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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六章 ...

  •   显庆三十五年十一月,宝元帝迁都慎京。包括愿随驾离京的百姓,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回防京畿的塞北军护送下,足足走了五月方全部到达匆匆修建的慎京,而此时已是宝元元年的阳春四月了。

      且不说迁都途中如何艰难,慎京西南方向的汉州城里却是另一番景象。艳阳高照的暮春时节,城内一早便熙熙攘攘,店铺招幌高挂,走贩摆起临街小摊,对着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马大声吆喝叫卖。虽然钦明党和宝元朝廷战事正酣,但汉州作为钦明党的要地,一直未受战火侵扰,依旧繁荣富庶如初,俨然成为这个乱世的桃源所在。

      青峰山对面的越州也是一派承平景象,却少有人往那里去。偶有越州特产,精明逐利的商人们也只能掖在袖里偷偷买卖,“宝元”二字在汉州更是要命的字眼,所有人避之如蛇蝎,当做祖宗名讳一般闭口不提。

      年末,一个操着长宁口音的行商领着十几个伙计赁了城西北角一个小小的院落,一住就是半年。那商人是个三十左右的青年女人,生得美貌俊秀,身形修颀,却成日在院中奏琴饮酒,不务正业。街坊邻居难免议论纷纷,都说此人定是个风流败家子,空生了副好皮相,实则是绣花枕头一个,众人也就慢慢淡了结交的心思。

      那女人手下的伙计们倒早出晚归,很是勤劳,生意却始终惨淡,于是人人脸上难免带了些愁苦之相。当被问起自家主人,伙计都唉声叹气,不愿多言。虽说生意不好,那女人依然锦衣华服出入城中繁华街巷,挥金如土,眠花宿柳,更令周遭众人添了轻视和厌恶。

      这日,伙计们收市早,太阳将将西斜便都陆续回了小院。领头的刘赞和周围邻居打了招呼后,回身关闭了院门,便收起脸上堆积的笑意,对其余人冷然道:“今日仍旧轮班值夜,我去王爷处回话。”说完便穿过影壁,绕到后头正房,轻敲了敲紧闭的房门:“王爷,我是唐赞。”

      “进来。”

      被众人鄙视的浪荡子正是恭王张道敏,此时她斜靠在凉榻上闭目养神,手里闲闲地摇着一柄折扇:“可有什么收获?”

      “禀王爷,应公子所住的官役下处每日都由专人看守,密不透风,实难下手。至于王爷吩咐的其它事宜均已齐备,只等救出应公子便可退离汉州城。”

      道敏冷笑一声,重重地合上折扇:“救不出人,说这些有什么用!”

      唐赞偷偷打量了主人一眼,见她眉尖紧蹙,嘴角笑意森然,不免有些慌张:“王爷息怒!我等必将尽心竭力,再图他法!”

      “那位可有什么消息?”

      唐赞斟酌片刻方道:“王爷滞留汉州迟迟不返,万岁只下令孟从行好生辅佐王爷治军,并无其他旨意。倒是这两日附近又多出好些面生的锦衣卫,想是沈京那边派来协助王爷的。”

      “后头那位呢?”

      “自迁都后一直卧病。”

      道敏不禁啧啧:“这位娘娘生了副顶好模样,可惜身子骨着实不济。这么些年也难为那位琼浆玉液地养着,咱们奇珍异药地贡着,竟是一点都不顶用。”

      “不知娘娘他••••••”

      “都这般光景了,他还死死攥着权柄不肯松手。你不见除了锦衣卫之外,总有些行迹诡异的人四下出没。谁叫那位惯他没了边,凡事都由着他,有什么办法。”

      “当今真可谓情深意重啊!”唐赞由衷地发出一句感慨。

      “那男人就是个不安于室的北齐蛮子,心比天高,精明似鬼,惹他翻了脸,又最是六亲不认。虽说那位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但是心慈手软惯了,又过度看重门第,倚赖华族,成不了大气候。病怏怏的北齐蛮子可是她唯一的杀人刀,得罪锦衣卫可以,他的人,一个都开罪不得,明白了?”

