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共婵娟之 1——5 ...

  •   楔子
      那答答的马蹄声。
      是个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
      是过客。
      ——题记

      走出火车站已是傍晚,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我长吁了一口气。
      时隔数月,我终于又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却已物是人非。
      西湖边,孤山南麓,西泠桥畔,那片历经百余年风霜的建筑群依然如故。带着些微情怯的心境缓步走近那间偏安一隅的古董店,不出所料,大门紧闭,二楼的屋子却意外地亮着灯,鹅黄色的光透出玻璃窗,柔柔地洒在我脸上,很暖。我闭了闭眼,正欲敲门,门却从里面开了,印入眼帘的是一双黝黑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我,仿佛过了好几个世纪,又仿佛只是一瞬间,我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回望眼前人,轻轻道:
      ——“我回来了,小哥。”
      一个清冷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欢迎回家”。

      (壹)
      一年前,我们一行人历经九死一生终于揭开了所有的谜底,闷油瓶也机缘巧合找到了他寻寻觅觅多年的答案。其他人,也各有各的收获。胖子又搜刮了满满一口袋明器,潘子找回了三叔或者说谢连环,小花和秀秀也从老九门背负了几代的宿命中彻底解脱。
      至于我……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局外人,就算意外地被牵连其中,我也还是看戏的。谜底揭晓,我才恍然发现,自己一直在唱戏、唱的还他*娘*的是一岀悲剧。
      记得高中时曾看过一部电影《楚门的世界》,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过着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生活,一次意外却让他发现,自己所处的那个世界只是一个巨大的摄影棚,除了自己是真实的,其他一切都是虚假的。当时年纪轻,只觉得不可思议。如今,自己对着厕所的镜子洗漱,有时候都忍不住想拆开那面镜子看看背后有没有一个摄像头。影片的结局我还记得很清楚,楚门终于推开了那扇通往真实世界的大门。我想,假如楚门知道门后那个世界有多么复杂难搞,他未必能有那个推门的勇气。
      正如我一样,假如一开始我就知道结局会是这样,打死我都不会跟着三叔下斗,安安分分地坐在西湖边的古董店里,做我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二世祖小老板,娶个老婆、生个儿子,带带孙子,安度晚年,最后寿终正寝。
      可事实是,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已经发生的事情就算你用去字灵死命擦也擦不掉,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个个我曾经冒死去追寻的谜底顷刻间就颠覆了我二十多年波澜不惊的生活。
      我很想若无其事地继续当老吴家的独苗苗,当三叔的大侄子,当胖子的小天真,当潘子的小三爷,当小花和秀秀的发小,当王盟的小老板,可惜的是,我的神经实在没有胖子的腰那么粗,我无法对已经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尤其是,当我看到那个屡次为保护我身受重伤的人再次因为我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时。
      在那个斗里,闷油瓶救了我五次,每救我一次,他的身上就添一道伤痕。最后一次是在主墓室,粽子的利爪洞穿了他的胸口,鲜血一滴一滴顺着那只□□焚风的麒麟落在地上,滴出一朵朵血花。
      “吴邪,愿用我一生再换你十年天真无邪。”他倒下时,对我这样说,唇边还带着一抹浅笑。
      记忆中,这是闷油瓶第六次对我笑。
      老实说,闷油瓶笑起来很好看,就算同是男人的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笑能给人一种强烈的感染力和吸引力,用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就好像是枯木逢春,万物复苏。
      第一次见他笑,是在南海海底墓里,他听到我讲三叔在昏迷中说了句“电梯”,便哦了一声,突然一笑,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情——”就好像被难题困扰许久的学生突然灵光一现,那是个恍然大悟的笑。
