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夏始 ...

  •   Sunmmer Start

      苏默记得当时的天空。他努力睁开眼睛看见裂掉的车玻璃外的那一角湛蓝,心脏却被身后某个急促的呼吸扯得隐隐发疼。高速路上追尾的车子歪歪扭扭地排着长龙。是夏天,苏默对着病房里的一群人的时候只觉得热。医生说他需要慢慢想起以前的事。
      他的手表永远停在那个时间。下午4点50。他早该夭折的爱情终于死了。
      (1)
      放学后的教室,苏默独自吹着电扇看着夕阳慢慢沉下去。陌生的视野让他一时想不起自己这是在哪里,所以徐小楠进来的时候他有了短暂的晃神。
      没有这种东西,特地要师傅做的。喂。一个暑假你想起来多少了?
      一半吧。记得你叫徐小楠。
      那,记得我喜欢你吗。
      谢谢你的炒饭。苏默提走旁边的袋子,明天见。走廊里一片昏暗,苏默心想感应灯怎么是坏的,没有顾及教室里面桌椅掀翻的声音。
      走到拐角处就后悔了,学校不会出资安装安全出口的标志吗。不想回去找那个麻烦的女生,心下一横上了天台。
      弄开筷子准备吃美味炒饭的时候苏默注意到那个直线向自己靠近的瘦长影子,是从角落那个诡异的陈旧屋子里出来的。脊背有点发紧。
      炒饭?影子说话了,番茄和丝瓜混着炒的。你还爱吃这个?
      苏默怎么也想不起来仅存的记忆里有这号人物。
      这个也是我最爱吃的呢。
      呃……听到这句话的苏默正想着要不要分给他一点,对方已经拿走了自己的筷子,就着苏默的左手开吃。
      喂!要吃自己拿着!
      我左手使不上力。
      这才注意到他缠着绷带的左臂,末端纤细的手指无力地垂着。
      你认识我?
      和你一个班的。
      我只记得不到一半。
      我知道,无所谓。反正我们也不太熟。
      你怎么从那个黑屋子里出来了?
      哦。那个啊。是个废弃的电机房啦。
      跑到那里面去干吗。抓鬼啊。
      苏默活动了一下泛酸的脖子,没有看见身边低头吃东西的男生笑的哀愁的表情。只是觉得,这样怎么感觉像在喂宠物。情不自禁地去摸他的头发。比自己矮一点,浅栗色的,柔软的触感。莫名的亲切。
      你叫什么名字啊!
      要下楼梯的少年挥挥手。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吧!
      诶!等一下!苏默随手丢掉还剩一半的炒饭跟过去,我不知道怎么出去!

      (2)
      苏默知道自己有个顶着副教育局长的头衔整天不着家的老爹。
      家里只有母亲和一个少言寡语的家政阿姨。
      出院之后的整个暑假,他在冷气十足的家里慢慢恢复着,过着雷同的日子。压抑得让他发疯。
      苏默翻着自己的抽屉和书架,相册中间有几页是空白的。
      有什么东西只是针对苏默藏起来了。

      (3)
      这个城市的秋天爱下雨。
      苏默跟着雨滴的节奏一点一点地要睡过去,同桌捅着他的肘弯,你不会连知识都忘了吧?
      知识?哼。苏默冷笑一声转过头来,隐约看见英语老头正叫人回答问题,一只缠着绷带的手臂。想起天台的邂逅。硬生生卡壳的记忆。
      苏默!你给我站起来!
      揉着惺忪的眼睛晃晃悠悠地走到外面,英语老头暴跳如雷,我没让你出去!回应他的是重重的关门声。
      浑身湿漉漉的苏默回来的时候拳头上还沾着血迹。同学们一片唏嘘,站得离他远远的,惟恐成为下一块要碎掉的玻璃。他们看见从前帅气的少年瞪得凶狠的眼睛,没人知道他涨痛的脑袋,往事就像剪辑混乱的电影。
      一只受伤的倔强的兽。
      校长皱着眉毛摇摇头,拒绝了班主任要苏默休学的请求。
      你知道他爸爸和学校的利害关系。校长表情严肃地缓缓端起面前的茶杯,想个办法让另外那个孩子退学。
      可是……
      他早晚会想起来的。你比我更知道他以前的表现,学习成绩,优秀干部,他是要保送的,没人可以拿他的性向做文章。这也是他爸爸的意思。迷蒙的眼神,泛着大人固有的精光,一杯茶只喝了一口,主宰了别人的命运。

      (4)
      医生都死到哪里去了!
      苏默看了一眼表情扭曲的女生,冷冷开口,徐小楠,你回去。
      女生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我陪着你吧,这是医务室,万一你记不住回去的路怎么办。
      滚。看见你就烦。
      苏默!别给脸不要脸!
      你真喜欢我?
      什,什么?被苏默的逻辑打断了思维。
      你不喜欢我,你就是见不得他好。
      你想起什么了?!
      不知道。就是这样觉得。快点滚,别以为我不敢打女生。
      苏默拎起血迹未干的拳头。
      少年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苏默百无聊赖地把处方单子折成一个飞机向自己掷过来。
      轻薄的纸张享受着孤独少年带来的短暂自由。
      右手在外套兜里,下意识用左手去接,沉重的石膏没有阻挡它的去路,落在门外的雨水洼里,很快被浸得不成样子。
      嘿!是你!
      呵。我来拆石膏。已经好了。
      我还没有想起你的名字。
      我知道。
      哼。你不说我也可以问其他人。
      你不会问的。
      我们真的不太熟吗?
      总之,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吧。
      等想起来的时候吧。
      苏默想自己早晚有一天会想起来。像想起其他的同学一样。到时候他就可以给自己一个答案,为什么努力回忆那个脸孔时头要疼的厉害。他转动着左手腕银灰色的表带,停滞的时间像他的记忆,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后来,苏默终于可以把零碎拼凑成差不多的完整,想起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比如他要学习,尽管他爸不屑一顾他妈关心的从来不是这个,他只是想离开这里,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想离开。
      比如他要向徐小楠道歉,那女生曾经纠缠他时把两人的车子锁在一起,他当着她的面把它们砸了,他的,还有她的,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讨厌她。
      比如,他为什么始终想不起来那个人。
      苏默决定放弃这些问题。
      因为冬天来临的时候,高二上的期末考迫在眉睫,那个位置空了。苏默上课时挺直腰板认真看着数学老师的函数图错位了一个坐标,最后搞的全班人云里雾里,他在心里偷笑,开始走神。想起自己不中用的记忆中枢,就像对教室的俯瞰镜头。空了一块。貌似无关紧要的地方。