      “是!属下明白。”

      道敏坐起身,端过小几上的茶饮了一口,长吁口气道:“只等救出应公子,我也好带他回塞北去,谁还耐烦管他们呢。”

      “王爷放心,应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恙回到王爷身边的。”

      “哼,最好如此,否则我要让她张道常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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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州城外的军营里,欧笑满头大汗捧着一大堆衣物走进洗衣房,见如是低头坐在一边包扎出血的手指,便扔了衣服上前捧了他的手道:“又裂开了?先前不是好好的么?”

      “我每晚回去都用药,才长好些,一做活就又裂开了。”

      “改天我去寻些好药来给你,今天你就别洗了,我帮你!”

      如是拉着欧笑摇头道:“你的心意我领了,这大半年你照顾我已经够多了。不知你爹爹的病可好些?”

      “唉,还是那样。不过好歹还有口饭吃,药也没断,就拖日子罢。”

      “我一点忙也帮不上,却还要你来照顾。”如是消瘦蜡黄的脸颊泛起浅红,沮丧地垂首不语。欧笑盯着他看了两眼,抿着嘴打趣道:“如是哥哥,你以前定是个大美人,连我都看不够,想必你夫君•••”忽想起他的丈夫已经死了,欧笑忙敛了笑:“对不住。”

      如是摇了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这些做什么。你每日都来陪我洗衣,累且不说,拿的工钱还少,明日起你还是去做别的活吧,我一个人不妨事。”

      欧笑拽过一件衣服用力捶打了几下,忽想起一件要紧事来。见四下无人,他凑到如是耳边悄道:“昨天晚上有个俊俏女人带了几个随从,神神秘秘找到我家,说要我拿这个东西给你看。”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个小小的香囊:“还说你要是认出来了,今晚就莫要熟睡。”

      如是接过香囊一看,惊得一把攥在手心里,双唇泛起青白:“你•••你怎么相信她•••”

      “那女人看起来是个有身份的,说不定•••是从东边来接你的。”

      “东边•••”如是呆滞地嚅嗫,目光充满了绝望:“已经死了太多人,她们救不了我了•••”

      欧笑握住他的手安抚道:“如是哥哥,她是你的情人罢?这样危险还来汉州救你,你就跟她去吧!”

      如是惶恐地收回手,身子紧紧蜷缩起来:“不•••我要等姊姊来救我,我要等她来•••”

      欧笑重重地嗨了一声:“都这个时候了,谁救你不是一样!难道这样的日子还没过够么?!”不管他怎么劝说,如是一个劲地摇头,神色越来越慌乱。欧笑只得不再劝他,闷闷地洗起衣服来。
      眼看金乌将坠,军营里已经鸣金收兵,欧笑替如是包扎好了伤口,忍不住又劝道:“要是晚上她们来了,你可不要犯傻。我看得出,她是真心的。”

      如是浑浑噩噩地被士兵押回官役住所,满脑子都回荡着九光、道祯对他说过的话。她们都说要救他出来,要保护好他,却没有一个人成功过,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此。他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几乎已经要在无尽的折磨中丧失求生的欲望。如今,又有人说要来救他,却是那个他从不曾期盼过的人,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伤感。

      一路上,士兵们操着不堪入耳的语言大声辱骂、推搡如是,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如是低着头,努力把身上的粗布衣裳整理平整,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下沉默地向前走着。

      人群里十几个身着短褐,打着绑腿的伙计满脸仇恨地越过人群慢慢靠近,她们身后是一个双目赤红,神色狠戾的锦衣女人。她紧紧盯着如是,唇角几乎要咬出血来,袖里的短剑已然露出锋芒。

      士兵正乐颠颠地辱骂如是,并没有注意到人群的异动。一个士兵骂得兴起,上前揪住如是的发髻将他摁倒在地,粗着嗓子冲围观人群大笑:“快来看看,这可是东阳应家的嫡房公子,跟公主一样尊贵的人物,比人市上卖的那些五姓男人强多了,有愿意的喊一声,爷就扒了他的衣服给大家瞧瞧!”

