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第十五章 夜入禁闱 ...
-
薛延尚扶过乐凤鸣,乐凤鸣不无感激道:“延尚大人,这……”
薛延尚一笑:“阿尚的性命是乐大人救回来的,乐大人就不要推辞了。”
我微微蹙眉,这延尚是侍候十四皇子的羽林卫,在主子面前如此礼遇乐凤鸣,是无心还是授意?十四皇子难道不计较乐凤鸣的僭越么?
十四皇子负手而立,整个背影容在文阙城盛夏之夜里,只听他冷冷地道,“阿尚,此刻宫门已然下钥,本皇子今晚就上九哥那儿叨扰一晚。”他一开折扇,在胸前徐徐地摇,自顾开步,倒也没让人跟着。
“喏。”延尚躬身答应着,回首对乐凤鸣道:“走吧,乐大人。”薛延尚和八宝一边一个扶着乐凤鸣,我连忙跟上,望了眼最前头的十四皇子时,我微微低头,公然殴打国戚,十四皇子真不负京城一霸的名头,可即便他是一个皇子,随意得罪有“童半朝”之称的宝童氏一族,也不好随便交代吧?我正自猜度,竟微微一震……
回仁乐堂乐氏祖宅一路,众人一路无话,十四皇子空自轻摇着宝扇,扇边和玄黑底鎏金夏袍摩擦着,反倒使这个本就不太燥热的夏夜更寂静了些。他一人独行在最前面,身影隐在暗夜里,和那个方才张扬制服童雸源的霸道皇子判若两人。我却感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十四皇子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至于为什么……
我盯着他的背影,一切似乎又回到一个多年前的江南夏夜,有什么身影就穿透那同样的孤寂,同样的落寞,钻入了我的心底……
就在我快抓住些什么的时候,一句问候打破了寂静的夜,也打断了我的思绪。“呦,十四爷,快请上座……”多宝斋的掌柜点头哈腰地迎出来,“这倒是稀奇了,今圣那么念叨您,您倒是没和主子一块儿扈从避暑木兰辰棏么?”
扈从避暑?那么说九皇子不在?那十四皇子来这儿是……我疑惑地抬眸,眼前忽又闪过什么,我怎么早没想到,多宝斋不就在仁乐堂附近么?原来,十四皇子防备着宝童氏去而复返,加倍报复乐凤鸣,便寻了个前去多宝斋的理由,旨在护送乐凤鸣回仁乐堂。我心里莫名有些悸动,十四皇子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一行人正僵在多宝斋外,却见仁乐堂的霍掌柜一路疾跑过来,夜本凉,他却跑得满头汗,见着十四皇子和乐凤鸣一道,更是手忙脚乱地跪下来:“十四殿下……”
“行了,有什么事快禀吧!”看出霍清休是找乐凤鸣的,十四皇子把折扇收起来又打开,免了他磕头,径自入了多宝斋。薛延尚向乐凤鸣行了同僚礼,也提剑入了内。
“少东家,宫里来人请您速速进宫,莨妃娘娘病危!”霍清休从着乐凤鸣回仁乐堂内厢道。
“什么!”八宝急道,“少爷合着五公主的事儿早就革职留办了,这要请也该请太医院今夜当值的太医啊!”
“莨妃娘娘病来得急,今夜当值的太医推说娘娘原是少东家主治的,不了解病情,八爷又不在京里,这要出了什么岔子,上头怪罪下来,太医院也不好交待……”霍清休皱眉抹了把额角的汗,“娘娘宫里的徐内侍也是没了法子,才想到了少东家,连夜出宫,老早就等仁乐堂了!”
听着太医院摆明了把乐凤鸣当替死鬼,八宝越发着急:“可是,少爷他……”
“八宝!”乐凤鸣止住他,“替我更衣吧!”
“师父!”我跪下抓住他的袍角,“让州儿随你去吧!”
“少东家,这可是欺君之罪啊!要是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对得起老东家?”
