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事记》甘之如泪

3、陌路尘花应故知

　　锦阳暮色里，炊烟初上，灯火并不显亮。行人已稀，张此与三娘的马虽是小步地挪，也着实扎眼了。可是张此不解释，三娘自然不会问，只是紧紧跟着。两骑影子抻得斜长，转弯时在街尾的牡丹花丛里撞碎了，又被拖走，远远遥望，只见马蹄间困着淡淡的烟气。

　　有那么一个白影，当真就远远遥望。一阵风吹来，烟气散了，白影闪动一下，不见了。

　　且说三娘眼看低矮的房子少了，路旁只剩下美丽的木楼，心想这一定是客栈了，当下十二万分凝神，仔细打量。锦阳果然是繁华地，这些小楼前无不张挂灯笼，此时天晚，已经全部点起，光灿灿的招人喜欢。莫说别的，单是牌子就很是考究，什么软香阁，什么醉红居，什么碧玉楼，文人气浓重。再一看这客人，还是衣冠楚楚的公子多。灯笼底下各色的女子都是抹胸半袖，且穿得一个比一个艳丽。三娘粗扫了一眼，连杏色也算素的，水红大红石榴红一大把，个个都搽着胭脂水粉，笑容几乎可以抓下来论斤两称卖，逢人就走上去，平易近人得很。

　　三娘悄悄侧头，去问张此：“师兄师兄，我也要换上这样的衣裙拉客人进门吗？”

　　话音的尾巴还在夜色底颤，张此就冷冽眼神杀将过来，三娘慌得禁了声，却不明白张此的用意。张此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怒道：“你若敢，我就……”说了一半儿，又不知怎的停了，弄得三娘更加无所适从。

　　过了一会儿，三娘谨慎地瞥了一眼张此的脸色，小声询问自己刚发现的问题：“难道这里不招徕女客吗？”

　　张此唰地回头，活脱要吃人的凶兽，把牙磨得格格作响。“你怕我当你哑巴卖了你啊？”他发过火了，自己倒是痛心疾首的样子，不知是哪个字触了他的霉头，于是自顾自转过脸去：“莫多话，跟紧我。”三娘很委屈。在自家客栈时师兄的态度好得很，出门后未免差了太多，她又不觉得什么地方做错了。莫非……三娘猛地一敲头，暗怪自己的粗心，已经是夏月了，她都没熬绿豆水，师兄一定是火气过旺。今天先小心应付，明日一定要熬绿豆水！好，绿豆水。可是，要用黑米配，还是要用龙眼配呢？这是个问题。

　　“师兄……”

　　　“别说话！”

　　三娘一缩，吓得险些从马上摔下去。她稳住缰绳，摸了摸鼻子。街两边花枝招展的姑娘们一个个掩口笑了起来，帕子罗扇四横，热闹极了。大胆些的放开嗓门儿喊道：“那位公子，不满意姑娘了倒换一个呀！”笑声如洪水一样，席卷而来。三娘这下真的着了恼，碍着张此不好发作，索性脚跟敲了敲马腹，在马侧人旁穿行。刚刚漫步，又是在张此身边，竟不曾发觉街上已经积了好些人马，个个锦衣玉带，马也奢华起来，马鬃都被剪扎过，配上繁丽的彩线金丝。这帮闲兔崽子！三娘暗骂，居然把马伺候得比人都舒服！

　　细碎的蹄音自后婀娜绕来，张此的声音终于没有怒意，如三娘熟悉般淡然。“前方右转。”说话间他已赶超三娘，依旧在前方带路。灯笼喜庆的红色投在他的衣衫上，将他背影的轮廓隐得难辨。他与三娘只隔了一马的距离，三娘却知道他们隔了两年来昼夜不停快马奔驰那么远，再也，再也回不去了。

　　“到了。”张此低声交代一句，长长地“吁”，勒住马头，三娘也跟着驻马跳下去，却见一方紧闭的窄木门，像通往谁家后园子。张此推门进去，回头看三娘只顾呆呆的，心知之前态度有些过火，便放软声气招呼三娘：“跟着我，里头大，别走丢了。”三娘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并不答话，只是低眉顺眼跟上。看她这样张此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又暗自想笑，索性由着她去，看她忍到什么时候。

　　三娘随张此走在青石径。丛生的树木高低参差，掩映着连片的楼阁轩榭。檐角廊下尽是灯火，光影辉煌，夜已不夜。亭台以至树丛中随处置桌设宴，银烛高烧，酒品果肴一应俱全，桌边混坐着谈笑的各色男女。不过是她眼花了不成？那绯衣女子莫不是正坐在紫服公子怀里？三娘抻着脖子想要再细看，心头忽地一突，一个答案昭然若揭。“啊！这里莫不是……莫不是……”

　　张此一把掩住她的口，硬生生堵回“青楼”二字，三娘憋得喘不过起来，脸颊温热。这里不是客栈，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后院，而是青楼啊！张此盯着三娘水意盈盈的眼睛，逐字逐句解读她的委屈，终于扑哧一声笑了，他慢慢把手挪下来，将三娘的鬓发抚得熨帖，神情里的宠溺谁都看得出。他说：“怕什么，我们又不是……”话已至半，他却又换了内容：“走吧，我们去找一个人。”　　走开两步，他猛然意识到身后少了一份脚步，转头寻时才发现，三娘立在原地一步都没动。花灯上镂的鸳鸯戏水投在她脸上，乱糟糟失了样子，只一块块地明暗斑驳。她垂着眼睛，望的不知是张此的袍子底还是自己的裙子边儿：“就算我不来，你也还是会来长安吧？”
　　谁唱的采莲曲，摇摇荡荡？

　　“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救活客栈吧？”

　　牙板一转，采莲曲换了个拍，张此的沉默出乎意料，又理所应当。就在他让各色的词儿滚过舌尖想挑个最好的出来时，三娘忽地一个飞扑挂在他袖子上，微微地绽开笑靥：“师兄师兄，我们要去找谁？”

　　张此高悬在云端的心又狠狠一落，过了头，沉在谷底。

　　不分享秘密，气氛就会尴尬。

　　后来张此回想，他怀里揣着的有些秘密其实不是秘密，只是他放不下身段说不出口，觉得多几个只属于自己的鸡毛蒜皮压在肚子里，担当看上去就多了。他曲起手指敲了一下三娘的脑门儿，三娘低下头笑了，凤眼里自然地流出些媚意。眼前的二八女郎眉眼间依稀落着两年前的影子，却不似两年前青嫩的豆蔻时。

　　就在这时，忽地听见身后多处一个娇俏的声音。“两位当这里什么地方，这么就来，可不妥吧？”

　　三娘一个激灵回头，张此也如此，却不像三娘那样惊慌，而是颇为自如地笑着说：“怎么，别了小半年，不认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