      也是在这个墓里,我给胖子涂“爽肤水”,闷油瓶看着好笑,也直摇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得这么开怀,这么毫无芥蒂。
      只是,这样的笑在我认识闷油瓶的这些年里,宛如昙花一现,仅有一次。
      云顶天宫里,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跟着一群阴兵进了那扇巨大的青铜门,留给我的只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和一句——“吴邪,再见。”
      戈壁滩的篝火边,他说他“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他说他“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人会发现”,我很庆幸,当时没有被他第一次对我说那么多话吓懵,我用一句“你要是消失,至少我会发现”换来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
      接着,在巴乃湖底的□□里,他浑身浴血,笑着对我说:“还好,我没有害死你……”
      然后,就是这一次——
      “用我一生,再换你十年天真无邪。”
      仔细回忆这几年经历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除了秦岭神树那桩,几乎每次遇到危险,都是闷油瓶出手救我。虽然觉得一个大老爷们被人护在后面有些郁闷,但我真的很感激他,所以上次他失忆之后,我曾想过,如果闷油瓶不再找记忆了,我就把他接到我那,就算养他一辈子都行,毕竟如果没有他,我早八辈子就圆满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最终的结果是,闷油瓶找回了他的记忆,我却丢了我自己。

      (贰)
      闷油瓶的恢复力向来很强,没过几天就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跟以前在北京一样,我和胖子轮流来医院照顾他。只是这一次,我成了闷油瓶,无论胖子再怎么插科打诨、吹牛耍宝,我也没法再像当年那样毫无芥蒂地跟他疯跟他闹,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胖子看到这个情况也无计可施,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我真的承受不起。
      而当我单独和闷油瓶呆在病房时,气氛就更凝重了。我俩可以一整天不说话,即使不可避免的简单交流,我竟连眼睛都没法和他对望。闷油瓶仍然很闷,我不说话,他更不可能不主动找我说话,除了睡觉,就是看天花板,还有……看我。
      有好几次,我半夜醒来,都发现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眼神里带着些说不清的意味,我不敢去深究,也,没资格去深究。只能找借口躲了出去。
      就这样过了1个月,闷油瓶的伤势也恢复得七七八八,我在心里考虑了许久,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胖子,有件事跟你商量。”趁着闷油瓶在睡觉,我把胖子了出来。
      “哎呦,小天真,你可终于主动跟胖爷说话了。什么事儿,你说!”胖子还是那么大大咧咧。
      “小哥看样子很快就能出院了。”我把一个信封拿出来,“这是给小哥的生活费。既然事情都弄清楚了,他也没必要再下斗了,看看能做点什么吧。”
      “你为什么不自己给他?”胖子没有接那信封。
      “我……”我点燃一支烟,沉默了半晌,却不知怎么回答。
      “你小子就是想太多,人小哥心里怎么想你知道?有些事情要问了,才明白,自己瞎琢磨有个P用!”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
      “怎么样都好,只要小哥过得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把信封塞到了胖子手里,“我买了明天的票先走。”
      “小天真,你还是太天真。”胖子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转身走了。
      “天真,呵,真希望我身上还能找到那玩意儿。”我自嘲地笑笑。

      轻轻推开病房门,闷油瓶意外地醒着。见我进来,一双漆黑的眸子淡然地看着我。
      “小哥,你醒啦。要不要吃点水果?”我讪讪地在床头的椅子上坐下,从床头柜翻出个苹果开始削起来。
      我不擅长削水果,自己吃都是洗洗,连皮一块吃,可闷油瓶手受了伤还没拆线,要我拿着苹果让他啃又有点那啥,只好秉承服务到底的精神了。
      “吴邪!”
      “啊!嘶……”闷油瓶突然出声,吓得我一个不小心就把手割破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感觉受伤的手指被一个温暖濡湿的东西包裹住,轻轻地吮吸着,我的大脑瞬间就当机了,这这这这这这……是什么状况???
