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狐》亓丌

2、天狐谷的小日子

　　我以为我是朝南走到了大牛村，便朝北走，边走边看风景。我的法力低微，不能飞到高处，只能在林间穿行。风乎乎刮过耳边，身上的毛都跟着飘起来，我闭上眼幻想自己在飞。身边不是树干，而是云。林间树木错落，飞得快时，常会擦碰到。我便把这当成游戏，急冲向眼前的大树，在快撞上时猛拐过去。

　　余光瞥见不远处一团黑色妖气，我登时毛发直立，炸成一团。不会找我麻烦吧？听白毛长老说妖精也有领地，这林子是它的地盘吗？我现在这点法力，不知能不能打得过它？我回神加速想逃离那团妖气，眼前赫然一棵大树！我急忙拐向左边，就感觉头撞上了什么东西，然后全身被黏稠的薄膜裹住，动弹不得，薄膜不断裹紧，我被压得喘不上气。多亏身子有部分还是木头，暂时帮我抵住一部分压力。

　　我感觉我漂浮着在空中停住，有人在盯着我。我努力转着眼珠子，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胸膛，胸膛的主人穿一身黑衣。再往上看，一双深黑的眸子，透着锥子般直透入心底的冰凉。我感觉不到这家伙的气息，不知道是人是鬼，是妖是仙，但一定不是刚才那妖气的来源。他极不甘心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裹着我的薄膜猛地收紧，我更加呼吸困难，手脚都被血撑爆了似的肿起来。他想杀了我？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一头冷汗。完全不能呼吸了，脑子嗡的一声，在它不能运作前我攥紧拳头调动所有法力向薄膜撞去！

　　身上的压迫一下子消失了，空气涌进鼻腔，我漂浮着的身子也猛地坠下去。来不及有太多反应，我一屁股坐到地上，耳边传来“啪嚓！”的木头裂开的声音。靠之，屁股裂了！

　　那家伙转过身，诧异地看着我，阴暗的眸子里一道亮光一闪而过。看什么看！没见过天狐施法？我呲牙瞪着他，却只敢肚子里问候他祖宗十八代。他径直朝我伸出手，靠之！靠之！我跟你无冤无仇的，你要干啥！你要干啥！非要杀了我不可吗！正当我做好实在不行就咬断他的手指的准备时，他停住了，眼珠子往旁边转。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黑衣人，凭气息判断，他是刚才的妖精，凭那一股子直冲脑门的臊气判断，他是狐。虽也着黑衣，但妖狐不像眼前的家伙这般透着死气，脸上挂着笑。

　　“道士，来买拂尘？”妖狐的声音嘶哑，像是大牛村卖馒头张大娘的锅铲刮擦铁锅的那种钻心的难听。

　　“……不，来捐钱给你治病。”原来这家伙是道士，黑衣道士的声音低沉浑厚，比妖狐声音好听多了，但我却讨厌这副嗓子。他猛一扬手，一把铜钱疾飞出去，直射向妖狐面门。

　　“啊？”妖狐轻松接下，一脸诧异。

　　道士已施展移形术，身形消失前留下一句：“治脑子或者不举，钱不在多，心意到了就行。”

　　妖狐噌地蹿了过来：“你个臭道士！有种别让老子逮着你！靠的嘞！你脑子才有病！你才不举！”骂骂咧咧一通，妖狐转头看着我，“你丫敢笑，老子把你当柴火烧了炖汤！”

　　我恨不得把脑袋摇掉了，大喊着：“我不知道不举是啥意思！”天可怜见，我那时真真不知道不举是啥意思！

　　“呸！你是想落实了老子不举吗！”妖狐瞪大了眼蹲下，鼻尖都快擦着我鼻尖了，在他眼里看见我的倒影，左边的嘴角抽搐着，全身的毛都炸成一团。不是吧，他要真杀我灭口，我做鬼也要把他不举的事传遍三界！

　　妖狐一脸杀气，扯了扯嘴角，又露出笑脸，我才发现他只是嘴咧着，笑意丝毫没进到眼里。他跟我大眼瞪小眼，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丫头，买胭脂水粉吗？”

　　啥？( ⊙o⊙)

　　于是，我一个因为怕被杀而胆战心惊的嘴角抽搐的小木头狐狸坐在地上，屁股裂开了，一脸狰狞，对一个蹲在我面前，不知想啥呢反正好像不是什么正经事的一脸便秘样杀气的黑衣妖狐。

　　“不买，没钱。”( ⊙A⊙)

　　“没钱你丫身上哪来的烤鸡！”(#‵′)

　　“偷的。”( ⊙A⊙)

　　“那你用法力换！”(#‵′#)

　　“不换，没法力。”( ⊙A⊙)

