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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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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的旧城区,那些密密匝匝的老四合院里,岁月的摄影机转过了一轮又一轮。院里古画鉴赏家贾先生家平均每个月都能上演一出鉴宝剧来:
“贾先生请看,此画求于琉璃厂,黄慎《簪花仕女图》!”
“噢?黄慎为‘扬州八怪’中全才画家,擅长人物写意,独创草书入画,笔意跳荡粗狂,风格豪放奇肆,行笔挥洒如风,气象雄伟,他的画依我看,堪称含洞庭风雨,秋色无边呀!此画略看之下确实非俗人所为,没有什么匠气,但是细看之下么……笔意柔软而刻板,画风拘束犹豫,且纸质手感与现代接近,我看十之八九是仿冒的赝品呀…不过仿冒之人也是高手而已…”
“啊!贾先生果然是高人,小弟佩服,佩服……先生六十不到,居然对字画如此精通,对名家字画几近是如数家珍,学识之高,佩服佩服……”
送走了来客,贾先生颇为自赏的为自己倒了一杯红茶,坐在藤椅上心满意足的咂着茶,耀眼的六月阳光照耀的院里,开满了红色的杜鹃花,好不美丽。
孟卿玉躲在漆黑的厢房里,陷入了噩梦中。她梦见自己走在潮湿阴冷的巷子里,迷路了偏找不到门,一只虎斑猫不知道从那里闪出来的,朝自己叫嚣抓挠来,一把捏住猫儿,手里却没有毛茸茸的感觉,似乎这时自己还是在床上躺着的,看见地上是血衣的骷髅,手臂伸得直直的要去抢回什么来,白骨冷冷的眼窝黑洞洞的朝着自己……
孟卿玉醒来了,下了床从布袋里拿出幅卷轴来,摸黑放在桌上,跪地三拜:父亲心愿女儿定会完成,望英灵在天保佑女儿!
贾先生照例在杜鹃花从边打了通太极拳,年轻的妻子来叫,“客人来了,是个年轻女人!手持画卷请鉴。”古色古香的客厅里,看见一位平民女子,怀抱一幅画卷静坐入山。贾先生一怔,快步走过去问:“求我做什么?”
女子嫣然一笑:“我叫孟卿玉,是来请先生帮忙的。”话罢深鞠一躬。贾先生欣然落座,挥手示意不必大礼。
女子继续笑谈:“我只身一人寄住远方亲戚家许久了,只有家传一幅古画值钱,若非传言此画价值不菲我定然早被扫地出门。听说先生是当今最有名气的古画鉴赏大师……”
贾先生插口:“那里那里……”
“表兄生意艰难,想贷款筹钱渡过难关,我本想把此画抵押,但是传我时候,父亲已经去世,未能及时说明古画真伪,想明天请表兄及几个债主同来,万望大师鉴我古画为真,慈悲为怀助我及兄长渡过难关,对大师而言是举手之劳,对我等而言则是天降甘露!”
贾先生顿时踌躇起来:“这?怎么好……”
“知道为难大师,但是大师历验古画无数,同行都说先生知识广博,学识高远,更兼侠义心肠,常常济困帮扶,绝非浪得虚名的所谓‘名家’……”
贾先生默然不予。
孟卿玉霍然起身,走到贾先生身前,贾先生愕然了一下。孟卿玉更不犹豫,‘扑通’一下跪在木板地上,“知道此事太难为先生,先生是怕毁一世英名,是我无礼要求,以后一定重谢先生,这里先请过先生了!”
‘咕咚!’一叩首,‘咕咚!!’二叩首,‘咕咚!!!’三叩首,声声沉闷,压的贾先生哑口无言,看着孟卿玉已经微红肿高的额头,贾先生艰难开口:“我帮你一次,但是!鉴定以后你就拿着画立刻远离这里,不要回来,好么?”
“好!”孟卿玉一口承诺。
送走孟卿玉,贾先生起身直入佛堂,独自烧香叩拜,直看着墙上的挂轴不语,妻子来送茶时候闲问起来,“什么事情,让你心情郁闷的?你以前不是有烦心事都给这个《春山晴雨图》说说就好了么?我这个大活人比来比去都比不过这幅画了……”
第二天,待贾先生迈入客厅,当时神色一紧,昨天来的孟卿玉身边,不仅仅是一对肥胖的中年夫妻,还有几个熟悉的同行,按道理入行排辈都在自己之上,贾先生赶紧上前一一行过礼,嘘寒问暖一番。
到大家都落了座,孟卿玉微微一笑:“大家都知道贾先生是当今的古画鉴定名家,說起來,我父亲当年与贾先生有缘,曾经是他的高中老师呢,我家祖传一幅古画,是我家祖辈在庚子年作乱时候,从宫里人手上得来的,当时我祖上就好收藏古画,遇到此画以后当即变卖房产买的,所以此画自我家得了,便没有流传出去,至此世上只有一幅,那些年轻些的鉴赏家恐怕只闻其名未见其画呢。”
孟卿玉说罢,侧头看了贾先生一眼,“我父亲去世以后我随了养父的姓,我原名郑卿玉,是郑仲的小女儿,先生不记得我父亲了么?”