      “吴邪,以后小心点。”闷油瓶看了看我的手指没再出血,才把我的手放下。
      “啊?嗯。”我终于回了神,红着脸点点头。
      “吴邪。”闷油瓶又叫了我一声。
      “什、什么事?”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装作削苹果的样子。
      “你要走?”过了好一阵,他终于问了一句。
      “你、你怎么知道?”我很惊讶,难道刚刚和胖子说的话被他听到了?不可能啊。
      “你要走。”这次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嗯,有点急事我要去处理一下。”我找了个最无伤大雅的借口。“小哥,你出院后有什么打算?”我想了想,还是开了口。
      “你呢?”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我一句。
      “我啊……”我想说回杭州继续当我的古董店小老板,可我怎么都开不了口。“回”这个字么……我担不起。
      闷油瓶见我没有回答,也不再出声。我松了口气,继续削我的苹果,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望天花板。很久很久,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我都以为他又睡着了,把削好的苹果地放在他床头,悄悄起身准备离开。
      “吴邪,”闷油瓶再次叫住我,我回头看着他,以为他又要说什么。只见他定定地看着我,嘴边勾起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微笑,轻轻道:“再见。”
      逃也似地跑出了医院,心里那种酸涩的感觉,压得我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叁)
      回到暂住的了旅馆,我几乎一夜没睡,记忆中认识的那些人走马灯似的在我脑子里一个劲地晃,出现频率最高的还是那个喜欢穿蓝色连帽衫的修长身影。第二天天刚亮我就顶着两只熊猫眼起了床,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我不打算再去医院,直接打车去了火车站。
      火车站的人永远都那么多,返乡的民工、回家的学生、探亲的游子,出游的旅客、洽公的商人,每个人都大包小包,行色匆匆。人人都有可去、可回的地方,哪里才是我的归处?我看着售票大厅闪烁翻滚的显示屏,脑子里一片空白。
      恍恍惚惚买了票,恍恍惚惚上了车,等我回过神来,火车已经驶出站台。我看了看手中的票,不由得浑身一震,我竟然买了去那的车票,那个改变我命运的地方。
      托城乡统筹的福,先是长途汽车,然后是长途中巴,然后是长途摩托,然后是牛车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平坦的水泥公路直接通到了村子。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村容村貌,我突然想起闷油瓶那软得像女人的身子。我甩甩头,暗骂了自己一声不着调,循着记忆找到了村招待所。
      鬼屋一样的招待所被一座崭新的三层小楼取代了,装潢还不错,也通了宽带。我要了个标准间,放好行李,就躺在床上学闷油瓶望天花板。望着望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飘飘忽忽地,我好像又看到闷油瓶一身是血,被七八个粽子围着,我拼命向他跑,却怎么也跑不到他身边,突然一个粽子的利爪刺穿了他的胸口,他吐了一大口血,缓缓倒下,嘴角却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吴邪,再见。”
      “不要!小哥!”我大吼一声,醒了过来。
      原来,是个梦。
      掏出手机一看,已是晚上7点多。饿了一整天,肚子早已咕咕叫。下楼点了两个菜,一个红烧鱼、一个炒猪肝,呼呼啦啦就扒了两碗饭,不禁自嘲,小爷我的神经还是足够粗,碰上这么大的变故,居然还能吃得下饭。正这么想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伙子,你是来旅游的?”
      我抬头一看,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相貌很普通。
      “啊……嗯,大叔你呢?”
