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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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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天下能让娘痛恨的事物,实在少得可怜。
其一是武功,其二便是下山生活。
山上,阴暗的终日不见阳光的石洞,那是我与娘的家。
娘的身体很差,自从我有印象开始,记忆中的娘便是一副病容。不止一次,我对娘讲述洛阳城的繁华兴盛,娘微笑听着,偶尔会揉揉我的头发,然而当我试探着提出下山生活的要求时,娘的笑容却总会在那一瞬间消失,换上的,是冷淡的生硬,是固执的坚持。
如果说痛恨武功的原因是爹的死,那么不愿下山的理由我却一直也猜不出。
娘不肯说。
温柔,有时也是一种极致的坚决。
阴冷与潮湿的环境吞噬着娘的健康,侵蚀着娘的身体。
娘开始咳血。而我只能看着娘的病情不断恶化,却在娘的坚持下无能为力。娘说,她宁死也不会下山,宁死也不要见生人。
人,皆难免一死,区别只在于早晚而已……娘常这么告诉我。所以不必难过,寒儿,知道么,能看着你长大,娘已经心满意足了,娘的心愿,仅此而已。
偶尔,娘也会目光迷离地注视着某一处,喃喃自言。寒儿,不要难过,其实,早在十多年前,早在那个雨夜,娘就该去了,娘的心,早就枯了,若非……若非是……
[娘,你说什么?若非是什么?]
我追问,娘摇摇头,不再言语。
娘身上的谜太多,我却一个也解不开。
终于,我十六岁那年,娘一病不起。
那日,娘将我叫到床前,拉着我的手,笑容恬淡。
寒儿,你长大了。
[是的,娘,寒儿已经十六岁了。]
我知道娘的时辰无多,我已无力改变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娘尽可能地放心与满足。于是,我平静地,点头。
十六年……娘喃喃道,眼光开始迷离。十六年来,娘知道的,都说给你听;娘能教的,都倾囊所授,娘没有什么再能说的、能教的,接下来的路,还需要你自己去走……寒儿,接下来的人生,还需要你自己去生活……
我咬牙,继续点头。[寒儿知道了,娘,寒儿知道。]
娘笑笑,忽然一口血溢出唇角,触目惊心的红。
寒儿……娘,怕是不能陪你了,苦了你……这十六年,一直被娘所累,娘……是不是很固执,很讨厌……
[不是的,娘,不是的,没有!]死命摇头,我不想哭。
寒儿……今后,你要……照顾自己,好自为之……你不会武功,切记,莫与人逞勇斗狠……
[我知道。]狠狠点头。
娘欣慰地笑。
又是一口鲜血溢出,染红了衣衫,娘却抹也不抹,忽然开口清唱,一支我从小听到大的曲子,连做梦我都会哼的曲子。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娘唱着,眼光逐渐涣散。
[娘,您不能这样,您还要看着寒儿娶媳妇,您还要抱孙儿,您不能……]我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泪水沿面流下。
一双柔软的手,拭去了我的泪。
别……男儿有泪不轻弹……寒儿,你是男子汉,不要哭……
我咬牙收回泪水,[我不哭,娘,那你也答应我,你不要走,不要离开寒儿,好不好?]
娘……答应你……
那是娘第一次骗我,却也成了最后一次。
握着娘无力再抬起的手,直到那双手变作透彻的冰冷。
其实,我也欺骗了娘,虽然这不是第一次的欺骗,却同样成为了最后的一次。
我,终究哭了,在寒冷的山洞中,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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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了娘,我和白猿同坐在娘的墓前。白猿再次找来了猴儿酒,我还是初次见它如此慷慨,面前酒的分量,第一次足够我一醉方休。
[你这猴子,认识你这些年,从来没见你这么大方过。]
它是有灵性的,不止一次我都认为它就是人,只是上天失误下给了它一副猴儿的外表。我推推它,苦笑。
拍拍我,它递给我一只古藤盘作的大酒杯,里面的酒,红得透明清澈,溢出阵阵醇香。
[兄弟!]
我看着它,一饮而尽。
我干,它陪着我干。
我们在娘的墓前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直到我们再也喝不下倒在地面,我嘿嘿地望着它笑。酒,香醇浓郁;心,却苦得彻底。
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看你长大,无论你长到多大都将你当作一个孩子;
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总是温柔地摸着你的头,讲各种各样的故事给你听;
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人,温柔却严厉,慈爱却苛刻,然而却是世界上最关心你的人……
生命中的第一个亲人,我已经无可挽回地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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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下山。]翌日,酒醒后,我那么对它说。
[你跟我一起去么?]
它盯着我,乌溜溜的圆眼一眨不眨,我知道它在犹豫,它舍不得我,也舍不得这山,但是,它却不会阻拦我的决定,就如我不会强迫它随行一样。尽管,我也舍不得。
终于,它缓缓摇头,乌溜溜的圆眼中,流下两行清泪。
我无言。
再说任何,都是多余。
谁说只有人类有情,谁说只有人类懂情,在我看来,无情无泪的人,远比无情无泪的兽要多。
我一把抱住它,[好兄弟!]
临行那日,它一直没有出现,仅有几只小猴子拿着一条布裹之物、以及一大葫芦猴儿酒,在下山必经之路上等我。我笑,知我者,猿兄也。
[替我谢谢你们老大!]
我朝几只小猴晃晃手中的葫芦,将布裹之物塞进了我的包袱里。
我没有看布里究竟放着什么,我只知道,不管那是什么,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接受。
一份心意,一种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