      (5)
      习惯性地去天台解决要食堂大叔特意做的午饭,苏默坐在边缘的台子上,背对着风让他有了自己随时会被吹下去的感觉,这么想着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男生的声音。
      嘿,这样被风吹着不怕会掉下去吗。
      我刚才也这么想。苏默回身跳下台子想做出个自己认为比较潇洒的姿势,结果是饭盒扣到了地上。无意识地挠着头发一脸惋惜。
      刚才还一佳肴,现在成垃圾了。
      什么佳肴啊,真没想到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傻瓜喜欢吃这个。
      什么意思啊你。
      你很像我一初中同学,他就是爱在天台上吃饭,更蠢的是爱吃这种怪味炒饭。男生走到苏默身边,手肘撑在台子上熟练地点烟。
      你是不是讨打啊。新来的不要太猖狂。
      我不觉得我有必要对你这个失忆的家伙客气啊。
      林聪!
      苏班长要打人啊,我要去告老师。
      苏默被眼前这个转学生弄到非常火大,之后摆出一副官腔指着阿聪几乎全黄显得营养不良的头发。
      学校不让学生染发你不知道吗。
      没办法,天生的。我是混血。阿聪看到苏默一脸震惊的表情后扑哧笑出来,你不会真信了吧?
      操。真没劲。
      苏默转过身和阿聪并肩。入冬并不晴朗的天空,呈现病态的灰青色。苏默不着边际地想着空气污染真是有够厉害的,又开始哀号已经泡汤的午饭。旁边的人随意地摁掉第二支烟蒂,悠悠开口。
      你不用担心我头发。
      什么?苏默刚想接着说你头发我担心个屁啊。
      反正我在这个学校也不会呆太久。
      ???
      这是我上高中以来的第四个学校了。
      把话一次说完你会死啊。
      根本就不想上什么高中,完全是我爹妈的意思。呵呵。他俩干了十几年的架,这点倒是很一致。话说回来,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你请啊。

      路上看见三三两两的人从食堂出来,两人一致从那一张张酒足饭饱的脸推断现在的食堂肯定如同劫案现场。阿聪一边感叹着重点学校的学生不但学习效率高连吃饭速度也超乎寻常,一边跟着苏默向小店走去。在苏默对老板说要泡面时,阿聪在后面加了“两份”。
      他们都说你失过忆,我看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嘛。
      嗯。只有一个人没有想起来。不过他走了,大概是转学了吧。就是你现在的位置。
      那应该是无关紧要的人吧。
      也许吧。
      无关紧要的。

      (6)
      2005年的最后一天晚上,苏默在断点KTV排了很长的队。墙壁旁边有一缸孔雀,是小到不能再小的鱼。苏默茫然地跟着队伍缓缓前进,到柜台的时候看见服务生清秀的脸上的疲倦笑容。
      对面穿着店员制服的男生填着预定包厢的单子,苏默看见他胸前银制的胸牌。
      你叫佟黎啊。我知道你名字了嘛。
      男生轻笑了一下。
      不上学了吗。
      不想上就不上喽……
      之后又皱着眉头看向苏默。
      怎么定这么大的房间……
      班里那些人一定要在明天来唱歌。
      今天没有晚自习吗。
      班干部有要事在身嘛。老班特许的。
      又是班长了?
      恩。都想起来了,自然官复原职喽。
      是吗。
      不过,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惟独想不起你的事情。

      新年的街头,铺天盖地的红色疯狂。苏默在KTV对面看见佟黎换了便服出来的时候已经站了一个半小时。
      开始下雪了。
      苏默口气僵硬地喊着佟黎佟黎。觉得自己发出了充满违和感的声音。轻飘飘地浮着。
      空气里有烟火和雪的味道。
      小吃街挤满了人。苏默说肚子饿了以后两人来到这里。逛了一半苏默想吃番茄丝瓜炒饭,阿黎看了他一眼说除了食堂的大叔不会有人肯做这种东西来卖,然后看见苏默的失望表情。
      为什么那么爱吃那个?
      不知道。就是觉得应该吃。奇怪吧。
      去我家吧。我给你做。
      进到房间的时候苏默奇怪普通的大杂院怎么也会有暖气。
      我们是集体供暖的。
      你爸妈不在家?
      我妈上下午四点班,午夜才会回来。
      脱掉外套上身只穿一件校服衬衫,苏默看着在厨房忙碌的阿黎,突然改主意要吃打卤面。就着切好的丝瓜,阿黎一声不吭地开始做酱汁。
      不符合性别和年龄的温顺。

      阿黎把苏默拉到卧室,脱掉洒了酱汁的衬衫,阿黎很紧张苏默有些发红的腹部。指腹轻轻压上去,问苏默有什么感觉。
      很痒。苏默拿开阿黎的手,放心啦,没有烫到。
      衬衫是不能继续再穿了,阿黎去卧室拿了自己的制服出来。
      先穿我的吧,反正我也用不着了。可能会有点小。
      苏默低下头闻见淡淡的樟脑球的味道。
      阿黎的卧室干净得不像男生的房间。苏默有些尴尬地坐在床边,熟悉的感觉让他脑子里全是问号。有细微的东西渐渐醒了过来,苏默抓不住。
      你的手表都坏了,怎么还戴着啊。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戴着这个。苏默轻轻转动着表带。

      回去的时候在院子门口看见下晚自习回家的徐小楠,苏默有些吃惊。没想到她和阿黎是邻居。等不及苏默做出反应,面前女生的书包噗地掉到地上。
      你来这里做什么!
      苏默皱了下眉毛准备侧身离开,胳膊被徐小楠抓住。
      你怎么会来这里?苏默正想大骂滚开的时候听见女生细小下来又带着恐惧的声音。
      你,都想起来了?
      徐小楠。你撒手。
      我不会撒手的!苏默,我告诉你,就算你都想起来了,我也不会让你得逞的!

