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拜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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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的霞光已经淡然隐去，半轮月影透出于逐渐黯淡下去的天幕之上。
弟子们用举火术生成的流动小火球让整个流云台都被温暖的光包围着。暖融融一片，驱散了料峭的春夜微寒，又顺便起到了照明的作用。
此情此景，说不清道不明地，令珟月心中流淌的幸福感蔓延开来。
这幸福感犹如细流，自她上了这祝融峰以来便点点滴滴、慢慢地汇聚起来，让她此时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倘若她有朝一日要离开这里，她一定会想念这里。
在这青玉坛上只待了一年不到，往后多半也还有漫长的岁月要在这里消磨，却已经能够感到离别时的依依不舍。珟月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只可惜台上早樱未开。珟月今日到得早，特地在这流云台上栽种有樱花树的地方都搜寻了一番，却是一株都还不曾开放。
法课最终，照例由丹芷真人一一验收各弟子们所制的各坛六一泥。
望妍那罐子残次品不知被她用什么方法藏到哪里去了。余下的几坛泥虽则成色良莠不齐，也都是算过关了。她明眸流转，向身边的思真师兄递过一个感激的眼神。
思真师兄青色的面皮上隐隐然竟然透出了一层微微的红色。那鼻尖上沁出的点点汗珠，也不知道是羞于小师妹的盈盈眼波，还是慑于此刻走到他面前的师尊威严。
地上排列着思真所制的七罐六一泥。丹芷真人正弯下腰将其逐一拿起，向他解说各坛的品质优劣及问题所在。俯身之时，他额边的发丝垂下来，正遮住半个侧颜。
比起思真师兄鬼君般的模样，眼前冰玉莲华、庭阶玉树一般的仙人被唤作“鬼王”终是不像，这样看来确实讳之以“青玄帝君”之名要与他相衬得多。
珟月唇边翘起一道弧度，眼角眉梢尽是笑意。
如果当真有人告诉她丹芷真人乃是天上帝君，珟月多半也是会信的。
至今她仍时时想起那日的情景。升山大会上，活神仙临风而立。容颜俊美，如月霜清冷，袍袖翻飞，令流云失色。
那上神天君下凡渡劫之说本也并不是什么闻所未闻的稀罕事，说不定、说不定……丹芷真人还真是哪位仙驾高高在上的帝君……
自打来了青玉坛之后，自己似乎得了个想入非非的毛病。珟月轻叹一口气，这修真果然不是人人都修得的，一不留神就徘徊在走火入魔边缘，想那状元巷口的老瞎子也许并非诓她，自己有没有仙根仙骨……
却不知为什么，梦中那水边黑发仙人的模样突然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忽然记起在那梦里，银光落入湖中的瞬间，整个梦境被照得一片雪亮，连同仙人的头发也被染上了星辰的颜色。
素衣冉冉，华发烁烁。
她竟是从未察觉——
那个瞬间的仙人，倒真是像极了丹芷。
就在珟月胡思乱想的当儿，丹芷真人的眼光已经移向这边。
突如其来的对视，让珟月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似是犹然带着几分梦境中的迷糊，她只感到那目光灼灼，竟像是要把她的心都直烧出一个洞来。
慌忙移开眼神，眼角却瞟见他一步步走近，忍不住鼓起勇气又抬头看向他，却见丹芷真人面上如常，眼色神情，俱是冷冷清清的。
方才那令她心跳急速如打鼓的灼灼目光，定不是出于这张好看却几乎从不带感情的脸上。
