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无晴却有晴》晏江寒

7、七

　　赵路晴是被张婶从被窝里挖出来的，他如今是越睡越懒了，像只冬眠中的动物，棉被盖住整个脸只露出一点乌黑散乱的头发。
　　“大少爷差人来叫你，你看看自己连被窝还没起呢！”张婶毫无忌讳地伸手揪住了赵路晴的耳朵，这是她多年的习惯。
　　赵路晴“嘶嘶”吸着气还往里头钻，奈何张婶的手劲很大，直接将他拽了出来。
　　“疼啊，疼，张婶，我耳朵掉了！”赵路晴纠结着眉眼叫嚷，人尚未清醒，还跟小时候一样。
　　张婶撒了手：“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大少爷差人叫你过去，快起来。”
　　赵路晴迷迷瞪瞪伸出腿，然后穿衣洗漱都是由张婶给他伺候好，自己则趁机闭眼接着睡。等收拾妥当他才万分舍不得的睁开眼，又变成了彬彬有礼的赵路晴。

　　外头的小厮等了老半天才看见这位爷出来，勉强收起不耐烦的神色前边带路。
　　赵路晴则当没看见，手心里攥着把松子，一路走一路闲闲的磕着吃。
　　到了大厅门口，松子都吃完了。赵路晴站在门口拍拍手整整衣领走了进去。
　　“大哥。”
　　他习惯性的进门先打招呼。
　　不过此时大厅中除了赵奉天还有一人，应该是客人，赵路晴没看清，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就没招呼。
　　“来了，”赵奉天挂在脸上的笑容敛去一些，认真地介绍道，“这是楚原将军。”
　　赵路晴走近前，这才发现来人不就是那天街上看见的威风八面的年轻将军？怎么赵奉天还和他认识？
　　“楚将军好。”惊讶之余，赵路晴并没忘了礼数。
　　那人显然也还记得赵路晴，直视赵路晴的眼睛里除了探究之外深处还有一抹奇怪的玩味，这让他本就英俊的五官看上去隐隐透出一种邪魅的气质。
　　他悠然的开口，语调抑扬顿挫：“晴少爷，久仰大名。”
　　赵路晴讶然于他竟会记得自己，听了他的话后又泛上点不解，忙道：“将军过奖。”
　　“是晴少爷太谦虚了。”
　　楚原竟然还回他，并且莫名有点忍俊不禁的意味。
　　赵路晴不知怎么接话，干脆就不接，转身落了座。
　　“不知道晴少爷在哪里读书？”楚原接着问。
　　“京上的私塾。”赵路晴答道。
　　“哦？这倒是巧了，我虽是河上人，但却在京上常住，日后晴少爷若有什么需要到可以来找我。”楚原道。
　　这句话出人意料，堂堂一个将军平白无故对赵路晴这样一个一文不名的人示好，太不应该了。
　　赵路晴推谢的话还没出口，赵奉天已经开口。
　　“楚少将太客气了，舍弟年幼不懂事，还是少给将军添麻烦。”
　　这次楚原倒是没说话，只是勾起唇角笑了笑。
　　赵奉天也很自然的岔开了话题，两个人很快又聊到别的方面去了。

　　赵路晴坐在最下首，他很显然是被叫来过个场面然后只需坐下听着看着就好了。不过长时间坐下来多少有点耐不住，茶端上来赵路晴就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呷茶消磨时间。
　　赵奉天和楚原谈的话题很杂，从天下大势到市井传闻，而且两个人聊得很愉快，时不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从两人的谈话中不难听出，赵家和军队还有生意上的往来，大抵是和军火有关。

　　赵路晴偶尔会忍不住悄悄看一眼楚原，原因在于楚原和他心目中带兵打仗的将军不一样。他想象中那些浴血沙场的将军都是一身煞气雄壮威武的，可楚原不是，一身戎装包裹住他修长的身体，下面长长的黑皮军靴让他两条长腿非常招眼。更难得的是楚原有一张难得的好皮相，让他比起煞气更有种凌人的高贵气质。
　　然而好看归好看，赵路晴却并不是很欣赏这位将军。方才见面中他感受到对方言语神色中颇为轻佻，这让他很不解，也很不喜欢。

　　谈话持续到晌午才结束，赵路晴早饿扁了肚子。他听到赵奉天提到“吃午饭”三个字，简直如闻天籁。

　　楚原走在最前面，赵奉天在其后，赵路晴在赵奉天要迈出门槛的时候敢上前小声问：“大哥，我可以回去了吗？”
　　赵奉天看了他一眼，略一沉吟说：“回去吧。”
　　赵路晴得了赦令，便在两个人走远一点的时候往自己的后院去了。
　　楚原却在这时停下了脚步：“怎么晴少爷不和咱们一起用饭？”
　　赵奉天道：“他喜欢和照顾他的一个姆妈吃饭，而且他一个小孩子，怕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将军见笑。”
　　楚原颜色很深的眼睛里渗透出些隐喻的神色，唇角勾起一个很浅但很明显的弧度：“晴少爷真是太懂事了。”
　　赵奉天附和地笑了一下，并未接话。