      苏默错过了最后一班车,停在原地看手表。
      银灰色的表带,在路灯下微微反着光。表面有斑驳的裂痕,时间静止。4点50分。
      为什么不丢掉这个坏掉的东西呢。不是已经坏了么。

      苏默想起佟黎。想起徐小楠在院子门口惊慌失措的脸。

      (7)
      元旦晚上,在KTV,班里的人是期末考试前的发泄,话筒被吼坏掉一个,苏默说我去找服务生换,在一大堆人的狂轰滥炸中抽身。沿着打着暗红色灯光的走廊慢慢往柜台那里踱,远远地看见佟黎正站在柜台后面低头写着什么,脸有些苍白,看不清表情。
      喂,佟黎,要不要去里面和我们一起唱。
      阿黎抬头看见苏默,惊诧的表情一闪而过。
      不用了,太吵。你们玩,我还要工作。
      我也很讨厌吵闹。要不要翘班?还想去你家玩。

      林聪被几个女生缠住要他唱歌。想着女生果然是很麻烦的生物林聪借口上厕所出了包厢,看见苏默在柜台那和别人聊得正欢,嘴里骂骂咧咧,妈的苏默,自个儿溜了,留下我当炮灰吗。
      苏默!你小子太不够哥们儿了!
      顺着苏默的眼神看向对面的时候变了脸色。
      阿黎?

      又去了小吃街,三个人在烧烤大排挡。林聪撸起袖子豪气冲天,不自然的样子苏默也看出来了。按住他伸向第四瓶啤酒的左手,苏默说林聪你怎么啦?
      我见到老朋友高兴行不行?!转头又对着阿黎,阿黎阿黎,你真行,你把我骗得好惨啊,我他妈还真以为你为了躲我跑到外地去了。
      在M城想躲一个人还不容易。不联系,换电话,搬家。轻易就消失。
      可我也并没有搬家。是你不再去找我了。
      林聪拉着苏默的胳膊,眼神朦胧地指着佟黎。诶,苏默,我跟你介绍,他,叫佟黎,我初中最好的朋友。朋友两个字重音,声线突然变得怪异。
      我知道他叫佟黎,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退学的。佟黎你知道吗,林聪现在就坐在你以前的位置哦。
      三个人最后都不说话了。

      苏默渐渐明白,他被瞒住了一些事情。甚至回忆也在举重若轻地欺骗他。

      (8)
      你又和那孩子见面了吗?
      ……没有。
      撒谎!
      再度歇斯底里起来的佟妈妈一巴掌打在儿子的脸上。

      阿黎出门去买早餐,正对上要去学校的徐小楠。
      冬天的早上空气冰冷,阿黎不知道是眼睛的问题还是哈出了太多白色雾气,看东西都是模糊的,看不清徐小楠微微的笑容里隐藏的情绪。
      冰凉的手指抚上了有些红肿的嘴角。
      阿姨昨晚打你了?
      阿黎没有表情地侧过头。
      是我告的密。你又和苏默见面的事。
      我知道。除了你没有谁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阿黎,你不可能再和他在一起的。
      你放心,我不会妨碍你。

      提着豆浆回来的路上,阿黎慢慢想着以前的事情。
      被徐小楠带来的小孩子围在一起嘲笑,他们七嘴八舌的说你爸爸是跟个男人跑的!同性恋!艾滋病!变态!冲他吐口水,后来又开始动手。阿黎缩在角落里不出声。忽然徐小楠又把小孩子们轰走,她插着腰,说你们给我滚!谁叫你们打他的!
      住在一个院子里,过完了灰色的童年。
      小学、中学,身边永远都有徐小楠和流言的存在。渐渐学会不动声色独来独往。母亲也从来不准自己和男生过度要好。他于是什么都不说。不说自己喜欢过谁被谁喜欢过。他只有一味地逃开。

      在院子门口看见林聪,并没有感到太大诧异。把食物放在饭桌上,看了一眼还在睡觉的母亲,阿黎轻轻带上门 。
      好久没来这里,感觉没什么变化啊。
      ……其实,变了很多了。

      出了家门,右拐是一个小型的街边公园。蹲在石板路的边沿,林聪随手揪起脚下还带着露水的草甩向路对面。几个晨练的人跑过去了。
      阿黎看向林聪的侧脸时正注意到少年的表情,全黄显得营养不良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嘴唇一如既往地微微抿着,像在抗拒着什么。阿黎知道,初中时林聪第一次被父亲打出来,找到阿黎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断了右手,被阿黎拖着去医院包扎,被阿黎带回家,蹲坐在阿黎卧室的地板上一整夜,不说一句话。阿黎记住了那个表情。身边的这个少年,从此脸上再不见柔软。
      你家这一片的房子要拆了你知道吗。
      知道。已经和周围格格不入了,再不拆不行了。
      不用再和那个什么徐小楠作邻居了也挺好。她还那样是吧。阿黎你有时候就是太弱了,当初转到那个班看见她,我当时还想你反正离开了好歹不用再受那些流言,没想到之前你就是和她一个班。你说那个女的怎么TMD就这么阴魂不散呢。
      不知道。
      你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计较。让我老是放不下你。
      是吗。我以为,什么都不计较的话,一切就会慢慢过去,然后开始新的生活。我错了吗。

      (9)
      夜店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暂时忘却。
      尽管苏默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忘却了。
      啤酒被林聪一杯一杯地摆在面前,苏默是被操控的喝酒玩偶。

      你的手表很眼熟诶,借我看一下。
      苏默将左手伸过去。
      怎么是坏的?
      那场车祸。
      果然。

      DJ换班,那个和阿聪同色系头发的小男孩从调音台上下来冲他挥挥手,斜穿过舞池跑到阿聪面前,两个人简单拥吻了一下。音乐换成了粗口舞曲,场上突然更加热闹了起来。阿聪揽着男孩冲苏默说,你是Gay吗!
      什么!
      我说,你看那个大波妹。阿聪指着舞池中央的台子上跳的正欢的姑娘,有感觉吗!
      苏默摇头。
      那个钢管舞男呐?
      摇头。
      真是没救了。我们要去跳舞,你去不去?
      摇头。