　　“没法力你丫身上这白毛长老纯正的五百年法力是屁崩出来的啊！”(#‵A′#)

　　“反正不给你，咋地，要动手就快点！狐可杀，不可辱！”他认识白毛长老？那应该会手下留情吧？

　　“靠的嘞！你有种！”妖狐猛地站了起来，一拳砸在自己手掌中。

　　他还是要动手？！白毛长老！你的面子跟你的脸一样小！我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眼睁睁看着他一甩袖子，吼一句“生意真难做！”就消失了。是的！他消失了！于是，我脱险了？我呆愣愣地看着林间的空地，刚才那阴冷的黑衣道士和那个掉钱眼里的黑衣妖狐就跟没出现一般。管不了那么多了，先逃了再说。

　　慌不择路地，我也不知道我是往哪走，跌跌撞撞地，早没了闪躲大树的心思。在脑袋上撞出第十七个大包的时候，我听见了白毛长老沙哑又亲切的声音：“相思——！相——思——哎！回家吃饭咯！相——思——哟！”竟然是白毛长老！他干瘪瘦小的身子一跳一跳地在林间穿梭，两只小手扩在嘴边，不停地四下张望。

　　“白毛长老！我在这儿！”我飞奔过去，长老闻声也朝我飞奔过来，我们俩五短身材的狐，摇着大尾巴，张着小胳膊，倒腾着小腿，啪嗒啪嗒地终于跑到了一起。

　　扑到白毛长老怀里的一刻，眼就湿了，胸中一股子弥漫很久的压抑的苦涩和刚才的压迫我呼吸都困难的恐惧，突然就不见了。我说不上这是为啥，但是我觉得很安心。

　　事后，白毛长老说，他给我施重生之术耗费太多元气，也没顾上照顾我，等他恢复过来四处都找不着我。他把山谷附近所有可能见过我的妖精都问了个遍才往大牛村这边找来。我把自己跑出山谷后遇到的事跟白毛长老简单交代了，没提因为嫌自己丑而心里难受，只说饿了想找点好吃的，未免他生气还特地把那半只张大娘烤鸡贡献出去。白毛长老流着哈喇子就把我失踪这好些天的事抛到脑后，施法把我裂开的屁股恢复原状。

　　之后我便跟白毛长老回了他的狐洞，恢复元气的白毛长老不再对我爱答不理，教我法术，给我讲三界的见闻。他见我过了这么久身子还是一半血肉一半木头，深以为是自己重塑的法力太差，导致我成了木头狐精。为此他深深自责了好一阵子，每顿饭都比平时少吃三碗。为了让他高兴起来，我加倍努力融合，常常搞得自己身体又酸又累，总算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木头身体的样子了。白毛长老才笑得倍儿灿烂地恢复正常，然后叫嚣着要把过去少吃的饭补回来。我一个劝阻不及，白毛长老就吃出了胃病，每天挺着个大肚子到洞外一块大石头上晒太阳。我们妖精都是这样吸取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修炼的，我觉得要相信科学，就断了给他采药治消化的念头。

　　过了半年，除了身子表面看是正常狐狸这点进步外，我的法术还是一塌糊涂。我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到洞外练上一天的法术，然后灰头土脸地回洞里找个角落种蘑菇。白毛长老每天还是窝在洞里的干草团上睡觉，偶尔会跟我一起去山上抓野鸡烤了吃，不过总没有半年前从大牛村张大娘厨房里偷出来的那半只烤鸡好味道。顿顿蘑菇烤鸡的吃了一阵子，白毛长老熬不住了，提议我去天狐学堂里学法术。

　　原来还有学堂？白毛长老怎么不早说！我兴奋地跟着白毛长老出了洞，脚步都轻快很多。才跳了两步，白毛长老就停下了，指着眼前的空地说：“到了。”

　　到了？！( ⊙ o ⊙)骗傻子呢！这哪是学堂，分明是一块普通的空地！

　　“啊，这就是学堂，待会其他崽子就来了，要好好学哦相思！”白毛长老把我留在原地，挥挥小手颠儿颠儿地走了。

　　风咻地吹过，空地上的草跟着晃了晃。

　　过了好大一会，才有三三两两的天狐娃娃走了过来，瞥了我一眼，点个头算作招呼后，就当我是空气了。其中一个穿水蓝裙子的女娃娃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我是柔儿，多指教。”我赶忙回道：“我是相思，嘿嘿，你多指教我才是。”柔儿抿嘴低头一笑就过去和其他天狐聊天了。空地上天狐娃娃越来越多，终于来了个长者模样的花白胡子小老头，看了我一眼，道一声：“来了啊。”我话都没来得及回，他就转头对众狐说，“安静安静，上课了。”

