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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俗人说,出头的櫞子先烂。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慈光之塔传说中的惊叹,武力成长史与雅狄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一直被围炉,从未被超越。
惊叹惊叹,最让人惊叹的,是这个名号下的血腥。
在漫长的围杀与反围杀中长大,剑之初极少紧迫盯人,但只要是他存心想逮的对象,从来就跑不掉。
一指划过,草木倒伏,地上一道深深剑痕,剑客拦路,不动如山。
“停步吧,楔子。”
“我苦啊!”白衣隐士一个急停,哪里还有半点逍遥谪仙的模样,“无衣师尹竟然派你来取我性命!十数载同窗之谊,其心何忍!”
“在下并非受命而来。”
“既非受命,素未相识,何故逼杀?”
“非是逼杀,而是有一事相询?”
“何事?”
“血云天柱之法,是你告知罗喉兄弟?”
“是。”
“此法之恶毒,你不会不知,为何要讲出来害人?”
“讲点道理好不好?不用此法除去邪天御武,只会死更多的人。”
“那是你的责任,”青年指着面前人的鼻尖,“帮助他脱出牢笼肆虐异乡的人是你!”
“是,帮他脱逃的人是我,”隐士坦然承认,“我亦知他甫脱牢笼,定会大开杀戒。只不过在十重天阙,他邪天御武或许还能再撑个十年八载,我却是决计活不过半个月,这是我唯一的生路。”
“十重天阙只是监牢,就算位在天城之顶,守备森严,只关押终生囚困的要犯,却也不至于如此凶险。”
“呵呵……有些事情不知道比较好。”
“吾亦无兴趣知晓。”剑者敛目低眉,“吾来此,不过为那十万人命的牺牲讨一个公道罢了。”
“公道自在人心。”隐士双掌一扬摆好迎敌架势,“天柱之法,利弊我已说清,也算是过桥抽板,如今已得罪死了前佛狱主,对我并无半点好处。罗喉当世英雄,舍生取义,你不去助他一臂,反来此纠缠不休,人皆传慈光惊叹磊落君子,今日一见,名不符实!”
“口舌之利,无益于是非曲直,诛魔除害,并非只此一法。”
“是,九殃幡不是唯一方法,若是能找来雅狄王咒世主弭界主天尊皇胤,又何苦要牺牲无辜?”隐士微侧了脸,“其实你也知道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不是吗?”
“但造成这种局面的却是你的一己之私。”
“所以你来抓我回上天界伏罪?”
“不是。”
“那你打算怎样办?杀我泄愤?对牺牲之人又有何益?逝者逝矣,重要的始终都是活着的人。”
青年剑客沉吟了半晌,叹道:“是。你并不该死。”
隐士闻言,松了一口气。
君子不行身后箭,笑里刀,杯中毒,强中取,言虚诞,叛道心。慈光之塔的惊叹之所以是惊叹不是杀戮,就是因为他是登仙道上难得一见,真正把君子这份坚持当做人生准则的人。
此时既然未出手相杀,以后也不会再出手。一言九鼎,明辨是非,雅狄王之子,绝非反复小人。
“罗喉兄弟因你一个阵法担下罪业,你要如何打算?”
“现在还不至于出问题。安抚民心建立国家,始终是英雄的工作,出主意的人远远看着就好,我也不会走得太远。”
“你最好是负起该担的责任。”
“吾知。”面对不依不饶的青年,隐士不由苦笑,“既非追吾而来,慈光之塔不出世的惊叹,又是因何缘由来到苦境?”
“这嘛,说来话长。”剑之初不愿多谈己事,“你我之前应是素未谋面,为何你一眼便能认出我的身份?”
因为我见过你爹!这句话在某人嘴边兜了个圈,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邪天御武能到苦境,雅狄王却难有这般好运,禁流之域不比十重天阙,并无祭祀天源的阵法可堪利用,炼不出天外之石,何况重伤的碎岛前王,术法未必就好过天城前任候补祭司。
茫茫宇海,宇海茫茫,多半是再见无期。
有些事,始终不知道比较好。
“慈光惊叹剑之初,何人不识?”
说不上一见如故,倒也不再有火药味,愿为苦境出谋划策对付邪天御武的楔子,和甘为异乡之地的牺牲者们怒发冲冠的剑之初,某些地方其实有些相似,尚不至于相看两厌,但他们本质上又是南辕北辙的,因此也注定无法相谈甚欢。
之后的对话,称作讯息交换比较恰当。
“御天五龙齐出追捕逃犯,应已来苦境。”
既有追兵,日后行走江湖,还得多加小心。
“这画中女子……”
“噗……咳咳……”
“看来你果然见过,你可知……”
青年的脸上浮出一抹嫣红,迟疑着竟是欲言又止。
隐士倒退两步,深吸一口气,半天没能吐出来。
偶开天眼窥红尘,谁能保证窥到的红尘真相,不会反过来刺得你双目血泪流呢?
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
剑之初披一袭蓑衣,戴一顶斗笠,于烟雨江南的湖面悠然垂钓的时候,天都正如日中天。武君罗喉爱民如子,西武林山河一统,万众归心,一片和平景象。
当然了,遥远的西武林故事,与江南水乡的人们实在是关系不大,最多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打听了,添油加醋“艺术加工”一下,编上个几十回的评书,讲上几日,混些茶食钱。
钱塘自古繁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南方气候温暖,动植物种类繁多,一把柴刀一柄钓杆,自给自足完全可行。苦境山明水秀,最适隐居。剑之初在湖边盖了间茅屋,一住好多年,每日垂钓赏景,几乎没怎么离开过。
失去了祭五脏庙的经济压力,某人的宅男本性,立刻暴露无遗。
天共水,水远与天连。天净水平寒月漾,水光月色两相兼。月映水中天。
长夜漫漫,水月伴孤影,展开水墨丹青,思绪本不堪言。
“此女与杀戮碎岛祭司禳命女似有几分相似。”白衣的隐士当时这样说,“免想了,碎岛从不与外界通婚,祭司更须终身不嫁侍奉神明,你这一份心思,足够害她死上几个来回了。”
今生今世,吾不会再踏上四魌界的土地,相见无期,相识无望,便是只在心中挂念,亦不行么?