      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林聪和小DJ蹦蹦擦擦的贴面舞,女生们的尖叫让苏默的耳朵阵阵发麻。
      真是一群可怕的生物。这样想着的苏默回头打算继续充当喝酒玩偶,冷不防一杯浅绿色的液体放在面前。
      新调的沙漠绿洲。请你喝。
      声音和表情都是懒懒的,及肩的头发,眼睛魅惑。刚才一直在擦杯子的调酒师。
      不会有毒吧。
      怎么可能。我拿人格担保啦,很好喝哦。
      在这种地方怎么能相信人格这种抽象的东西。苏默想着拿起了杯子。喂,太难喝了。
      是吗?怎么可能,我练习过很多次了呢。
      一个调酒师沦落到擦杯子的地步,可见你技术有多烂。
      我是请你喝,看清楚自己的立场啊拜托。
      这种东西就是倒贴钱我也不会喝的。
      你都喝了,难道真让我给你钱。
      不然你认为呢。
      我还是个学生哪有钱。人倒可以免费赠送。

      和叫小路的男孩在舞池里High到一半,阿聪忽然想起把心情郁闷的苏默自个晾在那里会不会不太好。亲了一下小路打算下场,远远地看见吧台那里空掉的座位和一排没被喝掉的啤酒。
      不是吧。先走了?

      我知道你叫苏默。
      旅店房间太昏暗。苏默摸索着开了台灯,突然很想抽烟。身边的人再次吻上来,苏默闭上眼睛,陷进无边无际的深海。
      我和你是一个学校的。高三。意外吧。
      没想到还是个学长。
      我还知道你很多事情,你和……
      喂……不要停下来说话。苏默扯着他的头发。
      只剩下喘息的声音。

      头疼。
      那个叫佟黎的到底是谁不要再去想了。
      窗外夜色浓重。苏默盯着那一团黑色意识模糊地想。

      (10)
      昨天晚上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走啦?
      周一下午放学是苏默值日,林聪背着书包跟在擦黑板的苏默身后问东问西。
      哦。有点事。
      有个屁事啊你,有人可是说看见你把那个小调酒师给带走了啊。
      是他带走的我好不好。而且什么小调酒师,他比我们都大,高三,还是我们学校的。
      知道的挺清楚啊还。那他把你带走干嘛啦。
      该干吗的都干了。
      我操!
      你这俩字还真说对了。
      靠。不是吧你。还说不是GAY。
      我没说我不是。
      你是怎么着。419?
      我又不是你。
      什么叫不是我啊。诶!……

      苏默。
      听到声音的两人同时向门口望去。夏茗倚着门框,头发及肩,眼神庸懒。
      我操,妖孽啊。林聪低声嘟囔着,冷不防一只黑板擦塞在手里。
      我有事先走了,你帮我打扫。回头请你吃饭。谢了。
      喂!

      学校放学后空荡荡的画室,颜料的味道很刺鼻。苏默深吸一口气,有点熟悉的感觉。夏茗随意的踢开角落散落的画具,扶正一把椅子,说,坐。
      苏默随即脱下了上衣,露出年轻光裸的漂亮胸膛。
      夏茗愣了一下。
      喂,我当然很愿意你这样,可是我没打算画你的裸体诶。
      我也没打算□□。苏默用硬邦邦的口气回应。
      呵呵。初中的时候是老师要求的半裸,现在你不用这样了。我要画的是你的制服样。
      什么初中啊。苏默困惑地穿回衣服。
      你没有想起初中的事情吗。
      我能记起高中的事情已经很奇迹了。
      不过刚才你这么无意识的举动……你的潜意识很厉害诶。
      什么潜意识。还有你不要老是诶来诶去的港台腔!

      夏茗带苏默去过一次他家。
      不算豪华的房子,可是装修很精致。母亲是台湾人,非常漂亮温柔的全职太太。端茶进夏茗房间的时候只是微笑,不说一句话,苏默说谢谢阿姨,她仍然是笑,然后又默默地关门出去。
      我妈妈不会说话。
      哦。
      我爸做生意,虽然喜欢在外面胡搞,不过对我妈很好。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就是知道很多。你,我也知道很多。
      那我要看看你知道多少了。苏默欺身压上去。
      喂!我妈可不是聋子!
      你别叫那么大声不就行了。
      禽兽!

      顶点的时候,夏茗死死地捂住嘴,苏默一个挺身,突然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扯了一下,接连着,左手上的表带断掉了。

      我得去看一个人。
      谁。
      佟黎。

      (11)
      晚上十点。断点KTV门口,徐小楠和佟黎在拉扯。
      苏默下意识地闪到旁边巷子的阴影里。
      阿黎!你跟我回去!
      小楠,别闹了,我还要上班。
      上什么班?你以为你怎么会当上主管?看不见那个变态老板看你的眼神吗!
      我知道,但这不关你的事。
      不行,我不能再看你往火坑里跳!
      你不知道么。我本来就是这坑里的人。再也跳不出来了。
      又是那个苏默!他现在和学校里的一个高三的学长在交往,根本就把你全忘了!
      所以,小楠,我知道你喜欢他,你来找我的麻烦,没用了。
      我要告诉佟阿姨!
      随便。自始至终的清淡语气。
      苏默在黑暗里看见站在KTV惨亮霓虹灯里的佟黎,单薄的少年被映得脸色苍白。
      苏默转身就走。

      寒假要不要去旅行?
      你不是要专业考试么。
      那个啊。我只要考一个美院就行了。
      这么有自信?
      这是我夏茗的风格。
      切。
      对身边的人表示完鄙视,苏默从台子上跳下来,叼上一支烟。学校天台上的风太大,手里的打火机徒劳地啪啪作响。
      我来吧。夏茗把左手的烟放在嘴唇上凑近苏默,两个人同时深吸一口。
      怎么感觉像在吸大麻。苏默笑笑地说。拿下两人嘴里的烟,开始接吻。
      诶,问你个事。
      嗯?
      我说,既然你知道,那就把我忘记的事情告诉我吧。

