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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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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做梦都想回去,我为什么不想?我唯一的妹妹在岸上,我活到现在大半辈子也都在岸上,我为什么不想要回去看一眼?人间自然不好,比不得河宫。花只开几日就败,烛火燃一夜便熄,人寿也不过几十年,可它千不好,也还有些东西是凡人能知能晓的。不会像河宫,说好了的,却又一眨眼,我欢欢喜喜养的小娃娃转头就不认得了我,就变了样子!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明明看到的心,想好的日子,好像正开始,看不到头,突然就不知道落到哪里去了。”
梅苦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只是胡乱抹掉脸上的眼泪。他的眼泪,以及满肚子里的话,也只留给了自己。
蒙野问完那句话,不等他的回答,自己笑了。梅苦听见他说,“很好,念着你这些年的功劳,本殿下就成全你。”
他很快就懂了他的意思,在他突然之间,被送到了人间的一座大宅子面前时。
所谓成全,就是送他回人间,到他妹妹梅香面前。
梅香已经嫁了人,给这家少爷做小妾,以梅娇娇陪嫁的身份。她眉眼长开了,已经不是当年小丫头的样子,妆扮起来很是艳丽。看见梅苦也没多少高兴的样子,皱了眉问:“哥哥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明明是双生兄妹,哥哥却比妹妹年轻了几岁,依旧还是粉嫩少年模样,肤色尤其白皙,远远就让人觉得眼中一亮。就连这家的老爷,看见梅苦都挪不开步子,一天三次着人来嘘寒问暖。
梅娇娇上上下下打量了梅苦,露出抹冷笑,“妹妹是狐媚子,哥哥还要厉害,真是。”
梅香咬牙笑:“夫人说笑了。”
梅苦只觉得,这个人间,如许陌生。
“哥哥这几年是去了哪里?”
梅香看梅苦的上下,不说别的,只衣料子一件,全城都见不到一样的,只怕值钱得很。
梅苦不好说,支支吾吾捡了点说,只道自己是遇到了贵人,在贵人那里待了这些年。
梅香问了一通,也没问出个结果,眼珠一转,“哥哥既然在外头无房无产,也没个妻子,既然来投奔妹妹了,那便别走了。”
梅苦道自己只是来看看,看她过得好,他便放了心,留却是不能留的。
“看了你,我心愿已了,明日我便回梅桃镇看叔叔婶婶。”
“这么急?”
“还有人等着我呢。”梅苦笑笑,梅香也跟着笑,还是留他,说叔叔婶婶已经过世了,回去也看不到,只管在她这里多住几日,还打趣道:“莫非还怕那人等得着急不成?”
“不是怕他,是怕我自己太着急。”
醒来的时候,梅苦好像刚害了一场大病,浑身上下都使不出力气,却看见梅娇娇,冷笑着低眼看他,见他醒了,手里一杯冷茶泼下来。
“蠢成这样,也难为你能安安生生活到现在。我不问你这些年都去哪里,这里有几两银子,拿了就给我走,永远也别回来。”
梅苦还有点迷糊,“梅香呢?”
“还问你的好妹妹呢?别傻了,她早向老爷报喜讨赏了。想起来了?她给你喝了迷药,把你收拾妥当了,只等着老爷来,拿你去讨他欢心。等生米煮成熟饭,再狠狠关你几天,就由不得你愿不愿意了。”
心坠入冰窟,冷得吓人,梅苦想找出话来替自己的妹妹辩解,可是失去意识前梅香手中的那杯参茶,以及模糊中听见的话,都是铁做的山,堵住他的嘴,压在他心里。
梅娇娇道:“不知道你回来做什么?当年你换了她,我爹妈害怕日后翻出来有个好歹,早早全家就搬走了。阴错阳差攀上了富贵人家,都说我命好。可惜没防着我这个好姐姐,跟着我嫁进来,处处与我作对,斗了几年不见输赢,你却自己跑出来,给她做筹码。”
梅苦道:“私放我走,你怎么办?”
“我是堂堂少夫人,谁敢动我?何况这么件龌龊的事情,他们谁好意思声张,人丢了,也只好掩下去不提。你只管放心走,梅香跟我只怕要斗到死,你也不必担心她,”梅娇娇把他送到后门,外头正下着雨,因为事情来得及,她也没能叫上一辆马车,只能皱着眉看这大雨,推了梅苦一把,“正好下雨,更难发现你,快跑,天南海北哪里都成,别被抓回来了。”
梅苦回头看,梅娇娇还立在那里,“还看什么,外头总有你去处,总比留在这个地方被人算计好。”
雨声喧哗,渐渐听不清了,梅苦只知道咬牙跑着,就算迷药残留的药性让他越来越难迈动步子。
他不知道方向,只依着心里的直觉往前,也许走到大雨落尽,走到太阳升起,他便又看到了梅桃镇,看到那桃花幛,他来的地方。
雨越下越急,狂风大作,雷声隐隐,梅苦力竭气尽,终于支撑不住,看着这黑漆漆的荒野,捡了棵大树靠着,也不顾底下泥泞冰冷,像个迷路的娃娃般坐着。
直到从背后,终于感受到那熟悉的温暖。
依旧是咬牙切齿的声音:“我看你能跑到什么时候,倔到什么时候!”
