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流离 ...
-
平江城内,平明未至。这城虽只是斯国近几年为证明其对风漠的主权而新兴建,被风漠风沙日夜磨洗,倒也逐渐显出峥嵘沧桑之气来。
墨汁纵横于招摇旌旗上,被风吹拂着也显得形容枯槁。其下两名异族少年走出驿站,其中一红发男子抬眼一看黄砖长街,确认一时半会不会有人经过后摊开手心,一团红光呼啸而出,霎时间包裹住两人,在空中稍稍顿住片刻后腾空而去。
“我先说好哦……这几天天天放结界我都没力气了,所以……如果遇到什么异常的话……切,真不想拜托你啊。”
龙逆面无表情,只是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两人之间并不宽敞的空间:“那还请自便”
龙雩即刻意识到了龙逆注意力的重点,不由得大起声音来:“……喂,还有哦。别、别以为我坐到你身边就可以为所欲为……只是、只是沙漠里太热了反正你也是个大冰块……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哦……喂!”
他脸一下子红起来,而在那之前龙逆已经揽住他的肩,将他往自己身侧再拉了拉。
“怎么了?不是嫌热吗?”银发男子奇怪地看着他,“……难道……你跟我坐会更热?”
“才,才没有啦!”龙雩气急,一下竟要跳将起来,还好在惹得结界上下翻飞之前便被龙逆拉住:“……别乱动。”
龙雩蹙起双眉,眼中红影荧荧:“哼!……反正,如果你惹到大爷的话……晚上会被冻得很难看哦。”
“也就是说,由于风漠的特殊地理环境和气候,我们谁都不能离开谁对吧。”
龙逆淡淡道。龙雩本还想跳脚反驳,一想到这又是自乱了阵脚,再看看龙逆竟是古井不波,自觉一种强烈的懊恼感袭上心头。索性一头靠在龙逆肩上,只留了个心思让结界悠悠飞着不至于脱离控制,倒也不去看龙逆眼色。
深黄的色块在结界下铺展开来。在曙光已现的钴蓝天边涂抹一缕瑰奇万分的黄晕。
不多时,二人已到了再看不见周围城镇的地步。大风卷来,隔着结界亦能感知到其裹挟沙砾的粗粝甚至严酷。又飘飞了几里,突然一阵剧烈的震颤,便看着那结界上凭空出现许多裂纹,伴随着令人胆寒的碎裂声。龙雩惊醒,一声不好还滚动在喉咙里,整个人便直直坠落下去。热浪逼人,连结界的碎片都迅速消融为气雾。他摔在沙砾上,而后重重陷下去,生生灌了一口热砂,觉得整个人是在糖炒栗子的大锅中翻滚。
还好,他所坠落的地方沙面似乎不深,因此在挣扎几番后他还是努力地站了起来,觉得裸露的皮肤上传来火烧一般的疼痛,倒也无心去查看。自己逃出生天后不安的感觉更为浓重。
龙雩踉踉跄跄地走着,环顾四周,终于在视野的一角窥见一个银白的身影,却是一动不动僵卧于彼处。当下心中骇然,甚至连迈出的脚都失了力气,一下子跪坐在沙漠中,只觉凄怆和痛悔的感觉已经灼烧尽了自己的理性。
“咳咳……”突然传来一阵咳嗽,便见得那身影挣扎着站了起来,咳出一口沙子。龙雩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呆呆看着那人撑着弓一步步走过来,直到他仍显冰凉的手拍在自己肩上他都还在疑心是否这是幻觉。
龙逆铁青着脸,脸上流下一行红痕。龙雩惊极,一面慌慌忙忙站起身来为他擦去,一面还在小声嘟囔着怎么这么不小心磕傻了他还养不起之类的话,便被一把抓住手腕。——原来贴近了才能察觉到龙逆的紧张。