      阿黎回家,开门后扑面而来的饭菜香。久违的味道。
      母亲从厨房端出一盘菜摆在桌子中央,然后在围裙上擦着手,小黎,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菜一道道地端出来。四菜一汤,对于两个人的家,有点奢侈了。
      两人坐定,母亲递上筷子。
      妈。阿黎说。
      乖儿子,妈妈又下岗了。
      妈。
      我打算开个小吃摊,反正要搬家了,租个房子,我开店,你还打工,然后帮妈妈管帐。以后,咱娘俩好好过。
      妈……
      傻孩子,哭什么。
      妈,是你哭了。阿黎抽了面纸,抬手轻轻擦拭着对面泪流满面的女人的眼角。
      阿黎想起母亲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有过这样的温柔表情了呢。小时候被别的小孩子欺负,她拉着年幼的阿黎的手,穿过一个又一个弯曲的小巷,找上那个欺负自己的小男孩家里。她站在那里,满脸强势,尽管紧攥着阿黎的手一直无法自制地轻轻颤抖,可是从此她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镇摄的女人,一个人,带着孩子,顶着压力,生活。

      阿黎嗅到一种新鲜的气息。正在靠近。

      (12)
      我找不到佟黎了。
      找他干嘛?
      有事儿。
      他搬家了,也换了工作。
      去哪了?
      有必要知道么?

      林聪仰头向上吐一口烟,询问又带着些许嘲笑的眼睛看向苏默。
      你不是和那个叫夏茗的美人打得火热么,还问阿黎干什么。
      你什么意思?
      就是这意思,除非你恢复记忆。别管阿黎的事情了,他现在很好,正在努力忘记你。
      下午的酒吧人太少,静得出奇。有阳光一点一点地切进来,地板发着模糊的光亮。
      阿聪,开学还去上课么。
      不去了,彻底跟家里闹翻了。怎么,想接济我这贫穷青年?
      切。我看你挺自在的啊。
      也就那样呗,瞎混。总比在学校强。那地方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去找过佟黎?
      去过一次,他搬家那天。之后就没怎么联络了。

      晚上酒吧有演出,乐队开始排练。第一声吉他响起的时候,苏默抬头看见鼓手,正是那次的小DJ。阿聪上去和他亲吻,其他人见怪不怪地调音。苏默坐在原来的位置,有短信进来,掏出手机来看,是夏茗。
      都放寒假了,什么时候陪我去旅行啊。咱们去南方玩。
      放在回复键上的手指犹豫了一下又拿开了。苏默冲台上喊了声林聪!阿聪没有下来。
      我们都忘记了一个人。阿聪。你以为只有我忘记了么。你也忘了。还有夏茗也忘了。
      为什么我现在难受的厉害。

      M城南,一所小学的对面,阿黎的母亲开了一家小餐馆。
      在附近租了房子住,平房,离市区远,房东是和蔼的老奶奶,租金便宜的不能再便宜了。
      阿黎在理发店当学徒,店长是个大不了阿黎几岁的小伙子,大家都叫他明仔,染着怪异的头发,喜欢在店门口招摇。阿黎刚去的时候,他一副惊为天人的夸张表情,说你还学什么啊,只要在我店门口一站,那叫一个生意兴隆。阿黎笑着不说话,心里有温暖。
      平时也就是观摩学习,给客人洗洗头,还有600块的工资。生意清淡的时候就搬了板凳看着外面并不熙攘的街道发呆。

      只是偶尔,真的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个人。
      升初三的时候,阿黎上暑假的美术班,老师有事的时候偶尔会让夏茗帮忙带班。那时夏茗也只是刚考上高中。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盛夏的尾巴,美术班最后一堂模特写生课,那个叫苏默的少年裸着上身坐在那里,窗外的阳光一下子逊色。他就像在舞台中央,所有的光芒都在那里。
      阿黎被灼伤了。

      (13)
      寒假临近开学,旅行终止在W镇。一直在下阴冷的雨。苏默不喜欢南方,冬天的那种冷是缓慢渗透的阴郁,不像北方,冷就刺骨热就炎烈,直来直去。一起吃过晚饭,夏茗执意去泡了夜店,苏默浑身不自在地坐在吧台前承接来自不同方向的热烈视线,心想W镇怎么也会有Gay Bar,这个社会真是要完蛋了么。
      是元宵节,夜店有活动,黑灯十五秒,找喜欢的人接吻。苏默漫不经心地听着有些CC的男主持说完,还没反应过来就陷入了黑暗。周围有嘈杂的声音,喝过冰酒有些凉的嘴唇贴了上来。
      舌尖细细描绘着唇形,进而长驱直入,酒的味道有些甜。苏默的手指插进对方的头发。
      夏茗柔顺的长发。违和感。
      在黑暗中亲吻的感觉太熟悉。手指的触觉又太陌生。
      我对面的人是谁。

      脑子里那根细线再次不着痕迹地扯紧,尖锐地疼。

      灯亮起的时候,夏茗看见满场亲吻着貌似幸福的人们。他独自喝掉杯中剩下的酒。身后有低沉的男声响起来,你怎么一个人?没有找到伴儿吗。左手不怀好意地揽上夏茗的腰。
      我操你妈!
      夏茗踢翻了椅子。水晶杯子碎在地上。
      苏默蹲坐在酒吧门口抽烟,听到里面的声音跑进去时夏茗已经和别人打起来了。他势单力薄被几个人按在桌子上灌酒嘴里仍然不忘污言秽语。他睁着愤怒的眼睛。
      苏默不动声色地拿了酒瓶靠近,砸了按住夏茗的个一人的脑袋,拉起他就跑。冷不防身后一只烟灰缸飞来击中了后脑。
      再次陷入黑暗的感觉。有警笛声响起来。苏默听见揽住自己的人惊惶地叫着苏默苏默!他想看清那是谁的脸,睁眼会不会看见一角湛蓝的天空。可他睁不开,在噪音中失去了意识。

      嘿!发什么呆呢你!
      戴满奇形怪状指环的手在眼前晃了晃。
      阿黎见怪不怪地抬眼看一下身边突然出现的明仔。
      我在想你今天又会弄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发型来。果然。
      帅吧帅吧?明仔拨弄一下额前。全白的发色,漂过很多次才会有的效果。
      你干脆光头吧。然后买一堆假发,天天换发型。
      身边的男生竟然开始作认真思考状,我考虑考虑……
      阿黎直接白眼伺候。
      呐,烟花也不错吧?我弄个那样的发型的话。
      啊。
      阿黎靠在店门口看向夜空。
      没有星星依然很漂亮。一朵一朵绽开的花。转瞬即逝。
      找女生出去玩吧?广场肯定很热闹,过节嘛。明仔热情的建议。
      讨厌女生。你去吧,我看店。
      好好,不找女生!陪我好吧?求大帅哥元宵节陪我压马路OK?嗯?