　　待了几天，我才明白，所谓学堂，就是几个天狐长老开设的法术课堂。父母教授法力有限，就把娃儿们送到长老们手里来受摧残。据我观察，天狐的特点就是懒散闲适，以前我以为白毛长老老了才整天睡原来是错怪他了，与其说是天狐父母希望娃儿们法力大增，出狐头地，还不如说是他们懒得看孩子。反正长老闲着没事干，给他们找点事干，免得他们像我家白毛长老似的吃撑个大肚子还得晒太阳来消食。我从不见天狐多努力练习法术，当然除了我这个要先飞的笨鸟。

　　学堂就在这个族众聚居的一群山洞间的空地上，长老们劈了几棵有三四百圈年轮的大树做桌子，人形为花白胡子一脸皱纹的各色老头的长老们，领着一群水灵灵鲜嫩嫩一把好嗓子赛过山泉水叮咚声的小狐崽子，中间夹杂着一个面目狰狞的我。天狐娃娃们除了刚开始跟我打几声招呼，几乎再没同我讲过话。

　　长老教了雷击、燃火、呼风、唤雨、变形、移形等等，我除了移形术和燃火术好点，其他的一个不会。同学的天狐小孩都学得非常好，尤其是柔儿，据说是璃曜大人的表姐的姑姑的妹夫的外甥家的女儿，反正就是血统很高贵，长得漂亮，法术又好，我们学堂里就属她最招狐喜欢。我最喜欢她了！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肯同我讲话的天狐，她还常偷偷给我开小灶，手把手教我怎么施法。

　　在我烧坏了她第六条水蓝底云白暗花的鲛绡留仙裙后，她一脸大彻大悟的了然神情，欢快地说：“相思，我终于知道你将来最适合干啥了！”

　　我惊喜地裂开嘴笑问：“啥？”

　　她无比憧憬地看着天空说：“做三界内五行中头号纵火犯！你的火起得快，烧得大，扑都扑不灭，你跑得还快！假以时日，肯定谁都抓不着你！”

　　那天，我笑着回了洞，白毛长老睁圆了黑豆小眼，笑得一脸菊花开地问：“相思，啥事这么开心？相思？哎？相思，你怎么又去角落里种蘑菇了？”

　　“……”%>_<%

　　在学堂跟天狐族众们相处下来，我对周围的环境有了更深的认识。我们天狐所处的这个山谷灵力极盛，上上代族长华黎大人就和几位长老带着族众在此定居。人类从不曾到过这里，他们管自己的时空叫过各种称呼，现在叫“大唐”，过着跟我们不一样的奢靡生活。华黎大人登仙后，长老位传给了上代长老，明璨大人。

　　据柔儿说，明璨大人原形是金毛狐，化为人形时，一头浅金长发，总是整齐地在脑后束成长辫垂在腰间，喜欢穿一袭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长袍，跟族众说话时，金色瞳仁里满是亲切。形容举止那叫一个温和恬淡，让人有种沐浴春光的感觉，心里暖暖的。明璨大人从不会对别人恶语相向，除非那人的毛特别长。

　　明璨大人凡事都追求完美，化为人形的时候不准有太长的体毛，想想也是，毛都缩不回去，那还叫人形吗？明璨大人的审美观也影响了整整一代天狐，现在年轻的族众，都个个光洁溜溜的，就算是五大三粗的壮汉，那腿上也鲜少有腿毛。我看看自己一身的狐毛，心里暗叹，好在没生在明璨大人掌权的时代。

　　当然，秉承着“天狐多情种”的光荣传统，明璨大人也恋爱了，爱上一个据说宛如空谷幽兰般的谪仙美人，而且还多了个妖狐族长情敌。柔儿说，明璨大人柔情似水，那位妖狐族长——墨梓，热情似火，反正是各有各的千秋，至今“明璨后援会”和“墨梓后援会”都还是“伟大的族长璃曜大人后援会”的劲敌。柔儿极其崇拜现任族长璃曜大人，一手组织了“伟大的族长璃曜大人后援会”，她以“你既被族长大人救过就是自己人了”这样草率的理由要我加入后援会。柔儿嗓门奇大，而且超级有耐力，我怕她毁了我的耳朵，只好答应。

　　再说明璨大人，不知为何一向温文尔雅的明璨大人跟佛家的观世音菩萨有了过节，而且好像还挺严重的，他把自己关在洞里不肯出来。而那位幽兰美人也没了消息，妖狐族长墨梓三天两头在我们山谷外头晃悠，终于有一次憋不住了，带着一群凶神恶煞，体毛纷飞的妖狐上门挑衅。