珟月怔怔地看着眼前丹芷真人在离她三尺左右处站定，等着他来验收她所合的六一泥。心头好像有无数复杂的情绪交织成一团，这其中，有些是她所熟悉的感觉，有些又像是她从来不曾有过的。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情绪，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若不是她强依着那呼吸吐纳之法理顺气息，这一瞬间竟似真就要走火入魔一般。
“珟月。”
清冽的声音由黄昏的风中送来，说不出的好听。
“弟子在。”
“你有师父了么？”
丹芷真人这一问问得突兀。流光台上垂手而立的其余六人，眼光俱都收敛不住地齐齐看向了珟月这边。
“还……没有。” 珟月迟疑着答道，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他这一问的意图何在。适才狂跳不已的心此时才刚渐渐平静下来，却又陷入雾水之中。
“我可以收你。”
……
晚风沉默，火光摇曳。
珟月猛得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向丹芷真人。
在场诸人，脸上莫不是同样这般难以置信的表情。
吃惊的不是丹芷真人收珟月为徒，而是如果他们没有听错的话，丹芷真人方才言语，竟是在珟月请求他收徒之前，主动先收了这个徒弟。
——自青玉坛推行着收徒拜师的规矩以来，可曾有这样的先例？
——而那万年冰山鬼王竟然主动开口，收了一个半路出家，修习本门术法不满一年的徒儿？
——竟还是当着一众弟子的面纡尊降贵、开口相询？
各人面面相觑，心中所想皆是同样：
这真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之事！
“谢师父。”
头脑中依旧是一片空白，她只听到自己的声音暗哑，干涩生硬。
手足无措中，旁人脸上神色如何，别说看到，此时此刻的珟月连想都无暇去想一想。
心中翻江倒海，发出声音都困难。过于震惊，脸部的表情肌都不听使唤，结果变成了苦着一张脸，干巴巴硬邦邦地一句谢师父。
本想说得更好一些，结果却搞砸了。此时再懊悔埋怨自己，却已是徒劳了。
“收拾收拾，下月便来紫虚宫罢。”
“是。”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沉落。
满天星斗伴月，给流云台铺上了一层银色的幽光。
※※※ ※※※ ※※※
望日的清晨，红日初升，四层的弟子居就已是热闹非凡，处处鸡飞狗跳，人声喧嚷。各个房间内几乎俱都是一副经由强人洗劫过的景象，抽屉翻开，衣物遍地，惨不忍睹。
今天是青玉坛所有第一年准弟子们开坛拜师的大日子。
“珟月你还没好啊？！”穿着青色法袍的清丽少女一脸不耐烦的表情，从外室直冲进来一声大吼，“今天是拜师不是拜堂，你不要这么紧张好吗！”
“好了好了，马上好了！” 同样装束的房内的少女面上微微一红，却仍对着铜镜左照右照，上看下看，“哎你看我这簪子这回插正了没有？是不是还有点歪？”
“正了正了，再正没有了，像你家丹芷一样正好吗！”
“……你一定要说出来吗。”黄澄澄的镜中映出少女一张大红脸，嘴上却不肯向让地反调戏回去。
“你不是吧珟月……你还真……”
“哈哈我好啦！芊芊我们走吧！！”叫珟月的少女赶紧打断了她的话，拉着她一齐出门。
“嫁妆不带了？我看你打包打了一个月了都……”叫芊芊的少女不依不饶，继续调侃道，“啥时候嫁到紫虚宫去呐？”
嬉笑打闹着，银铃样的笑声洒了一路。
待得她二人到达二层的青玉石平台，式场上已是人头攒动。
入门一年的准弟子们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珟月上一回看到这么多人，还是在升山大会上了。
今日连好多从那以后她都再没见过的人也都出现了。目光在人群中扫过，瞥见了好久不见的璿音，珟月赶紧走上前去招呼她。