      没有下雪,路灯旁边光秃秃的树干上挂满了彩灯。几个穿着羽绒服的女生手里提着燃烧着蓝色光芒的线香走过,不知道在讨论什么,笑得很开心。阿黎习惯性的双手抄兜,一如既往漫不经心的神色。
      诶,难得出来,笑一下好不好?你对客人都没这么冷漠。
      这样行不行啊客人?阿黎冲明仔咧一下嘴。
      哼。真难看,没诚意。对了,过节怎么不在家陪你妈?
      不想。
      你……是不是还在怪她。

      烟火会的压轴,巨大的花朵盛开了半个夜空。远处的欢呼声像起伏的潮水。明仔没有听见阿黎的回答。只看见他和天空相比暗淡下去的眼睛和一张一合的嘴唇。
      你说什么!听不见!
      阿黎顿了一下,然后回答,没什么!我说,要不要回去!

      我没有怪她。只是怪自己。
      有时候在想,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么。要是死掉就好了。
      能死掉就好了。

      (14)
      徐小楠进病房的时候,苏默还没有醒过来。
      苏妈妈正把夏茗往外推。
      留下个字条说是去旅行就一个月不着家,我们都急死了!都是你害的!勾引我儿子!你还有脸来看他!给我滚!
      夏茗撞到徐小楠身上。
      一向优雅淡然的少年此时头发有些乱,拧着秀气的眉。他看了一眼徐小楠,侧身出门。
      在W镇的医院包扎妥当,苏默一直没有苏醒的迹象。夏茗只能带着苏默回到M城。苏妈妈知道后毫不犹豫地给了夏茗一巴掌。
      他无言以对。苏默是因为他受的伤。比起这个更让苏妈妈绝望的是,她的儿子竟然又在谈恋爱,对象仍然是男生。以为,处理掉之前那个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果然还是想的太简单了吗。唯一的儿子,已经无药可救了么。

      阳光很好的周六下午,病房因为暖气充足干燥而温暖。
      开学将近一周。苏默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伤心地醒来。
      对上病床前夏茗的欣喜的眼睛。
      你先别说话!夏茗的食指轻轻放在苏默嘴唇上。我是偷偷过来看你的,你爸妈,不让我来。还有5分钟我就要走了。这5分钟里,别说让我难受的话好吗。
      苏默虚弱地撑起身体,拔掉点滴,抱住了旁边的男生。
      别走。
      夏茗楞了一下,继而微笑回抱住对方。
      我以为你都想起来了呢。
      怎么可能。又不是拍电视剧。那只是一个和现在的我没有任何关系的故事罢了。

      冬天行将结束。
      大概是最后一场雪,空气感觉是暖的,清晨没有风,只是静静的雪飘在微蓝的视野。阿黎蹲下身轻轻触摸街角花坛里积蓄的白色。甜蜜的糖,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幻觉。
      下午,雪停。路面迅速被忙碌和喧嚣践踏得泥泞不堪。有个老婆婆来卖烤地瓜,将车子停在理发店不远的路边,阿黎去买了两个,手里一直拿着果绿色的卡片相机。明仔说,这是补的新年礼物。阿黎表情纯真地递过手里的一只地瓜,呐,回礼回礼啊。明仔一脸气急败坏,他就嗤嗤地笑。
      每个客人都答应了拍照请求。于是阿黎的工作除了洗头按摩偶尔修剪以外又多了一项任务。有个小男孩儿,一脸雄赳赳气昂昂,结果被妈妈强行按在椅子上的时候竟然哇哇大哭,听见剪刀在自己头顶咔嚓咔嚓的时候又哭了一次。阿黎忍笑拍下了他哭泣时倔强又认真的小脸。
      几天后明仔去洗照片,回来后一张一张认真贴在玻璃门上。阿黎第一次给别人烫发,当时是那个女生主动要求,刚失恋,随便阿黎怎么弄。结果却出乎意料的好,之后女孩子傻傻地对镜头比了一个V的手势,把自己框在了照片里,眉眼还有未抹去的泪痕淡淡笑意已经爬上来。阿黎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最后轻轻吐出一句,年轻真好啊,吃了明仔一记爆栗。
      阿黎吐吐舌头又低头拿照片来贴,透明胶带扯不开,明仔随手递过剪刀。找了个凌乱的角度贴好后,阿黎说,诶。
      我妈要结婚了。

      (15)
      我其实是个挺自卑的人。
      阿黎有时候这么想。可是,如果不能自卑,那,有什么可以自傲的么。
      徐小楠推开理发店门的时候是傍晚,阿黎正对着镜子摆弄自己的新发型,店里有些冷清。明仔把她迎了进来。
      阿黎。
      回头的少年有些让徐小楠认不出。刚染了酒红色的头发,锡纸烫,苍白瘦削的脸和尖下巴,V领紫色线衫,锁骨性感地突出,牛仔裤卡在胯骨处,白色的宽腰带招摇着。
      阿黎看了看徐小楠。侧身出门。徐小楠跟上去。
      在阿黎拉开小迪厅冰凉的铁把手准备进去的时候,被徐小楠使劲拽住。阿黎一言不发地看着徐小楠幽怨的眼睛,任凭她把自己拉到街角,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徐小楠喘着气,脸色看起来是青白的。
      阿黎我有话跟你说。
      阿黎沉默地看着她。
      我喜欢你。我,我喜欢的根本不是苏默,是你。从小就是……我找了你好久好久……我知道你可能不愿意见我,可是我想你……
      徐小楠边说边哭。抓着阿黎袖子的手指越绞越紧。
      所以呢。你想让我做你男朋友?
      徐小楠猛然抬起泪痕满布的脸。
      好啊。我做你男朋友。
      阿黎托起女生的下巴。吻了上去。
      对不起。我不喜欢你,以前是,现在也是。可我那麽羡慕你,你可以没有顾忌地去找你喜欢的人,表白,亲吻。我喜欢的那个人呢。他已经忘记我了。

