了不大的房间。那时候,她是个偷书贼,每每乘他不留意偷走一两本小说,隔天再还回去。她看书很快,囫囵吞枣,而且老爱看他不让她看的爱情小说。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早已知道自己的小动作,却好笑的瞧她拙劣的行径。
他对她,一向包庇放纵。
周司庸在公用电话亭给林白打电话,长久的铃声,无人接听。她放下电话,头轻轻抵住握住话筒的手背。从来没有过的情况,11点多了,他却不在。
突然,一双手抓住她的手臂,随之,她被带入一个炙热的怀抱。来不及尖叫,那个人说:“是我。”
是郝皓凡。
他呼出的气有浓烈的酒精味,他的笑暧昧而蛊惑人心,他说:“你怎么逃啦?”
“再不回,宿舍门要关了。”
“管他的呢!”
“你以为我是你,还不放开我。”
她瞪他,然后惊慌地看到他的脸慢慢逼近,最后贴在自己的嘴唇上。酒气便传递到她的口腔,带来一个激烈的吻。
“你是不是应该闭上眼睛?”他稍稍移开,轻笑着说。
她问:“你喝醉了?”
“没有。”
“我不认为我们适合谈恋爱。”
“我们不谈恋爱,我爱你。”他咧开嘴唇,露出一口白牙。
“我不爱你。”
9.
就象老鹰捉小鸡,他追,她躲。周司庸的日子过得实在热闹。一直打电话找不到林白让她担心,郝皓凡突如其来的追求让她心烦。他把肥皂剧里的招数悉数用上,就怕别人不知道他正在追求她的架势。
林白打电话来时,她正在阳台与楼底的郝皓凡纠缠。少年说:“喂,周思庸,你就依了我吧。”她头疼:“你是流氓啊?”
旁边太多人明目张胆看好戏。
午后的阳光很耀眼,充满快乐的味道。
林白在电话中说:“思庸,你得回来一趟。你父亲快不行了。”她愣住,重复林白的话:“快不行了?”
她的父亲在一个月以前检查出肝坏死。不告诉她,是她父亲的请求。但是,这几天,他快不行了,总是昏迷着。
“我马上回来!”挂掉电话,周司庸简单拣了几件衣服塞进书包就跑出门。
郝皓凡正在楼下与路过的姑娘说笑,见她背着背包出门,乐了,连忙拦住她:“我说周司庸,用不着打包逃跑吧。”
她抬头,恶狠狠的说:“滚开!”
这样凶狠的表情,郝皓凡第一次在周司庸身上看到。他退了步,清楚见到她眼中快要掉落的水珠,不由问:“怎么了?”
郝皓凡动用父母的关系买到了当天从枳城到安县的卧铺火车票。他送周司庸上火车,然后在熙熙攘攘的车站,看她头也不回走上火车。临上车,他握住她的手,轻轻使力。他希望她能靠着他哭出来。但她不哭,她是比郝皓凡想像中还要坚强的女孩子。
火车鸣笛声响起,他心里涌起前所未有的失落感。他跑到周司庸窗前,拍打玻璃窗,着急的问:“你还会回来的吧?”
她点头,仍无法使他心安。
10.
葬礼很简单,依照当地风俗是土葬。
周司庸头戴小白花,朝每个前来拜祭的村民鞠躬。父亲死得突然,本没有合适的棺木。堂奶奶就把自己留的棺材给了周司庸。从父亲入土那一刻起,她成了真正的孤女。等宾客散尽,她坐到院子里的青石板上。
“陪我喝一杯?”林白走进院子,手里还提着个酒坛。葬礼的事务几乎都是由他一手操办。这会儿安静了,他终于也得空喝一杯。
周司庸摇头,对林白微笑:“你跟我爹学坏了,我记得你从前酒量很差。”
林白也笑:“那是你爹酒量太好。”
然后,两人便不说话了。
周司庸的父亲这病,说到底还是酒喝太多的缘故。
“戒了吧。”周司庸疲惫的靠在林白肩上。
“今天过后就戒。”
“林白,”她叫他的名字:“我有没有给你说过,我打算毕业后就回安县?”
林白转头看向身旁的女孩,轻叹:“你现在说了。”
“我要与你一样,做个乡村教师。”
“恩”
“我要与你一样,在这里度过我的余生。”
“恩”
“我要与你在一起。”
“恩”
她的手掌覆上他的,粗砺温暖的感觉是自孩童时便烙印在她生命之中的。她把头埋进他怀里,终于哭出来。
“林白,我好后悔。如果常常回来就好了。”
“恩,”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周司庸的额间,林白说:“那以后你要好好活下去。”
11.
周司庸再回到学校,郝皓凡觉得她有什么不一样了。以前她也拒绝自己,可眉眼嘴角总带着笑意。可现在,她拒绝自己,眼神之中有明显的疏离。
他心有不甘,终于爆发,刨根问底。
于是她问他:“你爱我什么?”
“与你一起舒服,心情安宁。”
“可是我有让我安宁的人,那个人不是你。”
他不语,愤怒地看她。她熟悉这样的表情,史晓萌离开后,他常常是这副模样。
原本想要永远埋在心里的话便从嘴边说了出来。
“郝皓凡,你对我好,我心动过。哪个女孩不贪恋温柔?差一点,就爱上你。可是,我们不合适。我从小的愿望是回村里当一名老师,让更多的孩子学到知识。这个信念绝对不会更改。你有信心与我一同到穷乡僻壤过一生吗?不会的,你太贪玩。”
她微笑着说:“我相信你现在爱我,不然不会在我身上花这么多精力。可是你的爱能够持续多久呢?一个月,两个月?我要的幸福是平淡生活,长久相守。这个,你给不了我。”
他终于明白。
她与他都是倔强的人,不愿意为了另一人改变自己。
他不可能抛弃一切成全她,反之亦然。
多遗憾。
12.
7年后。
郝皓凡到安县拍摄纪录片。他一路打听,找到了安县中学。看门的老头说:“周老师?你去后山找。”
从学校到后山要走很远的路。那座山长了副怪石嶙峋的模样,树木少得可怜。郝皓凡当了四年记者,扛着摄像机上山下乡,已经很能吃苦。可爬这怪山,仍然忍不住骂骂咧咧。
站在山顶,他向下眺望。后山一路上有不少当地农民,他们相互开着玩笑,笑容淳朴。夏末的山风,带了些凉意。那个人也许就在其中吧,他笑着叹息,转身离开。没能见到她,至少他见到了牵绊住她的土地。
记得要怀念。
我们都不要忘记,曾经的美好。
(完)
已经发表在07年9月份的《新蕾STORY100》上。
请尽量不要转载,或者提供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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