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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暗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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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早晨,蔓青独身一人来到信中所写的那家小小的“客还”旅店。这里住的人不多,大多是来去匆匆的商客,谁也不会注意到谁。她付了钱,才上了二楼一间小屋。屋里很简朴,她坐在木桌前,手相互交错着,不时喝一口热茶。推开窗户,朝外望去,这才惊诧地发现对街竟是即将开张的星美影院,此时正有人登着梯子在挂那明晃晃的牌子与画报,一派喜气。蔓青阖上窗户,继续等待。她知道信已经送到了齐炎的手中,可他看未看,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赴约,她也不知道,在这种紧张难熬中,她度过了半个小时。
终于有轻声敲房门的声音,她下意识地理了理耳际的散发,起身去开门,门外的脸却并不是他的,而是她并不熟悉的陌生人。来人大概十四五岁的男孩,滚圆的眼睛骨溜转了一圈,见到她便问道,“请问是蔓青小姐吗?”
蔓青顿了顿,“我是。”“有位姓齐的先生托我告诉小姐,时间改了,后天的上午十点在这里见。”没等蔓青反应过来,小家伙就转身踩着木制楼梯蹬蹬下了楼,身影消失在门口。蔓青站在那里,倍感困惑。她信里所言的见面时间的确是今天不假,可为何要换时间?后天。。。。。。蔓青眼睛暗了一层,后天不是星美影院开张的时间?也是那桩婚事公之于众的时候,齐炎又怎能抽开身?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蔓青混沌地思忖着,有些魂不守舍。
星美影院开张的那天,蔓青起了个早,梳洗完毕后,就匆匆挎着小包出了门,当然她不会知道就在她踏出门的一瞬,二楼董韶之的身形就定格在那里,若有所思。
四月的天已是极为暖和,蔓青穿着单衣走在路上都不觉着冷,到了旅店的门口,她不禁回身望了一眼对街的星美影院,已是门庭若市,聚集了许多人,她甚至认出了易啸东和那人比花娇巧笑倩兮的四姨太。将星美影院门口那股热闹劲尽入收眼底,想到报上的消息,心里没由来地钝痛,让她抓紧了衣袖。转身进了旅店,才得以将身后的热闹摒弃。
齐炎推门而入的时候,蔓青正坐在那里出着神,在这之前她已经将所有见到他可以说的话语都在心里演练了五遍十遍,交握在杯沿的手心渗出薄薄的汗水。门敞开,她抬眸,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定在门口。他头上的呢绒帽遮挡住了那双眼睛,蔓青借着从窗外斜照进的那束光注视他,他摘掉帽子,与她的视线在半空中交错相遇。
齐炎将身后的门阖上,难言的沉默在弥漫,谁都没有先开口。蔓青知道之前所有的准备都付之东流了,见到他她根本无从应对,连最起码的开口问好客气寒暄都做不到。齐炎走到窗口,两手撑着,俯视底下喧哗的街道、电车穿过时刺耳的鸣笛声,他打破了那份令蔓青难堪的沉寂,“北平的街道好像永远不会看见这么多的人。”蔓青心里的某一处柔软了起来,她开口,“那里的街道飘着的永远都是肉馒头的香味,而不是雅德利餐厅里那些奶油面包香。”
齐炎侧目望着她,眼中是蔓青与他重逢之后从未见过的流光溢彩,可仅只一瞬间就隐去。蔓青终于开了口,“齐炎,你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着齐显璋?所以才和易家结亲,所以才和易啸东那样危险的人物有所交集。。。。。。?”
齐炎抿着唇不语,半晌才问她,“你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他眼中的尘土覆盖住刚才的清澈,“如果你一定要问我答案,那天在齐家我已经说了很清楚。”
她握起拳,咬住下唇,急切道“我不懂,齐显璋有怎样的魔力能让你趋之若鹜,让你不惜一切成为他的侩子手,他对董家所做的,对三叔所做的,都。。。。。。”“够了。”齐炎冷冷地打断她,平和的气息一下子被打破,他已经伸手去戴呢绒帽,“星美影院的大日子,我不出席总是不太好。”蔓青望着桌面上冒着烟丝的茶,那袅袅飘散的烟就像她的感情一般就要喷薄而出。眼中几乎已经聚起雾气,她带着连自己都不知的颤音开口,“齐炎哥哥,我不想要你和易家的人有关系,我不希望你。。。。。。去娶易二小姐。”
蔓青抛开了所有的羞耻心,就在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她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些日子压抑在胸口反复疼痛的情绪,这几年来从来不曾淡去的记忆,拂去那表面的浮华,抽丝剥茧,她终于看清自己的心,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他去对别人有所承诺,那样在意他的婚事,那对别人不曾有过的心绪就是那样的感情了吧,想要随时都看着他,只愿他安好就欢心的那种喜欢。
蔓青鼓起勇气去看他,他晃动着的眸光中映照着自己已经绯红到无可抑制地脸颊,然而那丝浮光摇摆晃动,却最终归于平静无波。“我永远都不会和董家的人有所牵扯,蔓青,包括你。”这就是他所能给的答案。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手伸过去似乎要碰触他的脸,“我是董家人,但你可以不是齐家人。。。。。。”他抓住她在半空中的手,清晰地告诉她,“不可能。”
蔓青急着剖白自己,急着想要将他从齐显璋身边来回来,“为什么不可能?你不过是他的养子,而他收养你,这些年来的每一步都是有目的有计划,他对董家的打击,他的阴狠手辣你怎会看不见?他甚至和那些东洋人做交易,手段如此残忍。。。。。。”
“他不会和日本人有所交涉和往来。”齐炎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蔓青摇头,“你相信他却不信我?”脑中翻搅着的是老陈曾经描述的,那画面在蔓青眼前不止一次地掠过,甚至让她浑身发抖,难道老陈所言是假?三叔的死是假?“他养你七年你就甘愿沦为他的棋子。”蔓青恨透了齐显璋,他就像豺狼,也像毒药,将齐炎一步步一寸寸带离她,直至见不到踪影。
“我当然信他,我信他胜过任何一个人,就像当初你娘在世之时你无条件信她一般。”他的话给了蔓青重重地一击。她望着齐炎黑亮的眼,想着齐显璋那锐利、掩藏着深意的双眸,笑起来的摸样,饶是她再能猜度,也意想不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这世上谁都可能加害于自己,在自己身上图谋什么,可唯有亲生的父母亲不会,虎毒尚不食子,难怪齐炎那样卖命为齐显璋,甚至甘愿挡刀。齐炎,齐显璋。。。。。。为什么她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以为你的生父早已不在。”她过于震惊。“我也曾经这么以为过。”齐炎淡然开口,“但他的确就是。蔓青,我只知道我需要打垮董家,其它一切对我而言已不重要。”蔓青跌坐在面前的木椅上,“为什么是董家?”“你去问董家的人。”齐炎的口吻里那浓烈的火焰参杂着克制的憎恶令蔓青心悸。原来,事实竟是这样,是她妄自猜测了,是她在和他未曾交集的七年间渐行渐远,又自不量力地以为凭他们之间的交情能将他拉回身边,可却忘了,再大的力量,又怎能及骨髓中割不断的血脉来得重?而聪明如他,早在得知自己身份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出选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