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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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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院总是很暗,仿佛永远睡不醒一样。暗蓝色的光线在白色的帘幕上交叠着变幻,就像是无法关上的门,在风中一开一闭、一开一闭。苏沅一个人坐在这阳光照不到的角落,看着无数的画面在暗蓝色的光线中交叠着闪现。
大厅的一角照例会有一个绿色荧光的紧急出口标志,在这睡不醒的空间里显得那么突兀。当白色帘幕上的光偶尔反射到四周时,也会照亮这个突兀的角落,但总是只得一瞬,就像流星一样,没有声音地滑过去了,像一阵风拂过的发梢,什么声音都不会出现。
有那么一瞬间,苏沅仿佛看见李心睿就站在那一点突兀的绿色荧光下,白色帘幕反射出的光打在了他的脸上,他苍白的脸没有声音地笑着。然后所有的灯都亮了起来,电影结束了。
在灼人的白色强光下,在熙熙攘攘散去的人群背后,只有那块硕大的白色帘幕在没有声音的摇曳着。那时苏沅听见一个声音在说:已经完了,我们走吧。
这世上的事很奇怪,你越是想避开它,它就越是不肯离开。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很多事,却总是能像电影回放一样,清楚地出现在她眼前,来来回回的上演,从不问她愿不愿意。
她甚至还记得和李心睿一起去看电影《情人》的情景,那天苏沅迟到了,远远的看见李心睿站在路边,没有张望,只有等待,毫无声息的等待,仿佛即使是时间经过他的身边也会放慢脚步。
因为那部电影苏芳才记住了一个叫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作家,记住了一篇名为《情人》的小说。
走出电影院的时候,苏沅说,她喜欢那样的结局:当自己变老的时候,会有一个人来对她说——他爱她,就像从前一样,他还会继续爱她,直到死亡。
李心睿却说,那是因为苏沅不是剧中的主人翁,所以才会喜欢那样的句子。一个人等到这样的结局的时候,不会有快乐,只会有无尽的悲哀,因为时间已经回不去,正如那份遥远的爱不可能再重新上演一遍。能上演的,只有回忆和用回忆写成的故事。
“我们都回不去的。”李心睿说这话的时候,就仿佛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
那时她却没有懂。
当李心睿从她的生活中离开之后,她才明白,他们都真的已经回不去。
人生天地如白驹过隙,有太多的事不是自己可以决定,或许也想过要去决定什么,却已经来不及。
有一次,她在家临帖,突生异想,竟从王羲之所作行书的碑帖里捡出字来,凑了一阙唐末韦庄的《思帝乡》。然而书法最讲究气韵,“高韵深情” (1)也罢,“坚质浩气” (2)也罢,要的都是一气呵成。如今像她这样东拉西凑勉强合成,纵然名家名帖,难免失了连贯,上下难谐。
她坐在窗前,拿着自己写的字,迎风吹干了,再比看碑帖,更觉得怪异。碑帖是拓片做成,原碑是阴文,做出的拓片自然是黑底白字,如今对着她手里的白底黑字,越看越觉得难受。正想揉了,恰好李心睿推门进来,她撂下手里的东西回头看他,窗外的阳光正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整个人仿佛就是从这明媚的春光中生长出来的一般,像长满新叶的树,在阳光下绚烂夺目。
如今也还是春天,闲闲的日头,晒得人更加懒散。嫂嫂扔给她一本书,说没事儿就教小侄女背背诗。她随手翻开一页来,竟是韦庄的《思帝乡》。小侄女早被拎到她跟前,端个小竹椅坐在她脚边,正抬着小脑瓜子,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一时竟笑了,一字一句地慢慢念出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小侄女自然是不明白的,她又微笑着解释给她听:“就是说一个女孩子,如果你喜欢一样东西,就要说出来,不然别人怎么知道你喜欢。”
小侄女歪着头想了想,就问:“那我说了,别人不给我怎么办?”乌黑明亮的眼睛就望向了苏沅身边小几上的巧克力。苏沅也看到了那巧克力,大笑:“那也没什么,只要自己不后悔就行。”
阳光微微地刺眼,她索性倒在这躺椅上,拿书遮了眼。小侄女还在旁边,虽然不是很明白后面半句,孩子心性到底执著,甜甜笑道:“小姑,我最喜欢巧克力。” 想了想又赶紧补充一句,“我不后悔的。”
苏沅手一指,小女孩欢呼一声,拿着巧克力就跑了没影了。苏沅一个人平躺在这暖暖的阳光中,书还遮在脸上,只露出唇角、下颌,没有声音地笑着,仿佛什么东西在这慢慢升高的温度里一点一点地化开来,就消失了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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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清,刘熙载,《艺概•书概》。
2,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