　　一提起那群妖狐，柔儿就会皱起小脸，就跟吃饭时面前“啪叽！”摔了坨大粪一样，她是这么形容的：“那群妖狐啊！个个衣衫不整，邋里邋遢，袖子和裤管都故意卷起来，露着一胳膊一腿的大黑毛！那毛都能迎风飘摆！又黑又长还打绺！打绺啊相思！那得多久没洗过才能油得直打绺啊！”

　　妖狐都是嗜血残忍无恶不作的，他们冲进天狐山谷，体毛飘向每个犄角旮旯。责任感极强的明璨大人暴发了。明璨大人和墨梓族长大战了千八百回合后，战况激烈，天狐史上除了上回的龙狐大战还没有能与之匹敌的。龙狐大战是一群龙和一群天狐群殴，而明璨大人和墨梓族长只是两个互砍，我顿时对他俩的战斗值充满敬意。昏天黑地飞沙走石日月无光过后，他俩都不知所踪。有的狐说，因为打斗过于激烈，他俩都战到灰飞烟灭了。妖狐没了领头的，也就散了。总之，明璨大人化解了天狐族危机后，百年间再没了消息。族长之位就传给了明璨大人的弟弟，也就是龙狐大战时，替我挡住攻击救我一命的璃曜大人。

　　刚才说了天狐出情种，璃曜大人非常严谨地遵循这个传统，他爱上了龙族的公主。本来我族和龙族一向交好，璃曜大人和那位公主也算青梅竹马，结果触怒了那位公主的未婚夫，两边就掐起来了。打得那又是昏天黑地飞沙走石日月无光，双双死伤惨重。惨到什么地步，我这种小狐崽子都被逼上战场了，还被打成一张肉饼，可见一斑。我们族长眼见族众死的死，伤的伤，终于意识到了作为族长的义务，拼尽所有法力一搏。天狐的至上法力瞬时爆发，以致璃曜大人肉身难以承受，肉身毁了。龙族也没捞着好处，几乎全数受了重伤，没个几千年的绝对回复不到原先的法力。那位祸水公主悲恸之下自我封印才使这场大战平息。

　　这龙狐大战也委实惨烈，缘由却那么狗血。这一想，自己死得还真不值，靠之！(#‵′)因为这个想法作祟，我对那个柔儿口中英明神武舍己救族的族长一点好感都没有，直接把他归到了小三那一列，到底是狐，专干些魅惑人心的事。不过，看在他保我元神的份上，我还是尊他一声族长。

　　在见识了天狐族的懒散，又听说了明璨大人和璃曜大人的事迹后，我更加坚信，在天狐族，族长就是肉盾，族长就是炮灰。族众一个个都不努力练习法术，一有外族挑事，比如妖狐比如龙族，族长就跳出来牺牲小我挽救全族于水火之中。这么一想，那位能活着撑到登仙的华黎大人还真是不需他人赘述的强啊！璃曜大人我没见过，因为他一复活就去看龙公主了，至今未归。

　　族长去干嘛轮不到我来惦记，我心心念念的是，怎样让自己和天狐处得融洽些。我放火的本事日趋登峰造极。已经到了你要我烧五里外的苍蝇的右眼，我绝不烧它左眼的境界。本来看都不看我的天狐娃娃也开始跟我聊些闲天。我更加努力地练习放火，有时候真觉得自己的狐生目标就是做三界内五行中头号纵火犯。虽然施完法后，我总会有相当长时间的身体不舒服，但是能在狐前显摆，不舒服算啥！╮(╯▽╰)╭

　　后来，我接到了一份光荣的任务——专门负责给学堂烧火做烤鸡。

　　跟我一块儿干活的是柔儿和尖牙，他是我们一族年轻一代里料理野鸡本事最高明的。左手捏着野鸡的脑袋，右手拿刀嘁嘁嚓嚓，刀光刷刷刷闪几下，野鸡的毛全掉了，肚子剖开，肠子就全流了出来。把野鸡扔到空中，双手各执一把刷子，左手涂油，右手抹酱。然后在野鸡落到案板上前拈一个飞字诀，野鸡飞到我面前。我双手合握，一团火焰凭空出现，野鸡飞过，落到另一边案板的盘子里时已然熟透。巧手的柔儿会雕几朵好看的萝卜花放在盘子里。我们三个越做越流畅，后来成了学堂一景。远近的其他妖精有时也会来看个热闹，当然野鸡精除外，他们见了我们仨，就跟硬被灌了一肚子冰冻大粪似的，那小脸儿哟，青里透着紫，全是厌恶还不敢表示出来。

　　日子过得这般欢实，我都快忘了我们还有一个游离在外的族长。

　　璃曜大人回谷的那天，我正在白毛长老洞前的小溪里洗澡。柔儿来叫我，我没来得及套上衣服就被她拽着往谷口跑。后来，我很庆幸，我边跑边把衣服穿上了。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初见璃曜大人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