“璿音，好久不见啦！” 珟月与陵云清风芊芊尚隆因为剑法课相熟，与清曦望妍则是木系丹修的同学，而璿音跟着碧犀真人学咒，平日里与她确实很少有交集。
“哟，珟月！” 璿音笑得灿烂，“青玉坛第一人啊！”
被她这么一叫，周围几个弟子都转过头来看向这边。
珟月窘迫。拜法课上丹芷真人开口收徒所赐，这一个月来她走到哪里，都受到了珍奇灵兽般被围观的待遇。最夸张的一位师姐还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跟她说：“珟月师妹，我发现你的头发好软啊。”弄得她哭笑不得，不知如何作答，结果闷声说了句“谢谢”。
正想着这次要如何突围而出，却见到不远处朝云冠闪现——有今次收徒的真人打这边而过，令一众弟子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真人早。”“师父日安！”“真人日安！”“玄霜真人早上好。”“玄霜真人日安。”无论与玄霜真人相熟或是不熟，诸弟子们纷纷见礼。
“真人日安。” 珟月心中忐忑，不知法课之事他是否已经知晓了。但是至少自己所拜的师父并不是他这件事他是必定已经知道了。自上月御剑之后，她再没见过玄霜，也从不曾向他提起拜师之事。现下悄无声息就这样背着他拜了丹芷为师，她心中隐隐然一直藏着对他的愧疚。
玄衣真人从珟月身边走了过去。
她的心跟着沉了一沉。
仿佛她这个人不存在一般，他一眼都没有看她。
珟月的目光随着玄霜真人的身形移向坛场的高台之上，却一眼就看到了左首边坐着的第一个就是丹芷真人。
他今日外穿着一件金银丝刺绣的宝蓝色鹤氅，头戴黄色莲华冠，带玄色冲虚巾，服青袍，系黄绦，足缠白罗袜，脚踏黑筒白漆厚底道靴，眉目如洒霜月，愈发显得风姿俊朗，气品卓绝。
第一次见到他穿如此隆重的正式道装，珟月心中狂跳，手心也微微出汗，却又不敢擦在身上。今天这身玄边大带的交领法袍，她穿了整整三个时辰才穿得妥贴，现下也生怕弄脏弄脏了它。
她望着上面的丹芷真人，看他今日着装格外正式，更有过于升山大会，回忆起初见他的样子，只觉恍然如梦。
时辰一到，拜师仪式宣告开始。
青玉坛的规矩和其他修真门派并无不同。在坛场中，首先由司仪的真人行祝愿礼仪，宣读弟子仪轨，接着由各位收徒的真人先向东华帝君神位上香行礼，准备拜师的学道者跟着向神位上香，行叩拜礼，三跪九叩之后，再向师父行三拜礼。师父赐起以后，赐道号与弟子。整个仪式的流程就算结束。
珟月之前听着还不觉得复杂，等到当真开始了，她才意识到这一整套仪式有多么冗长。现下那司仪的碧犀老真人还在摇头晃脑地宣读教条，那慢慢吞吞匀速有规律的老爷爷声音，听得她直是昏昏欲睡。
“……无师不度，非师不仙。三宝之中，而师与焉，则师之为任顾不重哉……如是为师，行持斋醮，俯仰无愧高厚，幽明无所小格，孰不曰吾师乎？……弟子见师，敬事如父母。师主见弟子，念之如赤子……”
“哈——”珟月打了个哈欠。前排一个长相威武的男弟子偏过头怒视了她一眼，吓得她赶紧闭上还半张着的嘴。
“师与弟子言，皆称昔我卿弟子，弟子亦如此，天亲也。凡事师门，外称弟子，内称名，不称姓。有志之人，亲奉明师，朝参暮礼，听而从之……弟子随师起居，行止游履，皆正当谦卑恭敬，不得斯须无有礼法。……弟子于师处同食，不得先食，皆须师前弟子后也。若师命同食，弟子食。弟子与师共房，不得先在师前眠，卧不得在后起。弟子师同在座席，若师起居行止，弟子起下地倚，不得晏然端坐……”
珟月百无聊赖，正在神游天外，思考着今天晚上回去吃什么，听到此处，耳朵却不由得竖了一竖。啊咧？刚才碧犀真人说了什么？她好像听见“同房”？？
碧犀真人，再说一遍啊我没听清……珟月心中大是懊悔，恨不得冲上去揪住碧犀老真人将他晃上一晃，强迫他再将方才那可疑的句子重复一遍。