良晨美景,虚设。
人与景,人景古难全。景若佳时心自快,心远乐处景应妍。休与俗人言。
(谁说的来着?每个吊丝心目中都有一个女神啊!)
…………
六出飘霙,烟雨蒙蒙。
细雨中,白衣如雪的倜傥公子,执一柄油纸伞,小心遮住一座无声无息的石像,却任由细密的雨丝,飘落在自己的身上,沾湿乌黑的发鬓。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这一脉烟雨,我陪你同看可好?”
“我一定会治好你。”
六出飘霙的主人,十分擅长自言自语。
…………
就在这一段纷乱又平静的苦境时光里,中原之地,某个极为普通的小城,新开张了一家极为普通的青楼。
老板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眼侧颊边纹着一只小巧细腻的蝴蝶,一笑起来便像是要振翅而飞,手下姑娘们个个肤白赛雪,笑颜胜花,温柔似水,一时间高朋满座,客似云来。
“第一是潜伏,吾要你绝对不可暴露身份,尤其是与吾有关的身份。第二是打探,吾要知道苦境的风土人情天时地理江湖人物,一切有用的情报。第三,吾要一处基业,钱财土地房屋势力,都要有一定基础,还要安全隐秘。具体如何经营,凭你自决。”金发的王者眺望远处,“至于王女之事,略加关注即可,不用浪费心力在她身上。”
“……是。”
选择飞出笼子,蝴蝶就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阳关道与独木桥,山长水远,既然不能互相扶持,分叉的路,便只有自己走。
至于偶尔泛起的思念,放在心里,锁进角落,遗忘就好。
…………
四魌界,总有着说不完的是非;戢武王,总有着忙不完的事情。
天源的术法,棘岛一脉的记载也是残缺不全,便是棘岛玄觉自己学起来,也得连猜带蒙,何况是术法基础几乎为零的戢武。好在带上血魉之羽,凭着血统,戢武能与王树有相当的同步率,虽然进境缓慢,总不至于全无收获。
每日政务之外,戢武最常泡的地方变成了祭天台,比王树殿长老祷告还勤快。王敬重王树,就是敬重王树殿,长老们语气谦虚实质傲慢地赞美了几句圣王英明,戢武懒得跟他们废话,恭恭敬敬哼哼哈哈,混过去算完事。这一帮菩萨,现在她还没工夫对付。
杏花小楼久无人居,竟有了一些荒芜的摸样,后宫一下少了两个主事的,冷清了许多。双姬正式担任了王的贴身护卫,萤却还不习惯统领大队人马,再加上少了统管后勤的禳命女,交接之间一团混乱。不得已,符应女友情赞助,接替湘灵和蝶的一部分工作,管起了财会和情报,每日里书信来往如雪片,炭盆常年不空,烧的统统都是纸灰。
“王啊,再这样下去,我烧纸灰都要烧出肺炎咯!”
戢武没心思管她会不会得肺炎,手下人才组成太过单一是非常伤脑筋的一件事。财会或许不是大问题,但就拿情报来说,不论是双姬还是萤卫,筛选消息的时候多少都有遗漏之处,而自己去筛检消息很显然不现实。缺少智囊真的很头疼,戢武甚至动了把这差事交给棘岛玄觉的念头,不过上朝的时候看看站在太宫身后的伴食尚论,这点念头就自然烟消云散了。
回去给双姬的任务又加了一条:监视衡岛元别动向。
麻烦真多!
碎岛群臣庆幸王终于不再沉迷美色,转而励精图治,大感欣慰,当然一部分人如什岛广诛,对王太过看重王树殿稍稍有些不满。不过棘岛玄觉是个很懂得平衡的人,几次有意无意的疏远之下,戢武心领神会,找个机会发作了太宫一次。太宫两朝元老,当然不是发作一次就能撼动地位的,稍微失一失宠,有益于太丞同志的身心健康。
当个爱护员工的领导可真不容易!
人的压力一大,就会寻找减压的出口,上朝是一件很正经的事,天源里的术法练习,某人就尽量设法娱乐一些。
凭借血魉之羽,通过王树沉入天源,理论上,可以连接到四魌界任何一个地方。
理论是理论,事实上当然没这么容易,戢武努力许久,只能连上几个比较特别的地方,每一个都是祭祀天源运用术法的所在,比如佛狱扶木根系所在的狱火之地,比如上天界的禁地十重天阙。
传闻十重天阙上有座最坚固的囚牢,绝少人知道,那还是一座圣殿,刻画着巨大的阵法,作为祭祀天源的祭坛。
天舞神司的专属祭坛。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戢武正与无数的光流融在一起,躲在源流之中,颇为兴味地看着悦神圣主虔诚舞蹈。天舞神司天舞神司,作法祭祀的时候真是舞姿圣洁若神降,可惜,施法的目的就没有那么圣洁。
邪天御武挣脱了作为天源祭品而死的命运,逃去了苦境,缺失的能量需要弥补。制造天外之石并不难,难的是,不让五龙发觉抽取他们的根基,悦神圣主之术法,果然精妙绝伦,看来御天五龙恐怕只能用一半的功体撑过空间旅行了。
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下得去手,五色神皇,当真非凡人也!戢武的麻烦人物记事簿上,又得多加一笔。
这江湖,当真是越来越难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