贾先生茫然的应了一声:“记得,记得!”
郑卿玉继续说:“动乱时候,我父亲身边没有什么亲人,抄家风波下万般无奈,而且众人都知道画在我父亲手里,最后勉强拿了另幅画冒充才躲过厄运,之前全靠贾先生自告奋勇帮我父亲,这画偷偷送到贾先生家来收藏过的,听我父亲说那时候贾先生就酷爱国文,对鉴赏字画非常有天赋,我父亲既是他的语文老师,也是他的鉴赏师父呢。可惜!我父亲和贾先生师徒一场,到平反以后贾先生把画送还我父亲……”
“哎呀!贾先生呀,算来当年你不过二十岁不到,真有侠义心肠,佩服!”旁边听的聚精会神的一个老人脱口而出。
贾先生头上冒了层虚汗,弱弱的说了声:“那里!那里!!”
郑卿玉点头微笑:“我父亲临终前还抱着此画念叨你贾先生的名字呢。本来我昨日来请贾先生已经看过了画,今天来只是仪式上再来鉴赏而已,毕竟,此画出宫以后只经区区几个人玩赏过,市面上从没有什么赝品出现,而且贾先生应该是除了我父亲外最熟悉此画的人。”
说罢,郑卿玉拿起早已经放在红木案上的卷轴,缓缓展开。
贾先生的妻子听到此画的传奇经历,也不由的凑过来看,一看之下顿时失声惊呼:“啊!”心里七上八下起来:这画和丈夫供在佛堂上的那幅居然毫无差别一摸一样!
贾先生勉强站起来,好半时才说:“我来鉴赏……”
郑卿玉感慨的说:“这幅《春山晴雨图》近四十年只随我祖父、父亲、先生和我漂泊冒险,没有想到今天又见故人,古画若有情,不知道如何做想呢。”
贾先生卷了卷干涩的舌头,猛的拿起手边的茶杯胡乱咂了一口凉茶。“《春山晴雨图》是古代名家高克恭的作品,从明代起各家存世作品已经不可详列,此画则是传世名作,笔墨技巧变化多端,多以干笔皴擦见长……这画是真迹!”
“平日听贾先生口若悬河,怎么今日才说了两句就……不会睹物思人,想起恩师了?”旁观的另個人不凉不热的说了句。
郑卿玉飞快的卷起画轴,并没有交给身边喜于行色的夫妻。她抱画而立:“贾先生算起来是我师兄,我不日将离开这里,师兄也是喜好烟雨的名家,家藏宝贝我们可否一观?算是以画代酒,给师妹饯行如何?”
不等贾先生回话,郑卿玉已经微笑着推门入室,旁边的人早都闻名藏品,都连声附和一拥而入。贾先生跟在众人身后虚弱的拖着脚步。
眼看郑卿玉的手已经搭在佛堂门把上,贾先生慌忙上前,终究还是慢了一拍,众人看到了佛堂上的另幅《春山晴雨图》都“哦!”了一声,惊讶的,冷笑的,疑惑的……
郑卿玉眯眼细看了一遍佛堂上的画,点点头说:“贾先生看来酷爱此画,居然凭回忆临摹了一幅?”贾先生无奈的回应道:“乱画的,乱画的…见笑了诸位…”
郑卿玉微笑着看看怀里的古画,抬头向众人一笑:“俗话说名马送壮士,宝刀配英雄,我即将就读研究生,学理科多年对古画没有什么研究,此画贾先生酷爱如此,送先生保存吧,我把先生的这画带去,一则古画得遇知己保存,远胜在我这样的门外汉手里,大家都比较放心;二来想念父亲时候我可以随时拿出赏看,就算这画被不小心损坏也是无妨的……”没等贾先生回复,郑卿玉已经亲自动手换回古画,把手里的那幅挂了上去。
“今天刚好有大家在场作证,谢过诸位了!”郑卿玉笑的面如春花,艳丽如窗外盛开的杜鹃花。
“得此名画,贾先生前世修来得福气呀……”
“哦?嗯……运气好!”
“贾先生有供佛之意,佛祖果然不辜负先生的期望,哈哈……”
“先生说的话,还有假?真迹在这里,我们发财了……”
出门以后,郑卿玉环顾众人,最后向步态蹒跚的贾先生郑重一鞠躬:“贾先生,就此别过!”说罢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