龙雩现在愈发觉得对方深不可测,仿佛把什么情绪都压制在了他的心里,偏偏偶尔透露出一点来,显然是在警告着意图窥探其心思的人适可而止。
也不知是什么机缘让他成了这幅样子。
无霁悠悠醒转来,发觉自己是躺在一片干茅草上,粗砺的草杈深深凿进仅被一层襌衣包裹的皮肤,如兽牙啮咬。生理上的痛苦倒还是第一重感觉,反而因太过单调而被湮没在心理上难以言喻的折磨中——强烈的不安感让她坐起来,背部离开茅草更觉身后一片空荡荡。同时,像一个机关被触发,脑海里响起无数蜂鸣声,但她觉得那惨烈且痛苦的感觉应当远不止蜂鸣那么简单。
只是单纯觉得这里可怕且诡谲到过分。
当她试图让注意力集中到周围平和得有些异样的环境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星星点点的污痕,像是哪里的鲜艳颜色萎靡了一般——这不祥的隐喻让她向后缩了缩身子,仿佛受了莫大的刺激一般开始头痛欲裂。正当稍稍清明一点的意识复又徘徊于崩溃边缘之时,从不知名之处侵入的微妙的感觉迫使她终止了这一切。无霁弓起身子,急欲抽刀相迎,那唐刀却先一步落到自己脚边,似是黑铁所铸的平台旁溅出清脆的声响,让她意识到那唐刀正是从来人被抛出。
一种被完全掌控束缚在他人手中的感觉压迫全身。无霁双手撑住平台,连同身下干草一并向后一曲,直至后背死死抵住一面冰冷的东西,并感觉如同巨兽在她身后咆哮的隆隆声正在侵入骨髓。她终于看清了来人相貌:那正是与自己对垒的魔军将领炎裂——与之相关的回忆绞住心脏,让她张大了口,但溢出喉咙的唯有浓重的血腥气。
“唐刀先给你。”炎裂负手而立,斜斜一瞥那铁骑,“女人,你看起来颇为怪异。”
许是因为记忆回溯得太过突然,无霁竟一下说不出话来,却仍是面无表情地扭头,冰凉的感觉侵上同样冰凉的侧脸。
“你清楚的吧——你都干了些什么。”炎裂上前一步,双手撑住无霁背后,眼里流露出大惑不解的神色:“……罢了,反正你这女人本身就是个谜——这是那家伙说的。”
无霁静静地靠着,唯有她清晰可辨的呼吸声徘徊于空气中。
“罢了罢了。“他放下手,开始在这片略显逼仄的空间里走来走去——无霁终于意识到这里是一节车,只是听不到鞺鞺鞳鞳的车马声音罢了。
炎裂的声音钻入她的耳际:“你既已对你们的军队干出了那样的事,怕也无法回去面对你的帝王了,我们是让你来指路——“
无霁听到帝王的瞬间转过头来,一丝轻颤顺着脊柱窜上。她的眼里开始泛起白光,像万重刀影笼罩住她瞳仁里那个负手而立一脸倨傲的红色身影。后者轻退几步,握紧的双拳中火光攒动——却在听到无霁无机质的声音后消散:“梅郡的事,无霁不清楚,若要杀剐,烦请自便。“
炎裂身子一僵,感到身体某处冷汗沁出。
“无霁即使干出了那样的事,也只会去皇上面前临死,绝无可能为虎作伥。“
她站起来,径自越过炎裂,动作僵硬如一具提线木偶,机械地步至唐刀落处,双眸中风雪弥漫如广袤苍茫的天光。她颤抖着拾起唐刀,锋芒已同眼中苍白混为一体,在空中曳过一道痕迹后便冲着脖颈刎过去——在那之前炎裂已瞬间到了她身边,大掌擒住她瘦削肩骨,一道红蛇般的火舌窜来,咬住唐刀将其击落。
“明明还没有下定决心呢。“炎裂俯身拾起唐刀,看着无霁流露出明显厌恶的瞳仁。俄而,他望向刚才被擒住的肩头,意识到隐隐的不对劲。
“你……为什么只戴了一边肩甲……而且还有九龙之纹?不怕被说是有反贼之心么?”
一片银灰的金属上,金纹流动着威严的光辉。
无霁闻言背过身,手抚在肩头之上,垂下眼帘:“凡人的故事,你们也要听么?”