      “我和媳妇儿以前在这里插过队,几十年没回来了,这次回来看看。”中年男人笑眯眯地对我说。
      “那大婶儿呢?”我问道。
      “走啦,上个月癌症走的。”男人叹了口气。
      我想说点什么,他摆摆手说:“人这一生就是这样,不是生离就是死别,父母、伴侣、子女,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趁身边的人还在,好好珍惜。”

      回到房里,我脑海里一直重复响着那句话:“趁身边的人还在,好好珍惜”。
      我想起小时候爷爷抱着我坐在老家的香樟树下给我讲那些鬼怪异志,想起奶奶种的那盆红得跟火一样的杜鹃花,想起因为贪玩逃学被老爹罚抄课文100遍,想起老妈背着半夜发高烧的我跑了几十里地,想起到二叔茶馆喝茶时不小心了弄坏了他的珍藏品被唠叨了好几年,想起三叔去下地把我绑在斗外的树上,害我差点晒死……
      此时此刻,这些林林总总的小事在我脑子里特别清晰,不管当时带给我的是开心还是忧伤,是害怕还是感动,到现在都成了最深刻的怀念,我知道那都是我最真实的记忆。
      过了很久,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请问你找谁?”接电话的是一个熟悉的女声。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小邪?是小邪吗?你说话啊?”对方好像意识我是谁,声音有些急了。
      “……妈,是我。”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喊出了那个喊了二十多年的称呼。
      “小邪,你在哪?我跟你爸、你二叔、三叔到处找你,你个不省心的孩子……”妈说着说着哽咽了。
      “对不起,妈,我……”我说不下去,只觉得鼻子酸酸的。
      “妈知道,妈明白,快过年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妈的声音还像记忆中那么温柔。
      “我还想再到处走走……”我吸了吸鼻子。
      “小兔崽子,你晃归晃,别忘了回家的路怎么走。有事给你老子打电话,好了,挂了。”那边换了爸的声音,还是那么中气十足。
      对不起,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找到回家的路。

      当天晚上,我睡了这几个月来的第一个好觉。等到第二天下楼时,原本沉甸甸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没吃几口早饭,那个中年男人也下来了,想起昨天晚上他跟我讲的那些话,突然产生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后来,我们互通了姓名,中年男人姓齐,我喊他齐叔。反正我也没地方去,就和他到处转转,听他讲他们当年插队时候的事。
      没过几天就到端午了,老板给我们送来一大盘粽子,我们一边吃一边看电视,男人很健谈,虽然就两个人,气氛也还算活跃。要是闷油瓶的话,我俩就只能大眼瞪小眼了,啊不,是他看天花板,我看他。唉,我怎么又想起他了?!也不知那个闷油瓶子出院没?胖子有没有照顾好他?他们回北京了吗?
      一想到这,我再也没了看电视的心情,掏出电话给胖子打了过去。
      “喂,胖子!”那死胖子也不知道在干嘛,半天才接电话。
      “谁啊,打扰你家胖爷happy!”电话那边很吵,看样子那死胖子又在醉生梦死了。
      “我,吴邪!”我没好气地说。
      “哟,是天真啊!这么久没消息,还以为你小子失踪了呢!”听得出来胖子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喜,和慌乱?
      “少来,我问你,小哥呢?”我直奔主题。
      “小哥啊,他……他…”胖子支支吾吾。
      “不会又不见了吧?”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嗯,答对了,咱哥俩真有默契!”胖子嬉皮笑脸地说。
      “他什么时候不见的?不是叫你看好他的吗?他伤还没好,身上又没装钱,能跑哪去?!”我一听这话就炸了。
      “哎哎哎,小天真你先别急,听你胖爷讲啊!你从医院走后我就把你给的银行卡拿给小哥了,他又扔回给了我。当天晚上小哥就不见了,后来我问过医生,他说小哥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碍事。”胖子在那头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挂断电话,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挨千刀的闷油瓶又不见了!

      闷油瓶这个人遇事冷静、果断,在斗里几乎无所不能,一度在我心目中就是强大无比的存在——直到我听到他在戈壁滩上那段让我至今心酸无比的独白,直到我在陨玉下抱住浑身发抖的他,直到我背起浑身是血还对我微笑的他从巴乃□□里逃出升天,我才似乎读懂了这人强大外表背后所潜藏的孤独与悲伤、脆弱与无助、牺牲与付出。
      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闷油瓶让我心疼。
      后来,当我知道造成这一切的始作甬者正是一直被他拼命护在身后的我的时候,我更有种沉重得快被压垮的负罪感,所以我逃了,希望闷油瓶从此不再为那个早已过了保质期的誓约所累。如今,当我得知他真的善解人意地从我生命中消失时,我却慌了。我不是没有想过,找回记忆的闷油瓶从此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可我私心希望那是在我知晓的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齐叔不再说话,电视机的声音也停了,只有我一边发狠地灌自己酒,一边喋喋不休地念叨着那个人的名字:张起灵……张起灵……张起灵……
      渐渐地,意识越来越模糊,半醉半醒间,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轻轻说道:“吴邪,我在。”
      那,应该只是一个梦吧?