      话音刚落,其他士兵还来不及发出哄笑声,就见寒光一闪,那士兵的头颅血淋淋地滚在地上,腔子里喷涌而出的鲜血洒了一地。人群顿时大乱,哭喊的,求救的,逃命的,霎时乱成一团。乔装成伙计的塞北军亲卫意图制造更大的混乱堵住前来增援的城卫,竟不管不顾地大开杀戒。士兵们极度惊慌之下,兵器还未亮出就被砍杀在地,原本繁华热闹的街巷变作一片修罗场。

      如是浑身是血地趴在地上,浓郁的腥味令他忍不住干呕起来。失控的人群在他身边四散逃命,他艰难地挪动身体想躲开踩踏。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扶起,旋即落入女人温暖柔软的怀抱:“别怕,我来救你了。”

      那人身上的香气有些陌生,他微抬起眼,正好迎上女人满是心疼的目光:“你受苦了。我们这就走,离开汉州!”

      如是一震,挣扎着想离开道敏的怀抱:“不,我要等我姊姊•••你别管我,你走!”

      道敏力气远大于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重新禁在怀中:“我已经错了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如是,原谅我!”她抬起手狠狠击向如是后颈,一把抱起昏迷过去的男人,召集亲卫们趁乱上了马车,飞一般向西北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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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久,如是逐渐从昏迷中醒来,觉得耳晕目眩,头疼欲裂,却下意识地紧紧咬着嘴唇。他佯装仍在昏迷,谨慎地听周围传来的声音,好判断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只听一个沉静的女声道:“你们可认清楚了?”

      “王爷,认清楚了,确实是锦衣卫。我们出手后她们也动手阻击城卫,制造混乱,我们这才有机会脱身。”

      “看来那位对我们的来意和行踪一清二楚,倒是出乎意料。罢了,既然已经出城来了,索性一路向北,往塞北去吧。”

      如是心中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总算逃出生天,忧的是相救的竟是他不愿再见之人。

      道敏和唐赞等人商议好了路线,亲卫们便告退而去。如是听四周静了下来,不由一阵紧张,一动不动地僵躺着。

      感觉道敏在他所睡的榻边坐了下来,如是绷紧了每一根神经,藏在袖里的手紧捏成拳。一双生着薄茧的手轻轻落下,将他纤细的手指纳入掌中:“如是,你醒了?”

      如是只能睁开眼,低低地应了一声。他低垂着头,有意避开道敏炙热的目光。

      “别怕,我们已经出了汉州,等明天一早便启程往塞北去。”

      如是情急之下翻身坐起,瞪着道敏满是笑意的脸:“你送我去越州找我姊姊!”

      “青峰山险峻,不说你身子不好,就是身强力壮的女人也难以在此时取道往越州去。如今情势危险,兵荒马乱,你且随我去塞北养好身子再南下不迟。”道敏见心心念念的男人眼里满是惊惶无措,不由心疼地将他轻拥入怀,抚摩着他削瘦的背脊:“给我个机会对你好,就当补偿你受的苦,好不好?”

      道敏的温柔刺中如是心底隐痛,他禁不住俯在女人怀里大哭起来:“我恨死你了,恨死你了!”道敏一动不动,任他又打又咬,发泄着这些年压抑在心底的痛苦与恐惧,还不忘在他耳边柔声诉说自己的愧疚与歉意。

      门外的亲卫听着里间的动静,不由暧昧地相视而笑。难得见到自家王爷耐心疼宠一个疯也似哭骂的男人,要换做别人,撒娇撒痴讨恩宠还来不及,哪敢流一滴眼泪惹王爷不开心。趁房里男人正哭得痛快,一个亲卫欠身对同僚道:“我看这应公子生得还不如王妃,怎么就勾得王爷这样失魂丧魄的?”