　　傍晚的时候赵奉天来到赵路晴院里，见到赵路晴正在院子里一边走一边读着一封信。
　　“大哥？”赵路晴余光瞥见了站在门口的男人，停下脚步。
　　“同学来信？”赵奉天随口问一句。
　　“嗯。”赵路晴自然垂着手臂，一点也不在意信的内容会暴露在赵奉天视线下——他怕什么，反正里面的字都是英文！
　　赵奉天也早就注意到了，所以没继续问，而是拿出一个大红烫金的信封来递到赵路晴面前。
　　“拿着，楚将军提前给你个红包。”
　　赵路晴诧异：“他又不是我的长辈，给我红包做什么？”
　　“这是将军一片好意，反正你也是小辈，接了也不算什么。”赵奉天道。
　　赵路晴接过来，他收起手里的信拆开那个红包，眼睛跟着瞪大了：“这么多？”
　　里面是折得很整齐三张银票。
　　“总不好只给你一串铜板，”赵奉天笑笑，“想买点什么吃的用的就去买吧——但是不要花在用不着的地方。”
　　赵路晴敷衍地点下头。
　　兄弟俩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光说话，很快就感觉到寒冷。可是赵路晴不愿同赵奉天进屋长聊，但又忍不住偷偷搓起手来。
　　赵奉天不由看了一下，看见少年修长的手指被冻得通红，因为颜色白皙，所以指尖处的红几乎是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玉质来，竟十分好看。
　　“这么冷，怎么不进屋？”赵奉天脱口而出，然后便拉住赵路晴的手臂往屋里走。
　　赵路晴一阵泄气，看来这个大哥又要跟他“念经”了。

　　到了屋里，热气袭人，很快驱散了人身上的寒气。赵路晴将信件红包都放在了桌子上，抬手要倒杯茶，却发现茶壶是空的，只好讪讪放下。
　　赵奉天倒也不怎么在意，而是很突兀地问道：“你的私塾也快上到头了，有没有想过以后？”
　　“呃？”赵路晴绷着根弦准备应对赵奉天各种问题，于是斟酌着回答，“我想继续念书，上大学。”
　　“哦，那大学也上完了呢？”
　　“找工作。”赵路晴道。
　　“其实完全不用那么费事，你是知道的，赵家家业在这里摆着，总不会让你连个工作都没有。”赵奉天慢悠悠说着。
　　赵路晴着实愣了一会儿，半晌才缓缓摇着头苦笑：“大哥，我无意从商。”
　　“为何？”赵奉天不动声色地问。
　　“我不是那块料。”赵路晴答。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赵奉天心中是真的在为赵路晴着想的，他有意要把赵路晴引上经商的路，也是出于对赵路晴的将来考虑。
　　毕竟两人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联手经营赵家的产业也是正应当。
　　“赵家的主人是大哥你，我真的没有往商人路上想过，”赵路晴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观察着赵奉天的表情，“等以后我找工作，我绝不会向家里再要钱了，不会拖累了大哥。”
　　赵奉天脸色肃整起来：“我并非在意这个。”
　　“我知道，我是说自己一个男人，总不能一辈子指着家里养着。大哥放心，不靠家里靠我自己，我也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赵路晴坚定的说。
　　赵奉天看着自己自信满满的弟弟，只觉得对方细皮嫩肉又满脑子都是书本上那些风花雪月，哪懂得这世道的艰辛险恶？他以为，自己嘴皮子动一动就万事大吉了吗？
　　——这一点，倒是真的和他那位亲生父亲一模一样！太过天真！
　　赵奉天内心不屑，表面并没表现出来。他沉默一会儿，手指习惯性地瞧着桌子，直到自己意识到四周太过安静了才回过神了。

