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君》西门侑君

8、第一阕 Ⅷ

　　只这一句，万里烟波的大堂里落针可闻。
　　扫视着目瞪口呆的一干月城府公人，我笑得阴寒。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我顾君若从来也都不是什么孝子贤孙。死在我手里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多他左德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左大人，您看君若不顺眼，君若知道。”收起笑意，我看着脸色苍白的尚书令，心平气和地说道，“但君若也知道，您这绝对不是出自私心。一个得尽君王宠爱的男宠，如果作起乱来，要比后宫的女人们成气候的多。就算君若看起来安分得很，您也一样不放心。毕竟，只要能够动摇龙月的数百年基业的，即便是一星半点的可能，您也不愿意让它存在。左大人，君若说的，对也不对？”
　　左德盯着我，一双眼珠瞬也不瞬。半晌，他终于笑得苍凉。“顾公子……老夫以前，是真的小瞧你了。”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走到今天，老夫认栽。”
　　我冷笑。这算什么？我跟你儿子的过节，你揽到身上算哪出？“左大人，别给君若下套。对您本人，君若从来没有半点怨恨。对您的忠诚和能力，君若甚至非常佩服。”我叹口气，顺手倒了酒来喝，“其实君若是准备明天就到府上替您医病的。……如果白天的时候左少爷没有对小桃见色起意的话。”
　　一席话，说得明明白白。我教训的是左威，至于这个当老子的，不好意思，就只是个炮灰而已。身染绝症，不治身亡？那算你命不好。谁让你好死不死养了个不开眼的儿子呢。
　　“顾公子……”左德还想说服我只把问题当成我和他的个人恩怨。他也疼儿子，今晚的事情传出去，身败名裂的不是他。他是一只脚跨进棺材没几天好活了，但他儿子不是。他若死了，他儿子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做人。
　　只可惜，我也不是这么好相与的。“左德。我敬你是个贤臣，同样的话别让我说第二遍。”我交抱着双臂，冷眼斜视着这个为了江山社稷鞠躬尽瘁的老臣，“我要教训的是左威，你算哪棵庄稼？动不动冒出来呛声。”
　　不知道我的话哪里好笑了。就在左氏父子脸色一青一白的这个当口，我清楚听见旁边传来嗤的一声轻笑。
　　“您干嘛？”我偏过头，不意外看到了凤翼忍笑的脸。
　　“顾公子啊顾公子……你是真傻啊还是假装糊涂？”凤翼从后面圈住我的腰，把脸埋在我肩上闷闷地笑着，“你整的是左少爷，可送命的是左大人呐。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人家当然不能闷不吭声了。”
　　我喷笑。凤翼这个人真的很有趣。如果他不是君王的话，我到真想跟他一块到江湖上搅他个天翻地覆。“我不傻，也不是装糊涂，只不过……我不认为一个交涉用的筹码有在讨价还价中呛声的资格。”
　　这话我是认真的，但配合着未散尽的笑意说出来就让人觉得是个玩笑。所以凤翼只是笑笑地说了一句：“那就快点把买卖做完跟我回去吧。”
　　“干吗这么急？这才什么时辰？”我动了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他怀里倚着。你抱着舒服，我也不委屈自己。不过显然我俩的肆无忌惮对旁人来说是个不小的刺激。尤其是站在我们面前那两棵面色蜡黄的庄稼。
　　“你跟这些人这么热络……我看着碍眼。”凤翼恨了一声，连带地环着我的手也勒得紧了些。
　　我心里翻个白眼。这小子不进娱乐圈真是糟践了。这么好的演技。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在吃点子没来由的飞醋呢。
　　“您……您是……”到是左德突然开口。瞠目结舌地瞪着我……哦，不是，是瞪着凤翼。看他的反应，我也明白过来了。他进门以后对凤翼不理不采不是他谱大，而是他根本没有认出来这个一袭青衫的俊美书生，就是那个威仪不在自己主君之下的凤离国君。
　　见他掀起袍子想要下跪，凤翼摆摆手示意他免礼。
　　“顾公子。”半天没出声的左家少爷终于开了金口，“请问小桃姑娘在哪？对于今日的冒犯，不才想当面向她赔罪。”
　　我勾起一抹浅笑。小子挺上道。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可惜，他对上的是我。“小桃啊，君若让她留在馆驿了。那孩子心软，一句对不起就能让她把所有委屈都吞了。”我够过酒壶，直接就着壶嘴喝了两口，“带着她来，君若不放心。”不放心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就是存心不带她。道歉？道歉有用的话还要暴力干什么。
　　我挑衅似的睨着左威，等着看他下面还有什么招数。
　　“……顾公子。”左威用力地握了握拳头，神色变了几变之后，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正正地对上了我的视线。他眼里同时混杂的不甘、认命、以及决绝让我心里不由得一凛，身体也立刻做出了戒备反应。感觉到我的动作，凤翼也很配合地调整了身体状态。
　　“顾公子。千错万错都是左威一个人的不是。求您一定救救家父。”说着，这个白天还不可一世的左家少爷居然一把撩开长袍的下摆，双膝一屈跪了下来。
　　但是我闪开了。在他屈膝的一刹那，我拽着凤翼向右边闪出了一丈开外。
　　这一跪，我不能受。
　　“连大哥，司徒先生，诸位。”我向着月城府的众人一拱手，“谢谢大家替君若饯行。无奈君若今日已经不胜酒力，只好先行告辞了。”说完，便拉了凤翼掠出万里烟波的大门，纵身跃上了附近民房的屋顶。
　　我逃了。