      “嗨,你知道什么。我以前在宫里当值的时候曾经不小心瞥见过应公子,那时候他可不是现在这模样。自从做了那倒霉的太子妃之后一天好日子没过,再美的男人也得脱相啊。”

      那亲卫点头叹息:“是啊,真是可怜。今后就好了,王爷得了他,还不宠上天去!”听里头哭声弱了些,两人挤了挤眼,连忙停了交谈,专心守门不提。

      屋内,道敏爱怜地抚着如是的额头,看他犹红着眼抽噎不止,便起身拧了热毛巾替他擦拭手脸。她的动作很轻,像略重些就会擦坏他一般:“哭出来便好了,今后可再没有这样大哭的时候了。”见如是诧异地望向她,道敏抿嘴一笑,脸颊上现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我会让你笑着过日子。”

      如是被自己突然猛烈的心跳所惊,忙侧过身去避开道敏:“我•••我想沐浴,你•••出去!”

      道敏拍拍他的头,朗然笑道:“好,我让她们备水。事出突然,没来得及准备好伺候你的下人,只能委屈你自己动手了。”说罢她起身出去唤人抬了热水等物,又亲自捧了干净衣服摆在案上:“荒村野岭的,我只找了这些来。等出了乱党的地界再买好的给你。”

      如是等人都出去了,才慢慢起身走到屏风后。当身体慢慢沉入热水,席卷而来的暖意令他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散开发髻将已经枯黄憔悴的长发浸入水中,恍惚回到了长宁的国公府里,扫红在屏风外说笑,碧烟用上好的丝绢替他擦拭发上的水珠,小小子们来来往往添热水,加香料,熏衣裳••••••如是苦笑,这一切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王爷•••”他喃喃地唤道,那人已经贵为九五之尊,而自己却先被休弃,后为逃奴,早已没有面目再去她的身边。思及至此,一股浓重的酸苦刹那间弥漫心头,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如是痛苦地将脸埋入掌中,头脑一片空白。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焦急地问:“如是?你怎么了?”

      他猛然清醒过来,用手捂住嘴含混地哭道:“我没事,你走开!”女人沉默了片刻道:“我找个人来伺候你。”

      不一会儿,有人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是个瘦弱的灰衣少年。如是透过纱制屏风见他靠着门框发抖,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显见是被道敏吓得不轻。他只能抑止泪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淡然:“你过来吧。”

      少年慢慢地走进来,如是打量了他一会,问道:“你是谁?”少年使劲摇头,如是才知道他是个哑巴,只能无奈地道:“外面那个官人叫你来盯着我沐浴,是么?”

      少年点点头,又摇摇头,扯了毛巾在手里,示意要替他擦身。如是只能转过背去,任少年沉默地伺候自己。

      沐浴后,如是换上素绸襦裙衫,摸了摸那少年的头:“好孩子,去叫那官人来。”少年一溜烟去了,不消片刻,就听一阵急促的靴声响起,道敏一脸喜色地迈进门来:“你•••你找我?”

      如是飞快地瞥了道敏一眼,她脱去先前所穿的贴里罩甲,换上了一袭绛红的道袍,头戴软角乌纱唐巾,腰束丝绦玉钩,越发显得身形高挑,倜傥风流。更兼面似芙蓉,杏眼含情,着实顾盼生辉,俊美无俦。

      如是想起此时的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禁心生赧然,下意识地用袖遮了脸,低了头不再看她:“我想好了,跟你去塞北••••••”又提高声音打断已惊喜出声的道敏:“不过等太平些了,我还是要回去找我阿姊。”

      “好,好,你说什么都好。”道敏喜出望外地上前几步想要握住如是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夜深了,王爷去歇了吧。”

      道敏并不着恼,反倒傻傻地笑向门边去:“好,你休息,我走了,明日来叫你一道用早膳。”她只顾盯着如是傻笑,冷不防撞上门扇,哎呦一声捂了头。如是噗呲一笑,道敏红着脸欢喜地看他一眼,才嘿嘿傻笑着掩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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