      (肆)
      第二天等我醒来,发现睡在自己床上,床头还放着一杯水,温的。想必是齐叔照顾我的吧。我到隔壁房间去敲了敲门,没人应。应该跟他说声谢谢的,我有些遗憾,可一想到那个闷油瓶子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折腾自己,就再也坐不住了。我迅速收拾好东西下楼退了房,往火车站赶去。
      坐在车上,我反复琢磨闷油瓶可能去的地方。快速搜索了一遍记忆中的线索我才悲哀地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几乎为零。
      我只知道他曾经在广西十万大山腹地一个叫巴乃的小村子里住过,阴差阳错成了陈皮阿四手下最厉害的伙计,此后便是跟我和胖子经历的那些事了。其余的,一概不知。
      我有些郁闷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因为宿醉还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想了想还是给胖子打了个电话,让他在道上打听打听闷油瓶的消息,我再去一趟广西看看。准备挂电话时,胖子突然问了我一句话:“小哥都已经恢复记忆了,你还急着找他干什么?难道还真打算跟他过一辈子?”我一听这话就愣了。
      是啊,闷油瓶是个成年人,虽然他这人看起来对什么事都很淡泊的样子,起码的生活技能应该还是有的,要不也不会一个人活那么久。那我找他干什么呢?我不是希望他能摆脱那个誓约,重新开始吗?假如真让我找到他,我又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带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问号,我再一次奔赴广西。
      这已是我第四次去巴乃,路线什么的早就驾轻就熟。中间我倒了三次火车,坐了快四十个小时,终于到了广西省防城港市。到那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我随便吃了点东西,找了家快捷酒店,一靠上枕头就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坐上长途客车继续往巴乃赶去。
      巴乃隶属防城港上思县南屏瑶乡,位于十万大山的腹地,以往被称为广西的西伯利亚,交通非常不便,中途要转好几次车,前几次去路上所受的罪我连回忆都不愿去回忆。这一次情况就好多了,不仅道路拓宽了,路面也平整了,连原先破烂不堪的小中巴,也鸟枪换炮,换成了空调快吧。坐我旁边的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看样子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兴奋得不得了,一路上不停吱吱喳喳跟我分享他的心得体会。我心里有事,敷衍了他两句就闭目养神去了。
      火车上那几天我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再加上汽车行驶中的晃动感非常催眠,不一会儿就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睡着睡着,突然感觉有人在轻轻拍我的手,睁眼一看,印入眼帘的是一张近距离放大的脸,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一下子清醒了,发现自己正陷入一个尴尬的境地——我居然靠在人家身上,肩膀还被一只手紧紧搂着。这是个神马情况?我赶紧坐直了身子,连声抱歉。那年轻人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笑咪咪地对我说:“你睡着后脑袋一个劲往玻璃上嗑,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叫醒你,只好让你靠在我肩膀上睡了。已经到南屏乡了,我们得下车了。”我又是一阵谢谢,和年轻人一起下了车。
      这里离巴乃还有段距离,只能坐摩托车。我和那年轻人在路边的小饭馆随便叫了些吃的,边吃边聊起来。小青年说他姓张,是南方某医科大学的研究生,这次去巴乃是为了写一篇调查报告。介绍完自己,他又问我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的、到巴乃做什么?我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他的问题,心说这孩子不像个学医的,倒像个人*民*警*察。小张一听我来过这儿,便央我当他的向导,我想想反正说不定也要到处找闷油瓶,便答应了下来。
      吃完饭,我喝小张各坐了一辆摩托车,大约40分钟后,巴乃终于到了。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致,我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张起灵,你会在这里吗?