      徐小楠想起寒假最后一天,她去病房看望苏默。他还没有醒,夏茗被苏妈妈推搡出去后病房里再没有别人,徐小楠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她对着沉睡的苏默说我找到佟黎了,我要去找他,你再也不是我的威胁了。我要好好对待那个男孩儿,哪怕他不要,我也会在他身边。

      佟妈妈结婚那天,早上有点雨,不过立刻就放晴了。新郎很高兴,认为是好兆头。他是做生意的,已经发福,看谁的脸上都带点精明和考究的意味,阿黎不喜欢他,从热闹的婚礼上中途退出。
      在街角的咖啡店门口看见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眼神的方位飘向婚礼,脸上有寂寥和踌躇的颜色。看见佟黎的时候他走上前。
      那边是不是有个婚礼?抱歉,我第一次来这里,有点迷路了。
      非常礼貌得体的询问。阿黎看着他的眼睛。
      对,你从我刚才出来的路口往里走就行了。
      谢谢。
      男人离开的时候,阿黎冲他喊,你是叫黎北吧!
      男人猛地回头。

      (16)
      有些昏暗的咖啡店。男人坐在佟黎对面。
      已经是下午了,也忘了是第几杯咖啡。佟黎向来喝不惯这东西。他看着对面的男人,和自己相似的眉眼,对于男人来说过于白晰的皮肤,纤细的右手指神经质地轻点着桌面,左手拿烟,眼神落在阿黎脸上,却又像落在了别处。该死的遗传基因。
      阿黎听他缓缓讲述着往事,微微眯着眼。他平淡的生命,平淡的婚姻,平淡的工作,等他发现自己的性向时,阿黎已经四岁。对方是上司的儿子,比他小八岁,刚从国外回来。那时黎北不过二十八岁,还是太年轻,就爱了。爱得人尽皆知声名扫地。那个大男孩被父亲送回国外,黎北被辞退,无处可去又已经离婚。于是去了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中间的艰难他没有多说,只是眼睛里的苦痛透露了讯息。现在两个人终于在一起了。黎北千方百计地打听阿黎和他妈妈的下落。终于找到了这里,正听说她在举行婚礼。真好。
      真好
      阿黎抱起了手臂,扯着嘴角冷笑一下。你怎么不问我和我妈是怎么过来的?
      黎北带着有些受惊的表情看向阿黎。没有说话。
      阿黎看着对面四十多岁的男人依然孩子般纯净的神情。他压着自己的怒火,语言变成了刀子。
      想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吧?没等男人回答,阿黎自顾自地往下说。
      和你一样。同性恋,被男人操的货。
      报复的快意。之后是漫长的虚空。对面再没有声音,只是拿杯子的手轻轻颤抖,喝了已经凉掉的咖啡。胃被冰凉的液体刺痛的同时,男人自嘲地笑了。
      小昕,对不起。
      我现在跟我妈姓,叫佟黎,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有个黎字,但我已经和你没关系了。黎昕在你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出咖啡店之前黎北接了一个电话,他轻声跟对方说了地址。挂电话的离别语有甜蜜的讯息。
      小黎,我要移民了。去荷兰结婚。祝福我吧。
      这不是一个父亲说的话。他们都不知道一个父亲该说什么话。虽然是父子,可在这个时间这个陌生的咖啡店他们带着残缺,丢失了自己的位置。
      外面已经有一辆白色的雅阁在等着。车里的男人有着严肃的侧脸,他没有看向站在店门口的黎北和佟黎,可是过分紧绷的表情泄露了他的紧张。他害怕了黎北的一再逃避。这次终于要和他走了。他害怕那个懦弱的男人再次反悔。
      我就不去看你妈妈了。今天她结婚。希望你们都幸福吧。
      黎北想抱一抱身边的男孩儿。他们有着同样的骨血。是至亲,可距离,是至远。他再也无法找回丢失的时间。这代价,已经够大了。
      我走了,你保重。
      阿黎看着男人上车,离开。绝尘的车子扬起微微的灰尘。
      他慢慢蹲下,把脸埋进左手臂弯里。右手死死扣着坚硬的地面,慢慢指尖就开始出血,殷入地表。

      阿黎还记得父亲走的那天,是他的5周岁生日。那个生日太冷清,,母亲不在家,父亲提了行李出家门,走到门口回来亲亲他的脸,眼里泪光闪闪。他把一个小蛋糕摆放在桌上,将手上的表摘下来戴在小黎昕的手腕上,太大总是掉下来,阿黎就撸啊撸到手臂的位置。他低下头吃蛋糕他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天黑了,他吃了一块被泪水浸泡的最难吃的蛋糕。他以后再也不吃蛋糕了。他把那块手表小心藏起来,他知道母亲发现了肯定会给他丢掉。他小心翼翼地。这是父亲留给他的。他记得母亲后来发狠的眼神,他被大力推到墙角,听见同样被泪水浸泡咬牙切齿的声音,你就当你爸爸死了!阿黎想哭想大喊想奔跑想追回那辆车子,想喊那人爸爸,想问他你能不能带我走。我也想离开可我没有勇气,谁给我不随波逐流的勇气。

      阿黎摸着自己空落落的左手腕。高一,秋末冬初,他和苏默在教学楼的天台,废弃的电机房,他们逃了晚自习在里面第一次□□。阿黎把那块手表送给了苏默。阿黎想起他在黑暗中靠着苏默年轻光裸的胸膛,听着有力的心跳声,讲自己清晰的5岁记忆。出走的父亲和之后漫长炎热的夏天,童年,母亲,还有徐小楠,都让人喘不过气。他们是一无所有的少年,只能偷偷相爱,在没人的时候亲吻在黑暗的地方拥抱。没有光,他们只能看见彼此的眼睛。

      (17)
      春天过完了就是夏天。
      这个城市里,有人靠着回忆过活。
      佟黎听见小学放学的声音。街道一下子变得很热闹。
      他拉开窗帘,呼吸一下,M城南特有的好空气。
      老房子,郁郁葱葱的植物,蝉鸣。
      穿上衣服,系好最上面的一颗扣子。一夜无梦的好眠,佟黎看起来神清气爽的走进浴室。

      明仔哐哐地敲门。阿黎!阿黎!
      佟妈妈睡眼惺忪的从窗户探出脑袋。
      明仔?你怎么来这找阿黎?
      阿姨,我今天要出城,昨天忘了把店的钥匙给他了。
      阿黎说昨晚住你那里,没回来的。
      怎么可能?他10点就回家了!