　　踩着城内建筑的房顶一路掠回馆驿，没有惊动守夜的侍卫，我直接回了我的房间。
　　片刻之后，凤翼也推门走了进来。“没想到你的轻功这么快。”说着，便燃了火折子准备点灯。
　　“别点。”我沉声阻止。
　　我知道我的态度不好。但凤翼却没有任何异议地熄了火折子。静静地在桌边坐下，看着我，不发一言。看来他也能感觉得到我心绪烦乱。而他的这种处理方式……让我觉得很贴心。这一刻，我真的有点庆幸身边的这个人是他。
　　“他妈的左威这个白痴！”平复了一下情绪，我终于骂出了堵在心里的那句话。天知道刚才在万里烟波左威向我下跪的那一刻，我是费了多大劲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一脚把他踹出去。
　　“居然跪我！那只猪！笨蛋！蠢材！他妈的他把我当什么了！他知不知道这一跪下来我们之间就什么转圜的余地都不剩了！他就这么想多我一个敌人吗！废柴！……”如果我受了左威那一跪，就等于把他和尚书令的尊严全部踩在了脚下。这样的话，无论救不救左德，我都将成为他左家彻头彻尾的敌人。……当然这种事情对我而言根本就是不痛不痒。
　　——说到底，我会这么生气并不是怕他们找我麻烦，而是我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先动手除了他们。——居然用下跪逼我妥协……真该让他们看看上一个敢对我这么做的人是什么下场。
　　“顾公子骂够了？骂够了就喝杯茶润润嗓子吧。”凤翼凉凉的声音传过来。
　　我叹口气：“君若失态了。劳主上把灯点起来吧。”真是白活两世了，居然当着一个外人的面发飙……若是被大哥他们看见，怕是笑也给他笑死了。
　　“我到觉得这样很有趣啊～”灯亮了，然后看到凤翼笑得……怎么说呢，很欠扁，“顾公子冷情冷性惯了，适才这个样子到是别有风致。至少，像个十八岁的少年了。”
　　我无力。十八……我两辈子加起来已经活了二十八了好不好……
　　见我不说话，凤翼继续问道：“你不想和左家结梁子？”
　　“算不上。”我在他旁边坐下，随手拿了茶来喝，“我只是不想动手杀他们。”
　　“怎么讲？”凤翼饶有兴致地盯着我。
　　“……如果我刚才不是选择逃走的话，那我肯定已经一刀格杀了左家父子。”我扔下茶杯，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我最恨的事情之一，就是有人用对我下跪来逼我答应他的要求。那种感觉……很恶心。”
　　下跪的人把他的尊严扔到了我的脚下，那我的尊严呢？我不在乎被人瞧不起，也不在乎被人当成恶魔，但惟独在被人把我看作会因践踏别人的尊严而自我满足的那种人时，我会觉得恶心，恶心得想吐。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了，明明决定了要放过什么人，却因为对方突然下跪求饶甚至下跪谢恩而将其当场格杀……
　　我不想杀左家父子，所以我只能逃。就算一直在龙云面前隐藏的武力被揭破也无所谓，毕竟，两害相权取起轻。

　　“公子。您起了么？有客人找您。”小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微有些不耐地睁开眼。昨天晚上，在我说了被人下跪很恶心之后，凤翼就再没多说什么，只是把我揽进怀里，像是安慰一样紧紧地拥着。
　　转头看了看这个在我床上赤裸着上身睡得天塌不惊的男人，我不禁有些怃然。
　　“来人是谁？”我扬声问道。虽然大致可以猜出，不过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尚书令左大人，左大人的公子，还有……”小桃犹豫了一下，“龙云陛下。”
　　果然。“直接请他们过来吧。”我说着，伸手推了推凤翼，“醒了就别装睡，还是说主上您想让龙云看看我们现在这副样子？”
　　“有什么不好？”凤翼看着我，笑得像个准备恶作剧的孩子，“我到要看看龙云会不会吃醋。”
　　“他有什么醋好吃？”我瞟了他一眼，“难不成龙云其实对您有意思？”
　　凤翼好像被什么凭空出现的东西噎到了一样瞪着我：“顾公子……你不要理所当然地说这么可怕的事好不好……这笑话很难笑的。”
　　那怨谁？不是你自己先提出来的？我哼哼冷笑两声，翻身下床。我是不介意躺在床上见他们，就怕左大人会先摔门而去。
　　然后我的手忽然被抓住了。
　　“主上……玩笑归玩笑，您要是真打算这么衣冠不整地见客的话，君若可是会揍人的。”我转过身，冷冷地盯着赖在床上不肯动的男人。
　　“是把那些斗胆闯进来的家伙揍出去吗。”凤翼笑得很愉快。
　　“是啊。”我有些小郁闷，怎么他会读心术吗？“猜中了君若的想法主上好得意？”
　　“是很得意。谁让你是顾公子呢～”凤翼坐起身，“今天没有了吗？”
　　“什么东西？”我皱眉。什么东西今天没有了？
　　“早安吻。”

　　于是，当左氏父子和龙云推开我房间大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只披了一件长衫站在地上的我，在和赤裸者着上身坐在床上的凤翼接吻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