      下了车,小张自然还是跟着我。熟门熟路找到了阿贵家,好家伙,几年不见,原先陈旧的高脚竹楼已经焕然一新,大门口还挂了块招牌,上书:阿贵农家乐。阿贵一见到我亲热得不得了,连忙给我搬凳子倒水。我问他怎么来了那么多外面的人,他说这两年县里想办法修了路,又搞扶贫工程,村里的人种甘蔗、八角、肉桂,政府安排运输销售,销路很好,渐渐地就有生意人慕名而来,他借此机会就把农家乐给做起来了。我心想对于阿贵这样长期在贫困线挣扎的农民来说,有这样的发展机会肯定是好事,只是对山里那些珍稀资源来说却未必是件幸事。
      我突然又想到万一闷油瓶真的回到这里,会不会也和村民一样去种甘蔗,想象一下面无表情的闷油瓶站在一片甘蔗林里的情景,简直有种胖子从良去参加高考的感觉。随即,我想起此行的目的,忙向阿贵打听。他想了想,肯定地说:“自从上次你们走之后,张老板一直没有回来过。”没回来?那他上哪儿去了?我顿时一阵茫然,又不死心地追问:“那有没有可能住在村民家里?”阿贵表示可以帮我打听打听,只是没有照片,难度有点大。我想了想,让他帮我和小张各安排一个房间,他搓了搓手,有些抱歉地说:“这几天外面来的人多,现在就剩一个房间了,两位老板能不能先凑合凑合,等有了空房间我再给你们安排。”我眼睛看向小张,他无所谓地摊摊手,表示没意见,我便叫阿贵带我们去房间。

      (伍)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方桌,看来只有和小张挤挤了。我放下包,翻出纸和笔,坐在那个小桌旁沉思了起来。
      闷油瓶的外在条件其实很好,要不当初失忆的时候胖子也不会戏称要找个富婆包养他。他身材很匀称,五官也很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好像一潭深水一样,让人望不到底。什么秋水、什么星眸,放在他身上一点也不过分。他喜欢穿牛仔裤和连帽衫,还总是把帽子戴得严严实实的,不说话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清冷的味道,特没存在感。
      “咦,这是谁?”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我一看,自己竟无意识地画出了闷油瓶的样子,还特么真像。我该感谢在大学里为了追一个美术系的女生学了几年素描么?
      “是你朋友么?画得很传神啊!”小张从我手里抽走了那张纸,吹了声口哨:“要不是明显看他是个男的,我还以为你喜欢他呢!”
      我喜……喜欢……闷油瓶?“怎么可能?我可是男的!!”我冲小张吼了一句,抢回了那张纸。
      “喜欢一个人是喜欢他的性别么?”他专注地看着我,眼神仿佛有些忧伤,让我想起了闷油瓶在戈壁滩上对我说那番话时的眼神。
      我下意识地避开了那双眼,胡乱抓了抓头发,对他说了声就打开门出去了。
      我把闷油瓶的画像交给阿贵,自己一个人往村里走去。几年不见,巴乃变化挺大,路通了、水通了、电通了,茅草屋拆了,小瓦房建了,连CMCC也信号覆盖了。唯一不变的可能就是瑶乡人淳朴的本性吧。也怪不得闷油瓶当初能在这儿住那么久,以他的性子也许在面对这一张张朴实的脸庞时才会减少点戒心和防备吧。如今,找回一切的你又愿意在哪里停留呢?