我冷冷打断他:“老掌柜,师父右肘脱臼,怎么切脉施针,怎么提笔处方?我不随他进宫,难道霍掌柜要随他么?”霍清休被我一番抢白,噎得如鲠在喉,却又发作不得。
乐凤鸣低头,目光与我相对,我不知道他在我的眼底看到了什么,而我在他眼中只看见了比冷漠更悲哀的绝望,他原想从了那些小人之愿,就此去见九公主吗!
“八宝,去拿朝服。”他没有看向别处,而是盯着我的眼眸平静地道,“州儿,你和我进来。”
乐凤鸣推开青客堂后院书房的徘门,坐到屏风外的扶手椅上,我接过八宝递来的朝服,轻轻阖了门,便听乐凤鸣淡淡地道:“屏风后的藤箱里应该还放着内侍的衣服,换上吧。”我一惊回首,乐凤鸣身形隐在一盏昏暗的孤灯下,更显消瘦。
他并没有理会我的惊讶,又再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去换上吧,不是一直想进宫么?”
原来他都知道,我低头经过他身边时道了声,“多谢师父成全。”声音低得连我自己也难以听见。
行到屏风后,见着个不高的红木架子,架上放着一株枯焦的兰花,显示好久无人打理了。我又仔细看了看,才见到藏在架子下的藤箱,打开来果真置了件内侍服,穿起来很是合身,像是量身定制似的,我未及细想,轻轻扣好领口的系带,便听屏风另一侧乐凤鸣允自叙说起来:“前些年儿,皇上亲征平定罕月汗国罕月贺兰的叛乱,我因是受了九皇子之托随军采办药材,便见到些皇子的为人。自持居长,持功倨傲,与大将军硕裕亲王不相和协,妄生事端的有,私行陈奏的有,倒是八殿下,十六岁即领雁行军亲征大漠,初绽头角,颇得硕裕亲王赏识。可谁又知道八殿下出征前,他母妃却称病不见他。公主向来敬他,便暗地里托了我去瞧病,再三嘱咐我瞒着别说是八殿下的意思。等到三十九年,莨主子封嫔,方才有了资格传太医院研药诊治,公主说八殿下那夜喝醉痴笑了一夜,道是,‘用度好些,母妃的病症也少发作些。’”我默默地听着,我到此刻才终于了解,九公主钦佩八皇子至孝,才转托了师父,而师父是自愿为莨妃娘娘看诊的。
听着屏风外没什么动静,我刚要回身,却被人从后边抱住,我一个不稳撞到架子,那株兰花连盆砸碎在地。
“不要转身,求你……”是乐凤鸣,他梗咽了,声音竟不能连续:“……你为何从来没有怪过我,我本不该不认命,本不该心比天高,本不该当面顶撞你,若不是事前对你有所亏欠,也不会因你救我那样铭感在心,也不会存了什么非分之想,更不会连累你。你金枝玉叶,为我舍下那么多,愿和我远走高飞,我本不该一时犹豫,而让你半生错嫁,郁郁寡欢……我……本不该……”
“师父……”这件内侍服是当年他们私奔时,九公主穿的么?我没有问,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在他怀里,他把我当成了她,而我又把他当作了谁?这世间无常空消人,动不起真情的人还是无情地好。
“少爷……”八宝听见里头动静,焦急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乐凤鸣颓然放开怀抱,我叫住他:“师父,你没事吗?”
“谢了,州儿。”他推开书房徘门前,回头向我惨然一笑,笑得我的心中隐隐有些酸涩的痛楚。想我一介庶女,命运不能自主,而九公主贵为天之骄女,任然难逃命运的作弄,皇帝即使再心疼这个女儿,终不免将她作为政治的筹码,原本怕她和亲远嫁太辛苦,故而许了个帝都里的皇亲贵胄,没想到还是遇人不淑,早早地没了。
低身戴上内侍帽,跟着乐凤鸣出仁乐堂上了巷子里候着的马车,莨妃娘娘寝宫内侍子寿早已急得六神无主,见到多出来的我也未多话,只是连番催促着马夫。马车剧烈地颠簸着,快散了架似的飞奔向皇城中心的天子宫阙,却还是花了老长的时间才在紫极城华月门前停下。我抬眼望向眼前高耸的宫殿,紫禁城没入夜色的宫墙在月光下泛着若隐若现的灰红。
为了脱离纳兰府的控制,必须依附更强硬后台的我曾设想过以不同的方式进入宫廷,却独独没有想到我即将在这个没有星光的暗夜里,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穿着一身内监的内侍服,踏入这座凡人半辈子无法企及的皇城禁地。
禁门守卫的侍卫掀开马车帘,子寿忙是出示腰牌,那侍卫一点头,又戒备扫视了一遍车内,刚要放下车帘,却正巧与我打了个照面,他停了下来,不怀好意地狞笑道:“这位小公公好是面生啊!”