——她已经明白无法忤逆他们成了不争的事实。
“随意。”他一摊手,斜倚在一旁,“反正一时半会还到不了梅郡——结界在你们襄国也太显眼了,我们也只好伪装成人类的车队慢慢挪。”
无霁长久地沉默着,不时发出一两声叹息。
“是很久以前的事……”
俄顷,她挪动脚步,仰头靠墙,眼神无限温柔且复杂。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六年对于这些“非人”来说或许只是沧海一粟,可对于人类来说已足够长久——久到足以忘却前尘。然而那毕竟只是时间洪流中的惊鸿一瞥,两相对比之下,更显出她固执坚持的记忆是有多微不足道。
但她依然记得。
毕竟,这十六年,是她仅有的记忆了。
那时她尚只是豆蔻年华,比现在的玲珑还要小两三岁。明明是少女,可双眸却先一步代替发丝被霜染成白,一片诡谲——让她毫不费力地读到他人最卑劣的心思。然而,即使摆出了可以洞察一切的姿态,她对自己的来历仍是一无所知,仿佛生命的前十余年只是挂历上被撕去的一些纸张残屑。
那一天,她摇摇晃晃地,缺乏目的地行走在一片废墟上——刚刚崛起的襄国正在以破竹之势侵吞周边诸国。残喘的火星焚痛她无所遮蔽的脚踝,然而她的哭泣甚至不如一个女婴。那女婴被蓝蓼印染的布包裹,蜷在废墟的一角,露出半眯的金瞳。
女婴的生命在被她闯入的宫门中得以延续。
而她的生命也恰是在那之后真正开始。
“无霁这名字,也是他起的。”
她按住不见丝毫磨损的肩铠,眉目稍稍舒展。
——你眼睛里好像无时无刻不在下雪。这样吧,就叫你无霁,永无晴日的意思。
靠着鬼神之力登基的少年咧开一个鬼魅般的笑。明明是浓重的诅咒,无霁却甘之如饴。不只因为那少年贵为天子,更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在无霁看到他内心的黑暗后反而生出好感的人。
他说,如果命运已经主宰了结局,何不让这结局更有颠覆性?
那一天起她便被留在宫中,然而只是作为圣女玲珑——那亦是宸渊赐予那女婴的封号和名字——的看护人长大。那时无霁还不知道为何宸渊作出此等打算,直到某一天过后。宸渊并无纳妃嫔之意,唯一的皇后也在一次生产中母子皆薨,那君王从此再无宫帷之事的牵扯。无霁看穿他并非是有龙阳之好,于是少女微小的心思不由得顺理成章起来。
从此——从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便一直待在宫中。四围的红墙横过了飞渡白云,竟让她以为流年在此也要顿住。她也不顾经年,只是枕着若有似乎的甜香,偏偏不能久眠,却也想不出更好的生活——哪怕是被囚禁着。
但某一年的仲夏,帝王提出要围猎。她同稚气未脱的玲珑一并前往。那时宸渊登基时剪除的势力已从死灰复燃成一簇新火,荧荧闪烁如骨上之磷。也是她一双瞳仁先将片刻的变故勘破,在冷箭袭来时不惜触犯龙体只为保宸渊周全。她肩部受了重创昏迷倒地,醒转来时大为震撼的宸渊已赐了她半边肩甲——但宣布这消息却是另一个男人告知他的。
那男人——不如说是那游魂,侵吞了宸渊的躯干,却露着同他大相径庭的残酷微笑,说她已被封为国师。
说来也怪,无霁没有人生前十余年的记忆,却凭空多出一身杀人的技艺和率领一群人去杀人的天分。
那又何妨,她早已将那过去抛诸脑后。
直到一个人——一个微笑着给予她致命打击的少年——出现在她的世界中。
这个世界的真相——不,毋宁说是无霁这个存在的真相,终于朝着残忍的一面展开。
“哼,当真有趣得紧。”
炎裂一语不发地听完了无霁的讲述,放下手,放松站的有些僵硬的身体:“为主子卖命的故事,于我倒也十分亲切。”
无霁不看他,只是冷冷道:“无霁现在无心听魔将大人的陈年旧事。”
炎裂一摊手,耸耸肩:“无所谓,只怕你还没资格听。”顿了顿又轻啧一声,看上去有些失落:“本来还想问问你关于梅郡郡守的过去的,可听你描述,你对宸渊为登上皇位的作为也是一无所知,而且就凭你的单相思,要拿你要挟那皇帝也颇为困难……啧,不如放你去死好了。”
他这身躯是暗空随便找了些肉块拼凑起来的,只怕动作大一点便会散了架,好在点兵打仗还不在话下。暗空不知从哪得来鬼炎屠就在梅郡的消息,派他去那寻——在他们都被混沌击溃之后。
炎裂将唐刀递回无霁:“喏,干你想干的事情吧。”没想到一声金鸣,唐刀确是出鞘,却是横在他脖子上。无霁眼中白光森森:“若是梅郡之事,无霁却也可凭双眼所获,且说一二。”
“一二?”炎裂一笑,并不为刀锋所震悚,“你不是说你要忠于宸渊么?”