      虽说巴乃是个小地方,毕竟也有将近200户人家、800多口人,更何况还分布在7个自然屯,查找起来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容易。再加上阿贵还得顾他的生意,小张又时不时地拉我出去当向导,找闷油瓶的事进展甚微。
      说起小张,倒是挺让我意外的。他不仅懂的东西多,对环境的适应能力也很强,跟他在一起称得上是一件愉快的事,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我因为一直没有闷油瓶的消息而产生的焦躁情绪。只是睡相不太好的我对几乎每天都要在他怀里醒来这件事有些尴尬,他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慢慢地我也就不再纠结了,反正都是俩大老爷们,谁也不吃亏。这小子成天闲不住,今天逛东屯明天遛西屯,走哪还非得拉着我作陪,我不禁后悔当初那么爽快就答应做他的向导。
      这天我好不容易起了个大早,正准备让云彩带我去村东那个屯问问看,小张又说要去山里转转,生拉硬拽非得要我带路,我本想拒绝,后来转念一想闷油瓶就算回到村子也没有房子住,以他的脾气其实也不太可能长期住在陌生人家里,说不定会真躲到山里去,当一个闲云野鹤,便准备了些干粮,再问阿贵借了把猎刀,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进了山。
      走了大半天,我们才到了水牛沟头。几年过去,那个古坟已经找不到了,我看着周围半人高的草丛,想起上次虽然在这被猞猁咬穿了肩膀,但却看到闷油瓶难得一见的着急表情,也算值了。不过这次可没有高手保护,万一有什么状况,就凭我这个业务土夫子还带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肯定搞不定,便赶紧催小张走快点。
      走着走着我发现,小张这小子的体力居然比我还好,走在如此崎岖的山路上居然大步流星,毫不费力,让我不禁哀叹现在的大学生都是什么零件组成的。就这样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两天后,我们终于到达那个湖边。
      这里的风景还是很美,清澈的湖水倒映着天空中的云彩和四周巍峨的大山,依然有种如画的感觉,丝毫看不出当年这里曾经发生过那么可怕的事情。旧地重游,我带着一种怀念的心情看着眼前几乎没怎么变的景致,不禁有些惆怅。
      我想起死去的潘子,想起远在北京的胖子,想起二叔、三叔、小花、秀秀,我甚至想起失踪的盘马老爹,想得最多的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我仔细查看了湖周围的情况,没有人来过的痕迹,不由得心里一黯,呆呆地坐在湖边,脑子一片空白。
      小张倒是很有兴致,一直在周围转悠,不时拿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过来问我。我几乎不怎么搭理他,他也不在意。
      “想不到这里居然有这个!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扭头一看,小张手里拿了株紫杆绿叶开着葱白伞形花序的植物向我走来,在我身边坐下,说道:“这是当归的植物形态。知道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儿吗?”。我摇摇头,又转过头去怔怔地看着湖面。
      小张也不管我有没有听,自顾自地娓娓道来……
      从前有一对夫妻,新婚不久丈夫就告别妻子到深山采药。临走时,丈夫对妻子说:“若一去三年不归,定死于山中,你就不必等我了,可以另嫁他人。”从那以后,妻子在家天天等,日日盼,春来冬去,转眼三年过去,丈夫仍然音讯全无,不得已只好改了嫁。谁知后来丈夫竟然回来了,得知妻子已改嫁,只得留下从山里采回的一堆药材,黯然离去。妻子又悔又恨,日渐憔悴,只有看到丈夫留下的那些药材时心情才好点。愁闷时她就拣一根药材,或生嚼活吞,或煎熬慢饮,从苦味中寻找那已经失去的甘甜。没想到吃了一段时间之后,她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身体也恢复也正常了。从此,人们才知道这种草药根,具有补血、活血、调经、止痛的功效,是一种妇科良药。后人根据“胡麻好种无人种,正是归时又不归”的唐诗,把这种药材起名为‘当归’”。
      我默默地听完了这个故事,对他说:“我也有一个故事,要听吗?”他点点头。于是,我跟他讲闷油瓶,讲我一次次被护在身后的经历,讲很久很久以前我和他立下的那个誓约……最后我说:“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太死心眼,为这么个破约定赔上自己一辈子,为什么不学学你故事里面的那个妻子?”
      小张沉吟了半晌,说:“不是约定,是放不下。”小张的回答让我愣住了,抓住他的衣服追问:“什么意思?”小张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道:“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檀郎读。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注①)吴邪,该回去了。”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只好跟在他后面走了。
      ==================================================
      注①:这首词是北宋词人陈亚的《生查子·药名闺情》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