“这位官爷,莨妃娘娘病危,乐大人急着入宫探诊。”子寿急道。
“对不住,寿常侍、乐大人,小人也是例行公事。”那禁门侍卫面色冷硬,仿佛根本不把莨妃娘娘病危当回事,强令我下车盘查。我强按下心下的警戒,放低声调,双手紧握,我能感到掌心被指甲掐出的疼痛。
他狐疑地对我上下打量:“腰牌呢?”
“还有腰牌?”我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面上却不动声色,假装伸手到腰间,冷汗却粘着后背,凉如冰窖。就在我僵立不动的时候,一声轻微的马嘶撕裂了原本凝滞的空气。
“吁——”只听驰道的尽头,我回过身,见到两抹纵马驰骋的英姿跃出灰暗的夜幕,张扬不失潇洒,矫健不失狂肆,竟还是十四皇子和羽林卫薛延尚。
“汝甫。”另一个侍卫叫住他,向黑夜里的驰道呶呶嘴,“咱哥俩还真是转了运,竟遇上十四爷,这主儿出手那可是真阔绰的嘞!”
那两个宫禁侍卫赶紧向马上两人请安,薛延尚却道:“乐大人,寿常侍,不是说莨妃娘娘病危?怎还在此处?”
子寿面露焦急:“这……”又看向那跪地的两位侍卫。
那侍卫里领头的忙道:“十四殿下,宫门已然下钥。卑职们也是奉命……”
我抬首,看向黑暗中马上的两个人影,一反我的预料,薛延尚翻身下马,亲自扶起那两个侍卫,笑道:“两位大人奉公职守,十四殿下又岂会为难,只是殿下回来晚了,只能劳烦众兄弟看在殿下和阿尚的面上……”
竟丝毫未提阻挠莨妃娘娘看诊之事?那领头的侍卫回身对身后说了什么,那年轻侍卫领命而去,黑暗中竟喜不自禁。
身后的城门缓缓开启,我低头冷笑:“想来,这下钥是个托辞,倒是一项油水颇丰的外快。”我的心头一怔,回想起当日我急着送裴兰出城,十四皇子曾送过我一张五千两的汇票,是他生性大方,还是另有隐情?
薛延尚道:“既然宫门已开,寿常侍,乐大人……”
“你们刚才是在查她?”马上一直未出声的十四皇子突然发声,虽是对着两个侍卫,但眼神却看向微光里的我,低着头的我一震,“卑职们只是奉命盘查腰牌……”却听黑暗里的十四皇子一笑,“上次在八哥府上,我见过她,颇有些医治腿疾的本事,想来是八哥新选进宫的。”他说道此处,笑声一止,“既是八哥交托了重任,便不要耽搁了!”他不笑时的话音在黑暗里竟慑得我一寒,仿佛这句话就是针对我而来,毫无防备地全往心上刺……
我为八殿下治疗腿疾的事又浮现脑海,那一次……我神思不属,后背已然阴湿,那么隐秘的事,十四皇子怎么好像竟全知道?!