无奈，她厚着脸皮，开口询问身边陌生的女弟子道，“刚才他说了什么？”
那女弟子用看怪兽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沉默而坚定地无视了她，一本正经继续聆听教诲。
无法，珟月只得放弃钻研那已然滑过耳边的一句的奥义，继续听下去。
“弟子侍从师主，若值宾客，弟子皆侍卫师左右，不得放抗大座，与凡无别。……弟子谒拜于师，朔望皆朝服而朝。……弟子别师主，经月晦朔及三元吉日，不见师，须拜三拜；经一宿以上，五宿以下，皆整衣服，执笏，再拜问讯；经一月以下，皆冠带执笏问讯，不得白服随时。……弟子得师书告，皆烧香执笏，整衣冠，拜三拜，发书读之。即是崇依上圣，弘道孝敬，乃合先圣心。师主大德若从远归，命所使先到观中令知。归至，弟子则整衣披，出观迎接……”
乖乖不得了，这到底是收徒弟还是收奴隶啊。
看了一眼遥遥上座的丹芷真人，珟月忽感心中庆幸。
还好自己的师父是他。
如果是丹芷真人的话，好像做这些也是理所应当。
那个人本身就是这样硬邦邦冷冰冰，一旦收了徒儿，也该当就是这般毫不留情地使唤。如此反而并不让珟月感到有什么违和感。
相反，如果是其他真人的话……
珟月想到方才玄霜真人一言不发，看都不看她便径直走过去的情景。
“陵云。玄霜真人。”
原来在她出神发呆的当儿，宣示教规终于结束了。接下去已经开始是各人拜师行礼了。
珟月循声看向台上。
陵云今天同她一样，穿上了玄边大带，青色交领的正式袍服。玄霜真人则是刺绣黑鹤氅，白中衣，紫裳赤蔽膝，脚踏云霞朱履。二人前后站立，上香行礼之时，端的是风采翩翩，如诗如画的养眼。
珟月看见陵云眉宇间精神焕发，却不敢去看玄霜真人的表情。
不能责怪玄霜真人不理睬她。
珟月知道自己背叛了他。玄霜真人对她的看重和厚待她一向感念在心，尽管是无心，这一次的拜师丹芷，事实上却已深深辜负他的一番期望，更或许让玄霜真人在这青玉坛上也颜面扫地。
连一声对不起都说不出口，解释也都全无。对她这样的行为，玄霜真人确实有足够的理由生气。
对不起，玄霜真人。
珟月在心中默默地说，同时决定下次再见到他时一定当面向他道歉。
……
“珟月。丹芷真人。”司仪终于叫到了她的名字。还有他的名字。
丹芷真人从座上起身，三上香，行礼，回身落座。
珟月尾随其后，向着神位上香，三跪九叩，然后转身走到丹芷真人面前。
青玉石上还微沾着寒凉的晨露，略略有些滑。
这几步路，她走着，觉得好像有如百年般漫长。
她感到她也确实走了有百年这么久。
走了一百年，她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终于像这样跪在他的面前，看向他的眼睛。
为了这一刻，再走一百年的长路也值得。
这一刻她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也许她生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她一路艰险来到这高高的祝融峰上，只是为了来遇见面前的这个人。
她盈盈下拜，拜了三拜。
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她朗声说道：“青玉坛第二十六代弟子珟月，蒙收为丹芷真人法门门生。即入师门，永为师徒。从今往后，一心不二，谨受师训，悉心修道，如负誓言，愿受天谴！”
“起。”
她站起来，垂首低头以示恭敬。
“赐名，沉星。”
刹那间心头猛跳。她抬眼望向丹芷，只见他目光悠远，深不见底，直直望向她的眼睛里，竟似要穿透她的心底深处。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拜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