劈头就是一顿臭骂,恨得要咬一口肉下来,抱着他的手臂却那么用力。
“你宁愿死在荒郊野外了,也不愿意开口唤一句,向我讨个饶?难道你还真以为我把你踢出来,你死活都不管了?好歹你也是我河宫的人,身上还带我的石信。”
说起来更怒,那群凡人,一个个都该死!
梅苦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杀意,突然道:“冷。”
温暖的气息从对方的掌心传递到自己心口,整个人从里面暖了起来,暴雨狂风也奇异地说停就停,一股白烟过后,梅苦全身上下都干了个彻底。“蠢死了,你这样,怎么在人间活下去?”
蒙野冷哼:“现在你知道了吧,天底下,也只有我河宫才能容你,是你的去处,人间有什么好,死心了吧?”
梅苦问:“你不是不要我了么?”
“明明是你不要我!”蒙野又跳脚,恨恨得咬一口梅苦的耳朵,“你从一开始,就不愿意要我,是不是!”
“我要不起。”
“放屁!”
蒙野看梅苦低眉不语的样子,心里还是忐忑着,几乎是前脚把梅苦送出来,他后脚就后悔了,又拉不下脸把人哄回去,又见梅苦那么兴高采烈见他妹妹,更是又气又苦,强着脖子说不管他了,也不许底下人提这事,自己在河宫里生闷气。这次还是胖脸鱼卒的功劳,他急急忙忙去请远在北海的钦吾,人虽然没请回来,却有一封信,指名给河神殿下。上头有一行大字,很是触目惊心。
“天底下也就这么一个人能在你魔气侵体时不害怕不逃还一心一意只想着保护你这种人都弄丢了你就等着打光棍打到老吧你个没人要的恶龙!”
于是受教的河神摸摸鼻子,违背了自己之前的铁令,偷偷摸摸来找凡人了。
正好那个时候梅苦跟梅娇娇在说话,他在一旁听得鼻子都气歪了,不过放他来人间两天,居然惹出了这种麻烦!
那几个凡人,是要先这样收拾,然后那样,再这样?反正他们等着,敢动本殿下的人,胆子大了!
梅苦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是我妹妹。”
“她可不把你当哥哥!”
梅苦看着蒙野,“别动他们。”
“你还给他们求情?好好好,就我是坏人,是恶神!”
“那是他们的事情,无论善恶,各自都有各自的因果,与我无关了。”
蒙野皱眉,“什么意思?”
梅苦捧了脸,看地上的泥土,不说话。
在这奇异的静默里,蒙野的表情渐渐有了变化,一半是欣喜,一半忐忑,对着梅苦的侧脸挣扎了半日,狠了狠心,别别扭扭道:“说好了咱们一起酿明年的桃花白,桃树都种下了那么多,你还要走……”
梅苦不说话。
“顶多,顶多我日后不嫌弃你。” 河神殿下支吾着,“ 也不欺负你,勉强每日都听你说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不骂你——只要你别太蠢了自己讨骂。更不会打你,我是没打过你吧?”对上梅苦的眼神,向来神气的河神殿下居然往后缩了缩,“那日是我刚醒,魔气乱心,脑子很乱很乱……我说了以后不会打你就不会,你真要计较那一次,我脱光了给你打。”
梅苦翻了个白眼。
蒙野也不说话了,紧紧抱着梅苦,也没再动手动脚,两个人怕冷似地挤成一团。此刻风雨散尽,月亮也从云朵后头探出脑袋,白色的月光照着一切,清楚的,含糊的。
半天,蒙野才闷声开口:“我从来没道过歉。”
被人骂过之后,蒙野才知道自己给梅苦的伤害,那个混乱而粗暴的夜晚,几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为了梅苦的噩梦。他身为龙神幼子,饱受宠爱,行事向来随心所欲,就算做错了,也从来不会低头道歉,只是尽力弥补就是了。只是有些时候,差得也不过是一句道歉,一个心意。
梅苦低声道:“我不记得了。”
他又不是某条龙,做噩梦能做那么久,还嘴硬死不愿意承认。
“我已经不做噩梦了。”蒙野顿了顿,下定决心,郑重问,“你可还愿意陪着我?”
梅苦看进他的眼睛里,很想问,“你既然已经不再做噩梦了,可还要我陪着?”
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他,他想了想,没有问,只是笑了笑,点头。
我愿意。
世间最好的事情就是,两个人在一起,是要两情相悦的。
蒙野也许一生都不会懂,然而这已经不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