有十四皇子铁面,两个禁门侍卫倒也不能再行为难,反而挥手让我速离。
我如蒙大赦,不知是躲避禁门侍卫,还是躲避十四皇子,连忙跑回去,脚下却是一软,狼狈地摔在地上,险些摔掉了帽子。而这时马蹄声由远驰近,十四皇子和薛延尚就从我的身前驰过,我微微抬头看向马上的人,但四周太过昏暗,我终是没有看清他的脸,又或是他根本看都未看我一眼……
两侍卫嘎嘎笑起来:“这小公公生的倒是好看,细皮嫩肉的,女人的皮肤也比不过他白。”“汝甫,我想你怎么跟个小太监过不去,该不会看上人家了吧……唉,那乐大人为人倒不错,可就愣是没治好五公主,如今虽是没问罪,这太医也是不能做久了,也怪可怜的。”“哼,这公主都被他给整没了,还让他进宫问诊,真是稀奇……不过是罪籍出来的主子,哪个太医肯诊治?不请个罢官的,也只有伸腿的份儿了……”“嘘!八爷孝顺,那是出了名的,小心他回来,拿你试问!”“怕他什么,不过一个庶出,上头不还有个太子爷么……”
听见两个侍卫刻薄放肆的耳语,我心下大动,这场盘查原来只是刻意的刁难,只不知他们胆敢刁难的是乐凤鸣还是八皇子?
“州儿……”
我一惊抬眼,见到乐凤鸣皱眉的眼神,心头稍缓,却不敢再想马车之前的那两道马上身影,我不待细想,赶紧爬上马车,而车轱辘已碾过地面,汲汲驰入宫门。……
转入司宫监,就是要弃车步行的,因是之前耽搁了许久,宫里又不许跑,子寿忙是领着乐凤鸣和我一路疾走。穿过一道道宫门甬道,途中遇着几批宫内巡逻的带刀侍卫擦肩而过,隔着袖子能依旧感到刀锋的寒气,我怕被瞧出端倪,硬是一路低着头,手心里早沁满了冷汗。
在暗夜里迂回的甬道上兜兜转转约莫三盏茶功夫又到了一个门禁,这次没有受到阻拦便放行,过了门禁,甬道比之先前越发狭小漆黑,死气沉沉,我不敢大意,仍然低头疾步紧跟,视线正好见着子寿手提宫盏如鬼魅一般悄没声息地领路,一阵瑟风磨擦衣袖的声音窜入耳际,那羊皮纸糊的灯笼里昏暗悚人的火光随着夜里肃飒的凉风忽明忽暗,寒气从脚底心传来,仿佛这禁宫里只有我还活着,又或许我也已经死了?
我暗笑自己事到临头才知道畏惧,可是有个古怪的念头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明确地知道自己是一个穿越者,我比世间的任何一个人知道命运的不可捉摸,可是我从来没怀疑过我在这个时空的存在,可也许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也许这一切只是我的意念在作祟,我只是在一个梦里,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里,一个不论我怎么努力也注定无法掌控的梦里。
一阵阴风在狭窄的甬道里尖叫着急蹿,就在我开始怀疑我是否还活着的时候,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我攥紧的拳头,我抬首而望,乐凤鸣向我宽慰一瞥,我微微抿了抿嘴角,报以一笑。
脚步转过假山渐渐放缓,我终于停在一处宫殿前面,黑暗里隐隐见着“萩棠”二字的匾额,虽然对于文阙城的亭台楼阁一无所知,但以常住“秋水居”的直觉,我确定这座宫殿即使地处不偏僻,也少有人走动。拾级而上,跨过门槛,内里只有一排四面合围的殿阁和宫殿中央的落花闲庭。庭院不大,却经过精心的布置,青花瓷缸栽种的盆栽错落有序地排列着。就着主殿雕花格子窗透出的朦胧光线,匆匆一掠盆栽,尽是些野菊,海棠,吊兰之类,虽是不在花期,却葱葱郁郁的,在夜里也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深吸了一口气,莨妃娘娘的宫苑竟是如此出乎意料地娴雅朴素。
我仰望夜空,脑海里无端地冒出这么一句话,“……罪籍出来的主子……”,心里泛起一阵涟漪,我本以为八皇子贵为皇子,足够高贵,却不想他的母妃连一个小小的禁门侍卫也敢随意作践。他如今初具名声,尚且如此,他年少时又要受到多少欺辱?恐怕比起蓉卿只多不少,所以,他才会再三帮助纳兰府中备受冷眼的蓉卿,甚至是那个卑微的我吗?他,不单是为了收买人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