　　“那就随你吧。”
　　最后，赵奉天如是对赵路晴说道。
　　赵路晴送走自己这位大哥，总算舒了口气。

　　眼看着要过年了，河上的天气倒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每日都是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留下来的积雪很快都被化干净了。
　　赵路晴不能总待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闲来无事便揣着袖子在偌大的赵宅中瞎溜达。
　　溜达到后花园的时候，他往里望了一眼，略作犹豫后就走了进去。
　　赵宅的后花园很大，里面翠湖巧亭，山石奇花样样俱全。现在虽是冬季百花凋零，但火红的腊梅开得正盛，也是一道漂亮的风景。
　　赵路晴走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小路上，心情十分惬意。
　　“夫人，慢些走。小心。”
　　低低的人语引起赵路晴的注意，抬头一寻，正是自己有了喜的嫂子李氏，被丫头仔细扶着一步一步沿着湖边散步。
　　李氏今日穿了件大红色的袄裙，乌黑的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支玉簪子，整个人散发出鲜活的美丽。虽然身材还是那样根本未见变化，但她走路十分慢不说，没被丫头扶着的一只手臂还小心地护着腹部。
　　两人离得不算近，但赵路晴就是能无比清楚地看见李氏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期待的笑容，那么温暖，那么耀眼。

　　想象一下，自己母亲怀上自己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样，笑容迷人，神色柔和。那样的人，仿佛是周身发出光，自然而然吸引人的目光......

　　如此想着的赵路晴不知不觉收回了想要转身离开的脚步，向着湖边走去。

　　李氏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见赵路晴，笑着打招呼：“晴少也是来花园散步的？”
　　“嫂子，”赵路晴脸上也挂着笑容，“我在屋里闷得慌出来走走，不想在这儿碰到您。”
　　“嗯，屋里头不开窗通风，总是烧着暖气真让人发闷。”李氏应道。
　　“听说嫂子有喜了，我还没道喜呢。”赵路晴提起来就端端正正作了个贺礼，“恭喜嫂子，为赵家延续香火。”
　　李氏闻言白嫩的脸上浮起两片红晕，娇羞不已：“呈晴少吉言了。”
　　“等孩子出世，那是不是该叫我......”赵路晴停住，他不会数辈数，一时说不上来未来的赵家小少爷或者小小姐改叫自己什么。
　　李氏笑言：“该叫叔叔呀。”
　　“是了，哎呀，感觉自己好像老了很多似的。”赵路晴不好意思地垂了下眼睫。
　　他这一笑发自内心，来自一个少年最纯真的笑容，在他隽秀的五官上展现出奇异的魅力，叫离他极近的李氏竟是小怔了一下。她从未见过赵路晴真心实意笑过，此时见了，顿时觉得赵路晴这个人都可爱起来。
　　“不知道要多久才会出生？”赵路晴好奇地问。
　　李氏身边的小丫头忍不住了，扑哧笑一声道：“二少爷没听过十月怀胎吗？还早着呢！”
　　“哦，那嫂子一定很辛苦，要多注意身体。”赵路晴关切道。
　　“多谢晴少关心，我现在真是个大闲人了，你哥什么重活都不让我碰，就差给我喂饭，天天吃些大补的东西，我都消化不了了。”李氏道。
　　“这不是为了让我未来的小......侄子能健康出生么？”赵路晴不禁把目光再三放到李氏平坦的小腹部位，想像着它变大的模样。
　　“对了，今天吃晚饭，晴少还来吗？”李氏问道。
　　“嫂子不嫌我吵，我就去了。”赵路晴开玩笑道。
　　“晴少哪里的话，我盼着你能来呢。”李氏心情好，话也多起来。
　　两人在湖边边走边聊好不闲适，直到李氏有些累了先行回去，赵路晴才停下自己的嘴。

　　当晚，赵路晴头一次没用人叫自己去了前院同赵奉天李氏一同吃饭。晚饭过后，他甚至和赵奉天闲聊了一会儿才走，格外和谐。
　　入睡时，李氏便坐在梳妆台梳头边对正脱下外衣的丈夫说道：“以前没接触过，没想到晴少是个挺能言善辩的人。”
　　赵奉天正因为今天晚上难得和睦的气氛而高兴，听妻子这么说也来了兴致：“哦？”
　　“今日我在花园里散步时偶然碰到同来散步的晴少，便和他聊了会儿，晴少可是一直没停过嘴，全是他在外面的见闻新鲜事儿，听得我一个劲儿笑了。”李氏道。
　　赵奉天一边听一边觉得难以置信，这个沉默寡言了多少年的弟弟，竟会对自己的妻子有这么多话要说吗？然而当他想到自己的妻子怀孕了的事，一切就都明白了。
　　“路晴把自己的性子一直压着，他知道你怀了孕，应该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所以才跟你亲近。”赵奉天道。
　　“是了，他问了我很多关于怀孕的事情呢。”李氏附和着。
　　赵奉天眉眼间也跟着柔缓下来，仿佛是为知道了赵路晴的恋母情结而进一步了解了他觉得高兴。

　　夜里，依稀能耳闻断断续续的鞭炮声。
　　除夕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