无霁似乎对他直呼皇帝的名讳极为不满,刀刃又往深处挪去:“梅郡之事迟早有一天会……与其那样,不如让你们解决。——无霁向来以为神鬼之事不该出现于平零之上。”
炎裂冷嗤一声:“神鬼之事?那玲珑和你呢?”
无霁不为所动:“玲珑只是灵力充沛了些,其它并不足为奇。而无霁——无霁只是一名普通女子,罢了。”
“只是?怕是‘你想是’而已。”
“那又何妨?”这时无霁嘴角竟漾开一丝波动,“至少,无霁不会加害于皇上。”
炎裂一侧头,避过随着句话而来的刀锋:“不会?你可是对你们的军队痛下杀手啊。”
无霁冷冷收刀:“魔将,磨嘴皮子何时成了你唯一的消遣?”
“那又何妨?”炎裂鹦鹉学舌道,“只怕与我说的话,怕比你这十六年来说的话加起来还多呢——好好谈谈梅郡的事吧,如何?”
无霁道:“那便有劳你到时候要与它同归于尽了。“之后,便说起十余年前那一桩惨事来——那是她的白瞳读到的最令她感叹之物。
抬眼便能见到的宫墙,极红。
如同大朵的血花绽放其上,层层叠叠地密铺着,最终看不出本来轮廓,徒留一块块红痕在多次重叠铺展后纯粹明艳起来。
而那恰是年少的渊正在做的事。
——剪除任何不服的势力,借助魔相的力量一步步登上天子所居。
——深渊。
“收手吧。“
斜阳下有人长久伫立,表情极其真切使人难辨真假。
“这天下即使被你用武力和鬼神剥夺而来,也不会被你逾越礼法的所作所为掌握!“
下一秒,红线在他右臂上浮现,霎那间蔓延开来如同巨蟒,将那支手臂狠狠绞断。
渊在另一隅,冲着他咧嘴笑了。
“你的礼法,就是不计任何代价地为主子卖命么?“
又一道红线,齐齐刖去他的双腿。那人向下伏在红至紫黑的土地上,来不及反抗仅存的左手也被红线锯去。
“只可惜……我的奴才比你强上不少呢……不过,你没有资格见到了。“
渊的右手抚上右眼,掀开黑发,指缝间流淌着盈盈的殷红。
“啧,这么快就变成人彘了——也罢,给他个官儿当当,让他这种狗奴才,也当一回主子,如何?“
“陛下真是仁厚……一切,谨遵皇命。“
他吃吃笑起来,仿佛是在为了刚刚自问自答一般的举动而笑。
渊——在他登基后这名字被改为宸渊——就这么在一名侵入他右眼的“鬼神“帮助之下,诛灭其余势力,君临天下。
“为何要叫宸渊呢?“
夜深之时,那红衣黑发的男子便会一圈圈地在殿堂间踱步,并仿佛对着空气一般问着此类的话。
偶然,巡夜的宫人见了,以为新登基的天子精神失常,惴惴着被吓破胆,却硬是憋着不敢出声。
皇帝本人却是不以为意的样子。
只是偶尔会反诘一句:“为何要叫踏霄呢?“
这时,他便会变得像见识到某种有趣事物一样格外兴奋,仿佛这样的神情并不出自他本人:“呵呵,管他那么多呢?不过,这两个名字,倒也相配得刚刚好。“
旋即便会心一般放声笑起来。
——说完这些后无霁顿了一顿。炎裂不作任何回应,耐心地等着她说下去。
有时,皇帝体内的那个黑影也会谈及赐予他姓名的“一位大人“,这时宸渊便会来了兴致,身子不由自足地前倾向某处,问起有关”那位大人“的事来。只是踏霄每次都搪塞过去,只不过偶尔蹦出几个名词。
这是常人不能看到,也不敢看到的情景,可无霁却能通过那双眼眸看得一清二楚,仿佛那是宸渊有意泄露的那样。
“我想,一定是因为这些事情,皇上才会决定帮助那些龙界来的人。“
“何以见得?“
炎裂颇为好奇地一挑眉,刚刚的“那位大人“已让他隐隐地猜到了什么。
“国相也提到过他以前身为魔相的一些事。“无霁淡淡道,”身为魔族人,却要去帮助他们的宿敌,龙族来的人——这一定是皇上想让他干的事。皇上很喜欢看到他为难的样子,哪怕那样子要通过皇上才能表现出来。“
她收住话头,决心不要说出“而国相也喜欢看到束手无策的皇上“这种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