      以为会死在回忆的结尾。
      服务生发现佟黎的时候床单上已经到处都是血。手腕被隔开的血管已经被干掉的血液糊住了。
      在滴答滴答的声音中醒来。
      之前长长的黑梦。回忆竟然又过一遍。
      那回忆全都和一个人有关。
      阿黎曾经告诉过苏默。初三就已经喜欢他,画室里苏默裸着的上半身被光芒笼罩看起来就像是太阳神。就像是神明一样住进佟黎心里,日夜供奉,思之若狂。
      他记得林聪说喜欢自己。他记得自己是怎样逃开。
      他记得自己努力地去考和苏默一样的重点高中。
      他记得分到一个班里时自己暗自的小喜悦。
      他记得自己努力接近他,做朋友,直到苏默后来说喜欢他。
      他记得顶楼废弃电机房痛苦又甜蜜的第一次。那里是只有他们知晓的老地点。
      记得少年手腕上陈旧的表发出柔和的反光,他记得一起在顶楼解决的番茄丝瓜炒饭。
      他记得提前下班的母亲在床上抓了他和苏默的现行,苏默被赶出去的时候衣服都没穿整齐。
      他记得自己怎么挨母亲的打。母亲说过你和你爸爸一样是烂货。
      他记得母亲怎么去学校闹。
      他记得,苏默说,阿黎,我们逃吧。
      去那个郊区苏默过世的奶奶家。谁也没想到会在高速路上出意外。
      那个关于石膏和遗忘的暑假。
      你就这么忘记了。

      苏默,你想不起来么。就算没有失忆你也想不起来。因为你不在意。
      美术班的阳光永远那么耀眼。有两个少年都被你吸引。
      后来你却想不起来其中的任何一个。
      所以后来和任何一个在一起对你来说是不是都一样?
      苏默。我不一样。
      对于夏茗,也不一样。
      我们都是臣服于你的少年。
      夏茗曾经对我说过,苏默不会永远只是你一个人的。我们同时喜欢上他,凭什么只有你有机会。
      如今,夏茗我知道你和他在一起了。

      这个梦这么伤心,请让我快点醒。

      夏茗到底考上了南方的美院。
      整个暑假苏默被勒令禁止出门。
      我知道该分手了。夏茗在电话里说。还能听见机场里甜美的播报员在播报航班。
      苏默。我霸占了你一段时间。现在我把你让出来。
      我知道你想起来了。我是说该怎么做是你的自由。
      W镇的那个GAY吧,我还会再去一次。有个人和我有约。
      我其实想说的是。
      好吧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是说。
      我喜欢过你,苏默。我知道空白记忆的你也曾经喜欢过我。
      这就足够了。剩下的。是你自由支配自己的时候了。
      苏默从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他听着夏茗语无伦次的声音。
      自由支配么?
      苏默冷笑地看了一眼囚禁自己的。看起来华丽而冰冷的家。
      要是姑且称之为家的话。

      (18)
      高三还是要认真学习的。
      班主任看着苏默一天比一天可喜的成绩单。
      就算在上课,苏默有时候觉得教室也是空的。手腕上龟裂的表面看起来渐渐不那么突兀并且充满柔情。好像和身体长在了一起。
      徐小楠终于不再聒噪。文文静静地和隔壁班的男生谈恋爱然后再分手。和低年级的男生谈恋爱然后再分手。
      大家好像都在压抑并折磨着自己。

      林聪还是在各个酒吧里混演出,头发把彩虹的颜色换了一个遍。
      也就是在这里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这么说的时候苏默喝下去一杯酒,直烧心肺。
      靠,这什么酒啊,这么呛人。
      不知道。我瞎调的。林聪霸占了调酒师的位置卖弄着蹩脚的耍瓶子技术。
      我真感谢我这时候没中毒。苏默白了他一眼。
      哟哟哟。瞧你这小受样儿。
      蹬鼻子上脸,欠X吧你。
      我操!苏默,地址我可是早就给你了,是你跟个娘们儿似的扭捏着不去的!
      我会去的。还不是时候。
      瞻前顾后。一看就是被学校教育出来的孩子。优柔寡断,没魄力。
      你可以去死一死了。
      林聪还想辩驳,结果被旁边的人拉到一边说话。不一会就听见林聪发飙的声音。
      滚蛋!你他妈才卖呢!你全家都卖!
      哈哈。看着小路把气急败坏的林聪拉开。苏默低下头轻笑出来。

      大家好像都开始幸福了呢。

      今天的最后一位客人。
      阿黎熟练的给他洗头发,上营养。最后小心翼翼地吹干。
      你想要什么样的发型。
      他们在镜子里望着彼此的眼睛。
      就和你一样的吧。
      阿黎看见苏默闭上眼睛。他拿起剪刀,却发现手一直在抖。
      这算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内心的问题。他也一直没有动作。
      过了良久。苏默睁开眼睛。说,阿黎。
      佟黎看见苏默的变瘦削的脸和翕动的嘴唇。
      是不是自己,最先知晓这面容里蕴藏的甜美气息。
      佟黎发现自己无论怎样都是甘愿的。

      阿黎。我都想起来了。
      想起你。包括美术班。那个总是躲在最角落里默默画着的你。
      要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真的拥有自由的。
      要知道不只是我爸爸,有些势力就可以捏碎你。
      至少,等到我有能力可以保护你的时候。

      是不是每个来做头发的你都要给他拍照啊。
      得看客人的意思。
      苏默凑近墙面,一张一张的看过去。安静的下午被无限延长。
      末了,苏默说,给我也照一张吧。
      从相机里看见苏默淡淡微笑的脸。泪水一下子就涌上来模糊了视线。

      高考开始的第二天。上午的英语。
      苏默在第二遍之前做完了听力,突然开始了长达二十秒的耳鸣。
      就像蝉声。充斥耳朵,躁动鼓膜。
      带着难以察觉的笑容,苏默享受这短暂的失聪。
      外面开始成荫的植物。
      以及耳朵里持续的生命力饱满的声音。
      夏天真的要开始了。

      【END】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