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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死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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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犹如一场驱逐不去的梦魇,伸出藤蔓的枝,缠住董家所有的人。三叔是在码头的仓库被人灌了过量的大麻,因为近夜晚,码头人渐少,打零工的也都离开了,鲜少有人会注意到仓库,谁也不知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两个多小时之后,三叔才被发现。
“董少爷,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跪在厅堂地板上的,是五十来岁的老汉,粗布粗衣的,全身哆嗦着,被雨水浸透的脚在地毯上映出一滩水渍。“什么都不知道?不是你先发现三叔躺倒在仓库的么?”董韶之身体陷在沙发中,望着眼前的人,“你刚才说了,照平时,你们也是五点收工离开码头回家的,可是为什么今天你又折返回去?陈先生,你能解释一下吗?”董韶之目光看似淡然扫过,但那平静的凝视背后蕴藏的凶险,只要跟着他时间久的人,都会明白,“我提醒陈先生一句,在码头,你管的是我们董家的那块方寸之地,在这块地上,三叔发生那般事情,你以为你能脱得了干系?”
老陈头越发低垂,厅内静谧无比,只有屋外磅礴的大雨倾诉着悲凉。“董少爷,”深吸一口气,老陈终于开口,“今天在码头搬货晚了,大伙都很苦,说是要去喝一杯,离开码头后,我突然想起仓库的门没有栓上,所以独自回了仓库。大概是十多米远的地方吧,我就听见了一群东洋鬼子的嬉笑声,我根本听不懂他们再说什么,只是看他们的手势猜测是在接头,我看到了他们提着两个大箱子,神色诡异。我不知道为什么三爷这么晚还没有走,他是上前去和他们交涉的,可那几个东洋鬼子。。。。。。”老陈摸了一把脸,似乎回想也让他胆寒,“就这么把三爷拖进了仓库。董少爷。。。。。。我,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该说的都说了,我们是混口饭吃的人,看在我还念着三爷回头去救他的份上。。。。。。”恳求的目光,不安且互相交错不停搓着的手,老陈等着董韶之开口。
半饷,董韶之闭上眼对身后的阿童说,“带他走吧。”老陈站起身,颠簸了一下,走了半步后回头,哆嗦着踌躇半天问道,“三爷他。。。。。。还好吧?”董韶之蓦然睁开双眼,寒得若冰封,“三叔已经没事了。念你最后没有昧着良心,我让你走,可记住,这件事权当没发生过,你应该明白,明天开始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老陈别开视线,连连点头。他离开后,雨下的更大,阿童淋了一身回屋子,面对董韶之,却半个字吐不出。
“阿童,别这样看着我。”“少爷,不该如此。”雨水淌满了一地,“三爷,太惨。”落地窗外雨打芭蕉低头哀,董韶之瘫在沙发中,仰视头顶那盏绚丽迷幻的吊灯,绰约之影尽显。谁能惨得过三叔?二十娶妻,二七得女却丧妻,逾越四十复丧女,若命运是公平的,又何以致使一个人一路蹒跚最终燃尽自己的性命?难道,只因为姓董,只因为身在这烽火之世,浮华之城?董韶之松开自己的手,随即死死地握紧,“三叔的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对外只称病了,在修养中。”
阿童和身后沉默一晚的灰子皆开了口,“如果这样,那么连灵堂都无法为三爷设,白绫都无法为三爷挂,三爷又算什么!”董韶之站起身,“就这么决定。”“董少!”厅内所有的人异口同声。董韶之定了一下,缓缓走到楼梯口,头也未回,“董家,我说了算。这个时候,三叔的死若让齐家人知道又会如何?你们不顾忌,可我不能不顾忌。”
吴妈抹着眼泪从二楼下来。“吴妈,蔓青怎样了?”“这丫头好像傻掉了,也难怪,三爷待她那么好。。。。。。”吴妈竟也说不下去了。董韶之闻言,上了二楼。走廊上昏暗一片,只有蔓青的屋门半掩着,橘色的光泄出,就好似以前他路过时,总能睨见她半侧身影在桌前看书。而如今,依然是那身形,那摸样,可周遭早已失却了温度。
那株花叶蔓常春迎着屋外的雨水,萎焉的模样令人心疼。“明天,”董韶之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明天和今天一样,该什么时候去仙乐斯,照常去。”蔓青坐在梳妆台前,总算找回一些神志般吃力地抬眸,“我不会去。”“一定要去。”“不会去。”“我会让人送你去,而且,要笑着去。”董韶之波澜不惊的言语,一如往常可怕的淡漠在蔓青眼前晃着,他转身离开了房间,带上门,那轻微的“咯嗒”一声撞在蔓青胸口,她差点无法呼吸。
他究竟有没有心?冰冷冰冷如今躺在后堂的,是他的亲叔叔,应该是多么醇厚的感情,该是连言语表达都奢侈的感情,为什么连死了也得不到祭奠?如果三叔是她的亲叔叔,如果是,她会为他戴白花,为他披麻衣,为他做任何一个死者该受到的礼仪。可是她和三叔没有任何血缘上的联系,他曾经对她笑过的,关怀过的,甚至决裂过的那袭话,都再也不会有了,像是被风碾碎了的尘土,飞到哪里,都再也没人会在意。三叔为她订做的那套女学生的衣装还挂在那处,在北平火车站三叔第一次见她的笑还历历在目,那个暴雨天三叔将她背回董家,他背上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一侧面颊,可如今月华如水,那番温暖快乐依稀仿佛在眼前,却飘渺得她怕一闭上眼睛就会记不起这些细节。
于是,蔓青坐在那里,整整一夜,天边雾色散去,晨曦照旧来临,镜中的她,布满血丝的双眸,苍白可怕的面容,空洞的目光,都着实让送早餐进来的吴妈下了一大跳。
“蔓青还是吃不下任何东西。”吴妈忧虑地端着没动几口的碟子下了楼。董韶之沉着脸,乌黑的眸珠又暗了几分,“撬开她的嘴,就算逼也要让她吃。”吴妈眼泪簌簌而下,“不是她不吃,而是。。。。。。吃了就吐,这可如何是好。”
“我想去后堂看看。。。。。。三叔。”董韶之站起身往后方走去。吴妈在他身后叫唤道,“少爷,今天别让蔓青去那什么舞厅了,她根本。。。。。。”“吴妈,这是蔓青自己选择的,她选择待在董家,选择仙乐斯,现在也容不得半点退路。”吴妈走到他跟前,细细地望着他,“吴妈我为什么心疼蔓青?终究是因为心疼你啊,自从太太走后,你这孩子就把自己包得这么紧,设了重重心墙,也只有三爷能接近你,如今三爷也走了,除了蔓青,还有谁能在你身边?待蔓青好些,那孩子也不容易。”吴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晌午的时候,董韶之驱车去了苏宅。那里,有个永远巧笑倩迎,知礼且懂分寸的女人会等着他,苏晓琴,出落风月场,却好似一朵百转千回看不腻的莲,七分妩媚三分清纯,言笑间,风姿绰约却仍有掩不住的青涩,她曾问他,“我笑起来,当真美吗?你这么直直地瞧着我。”他不语,只是细细地用手描绘她眼睛的轮廓,“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