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上）》曉幽

1、上

　　那天，塔子哭了。

　　站在場邊看著江夏高高舉起的球棒、濺起的血花、嘶吼著衝進場內的夥伴們，那時的我只是眼睜睜的看著那場比賽崩壞，並且隱約意識到我們的高中棒球生涯、前往甲子園的夢想，就像斷了線的風箏、脫韁的野馬、變心的女朋友一樣，都隨著重重揮下的球棒，再也回不來了。

　　我怒氣沖沖的跑去質問江夏，為什麼要做這種事，結果反而吃了江夏的拳頭，他說，反正待在二子玉川這種爛球隊，永遠也別想去甲子園；他說，我什麼都贏不了他，無論是棒球還是打架都一樣。

　　我的肚子因為江夏的拳頭和那些話感到劇痛，至於當時坐在觀眾席上目睹這一切的塔子是什麼心情，我根本想都沒去想。

　　那天晚上，我在外遊蕩到很晚，拖著疼痛疲憊的身軀四處走，就是不想回家。

　　天已經黑了，夜晚的二子玉川河水看起來就像是滾滾流動的墨汁，我注意到新庄仰躺在河堤的草地上，雙眼看著天空，又像是什麼也沒看。

　　衝突爆發時，第一個從場邊跳進球場動手揍人的就是新庄，那傢伙的個性從以前就一直如此，平時安靜寡言，加上個子高，總是默默站在人群的最後，脾氣卻非常暴躁，是個典型的火爆浪子，… …雖然我可能也沒什麼資格說他就是了。

　　我走到新庄身邊坐下，他看見我，露出難得一見的訝異表情，但也只是短短一瞬間，接著他又恢復到原本平淡的模樣，缺乏變化的臉部線條總是讓我聯想到那些大聯盟球員公仔，刻鑿得極深的輪廓。

　　我坐在他的身邊，一聲不吭，他也沒有打破我們之間的沉默。一時之間，我莫名覺得夜風和流水聲竟是如此的嘈雜，就連天上過多的繁星都讓我覺得吵。

　　就在已經不知道是第幾百輛車子從河川上的高架橋飛快駛過後，他冒出的第一句話是：「你生氣嗎？」

　　「… …啊？」他的問題實在太突然又莫名其妙到了極點，我回話的嗓音瞬間非常大聲，這似乎令他的聲音壓得更低沉了。

　　「如果你想揍我的話，你可以動手。」他的聲音很小，沙啞得幾乎讓我無法聽見，但我知道他是認真的。

　　「笨──蛋！說什麼蠢話！」

　　原本躺在地上直視夜空的新庄，在對我說話時也仍是臉對著天空，直到這時，他才轉頭面向我，我也是此時才注意到，他的臉龐一塊青、一塊紫，嘴角的瘀血正是不良少年時常掛在臉上的標誌。

　　「你可能再也無法踏上球場了。」他說，那神情似乎非常希望我讓他臉上再多一塊瘀傷。

　　「… …你不是也一樣嗎？」我的音調沒有任何起伏，我甚至對於能夠如此平靜吐出這句話的自己感到詭異。

　　「… …我無所謂。」他說這句話時面無表情，但是他的眼珠轉向旁邊，有時候他真會讓我訝異：這世上竟然有比我更不坦率的傢伙！

　　「既然你無所謂，那我也無所謂。」不過我對於自己的不坦率很有自知之明，這也算是另一層意義的坦率吧？

　　「我先走一步。」我站起身，將球具背袋甩在身後，「你的傷還是去冰敷一下吧？小心腫起來。」

　　直到我走到河堤小徑的盡頭，我仍是沒有聽到任何回覆；我回頭一望，他仍是維持原本的姿勢躺在草地上，一動也不動。

　　我回到家時老爸不在，塔子坐在櫃檯後幫忙顧店。電視機正在播放今天的新聞，螢幕上的女主播看起來很正點，妝扮很濃艷，播報的語氣非常專業又一絲不苟，是A片中很能引發男性慾望的那種正經美女。

　　「甲子園預賽爆發前所未聞的群毆事件，引發事端的二子玉川高中… …」

　　聽到電視機傳出這句話的瞬間，我突然深切體會到被美女SM是什麼滋味。… …真他媽的不好受，A片果然都是騙人的。

　　新聞播出一群高中生球員在球場上群毆的畫面，我那群兄弟也都在電視裡，穿著二子玉川的直條紋球衣痛毆對方，比起站在場邊親眼目睹這場幹架，此時的新聞報導似乎反而更有真實感──原來這一切真的不是夢，是現實，早已被全國觀眾親眼見證的現實。

　　就在我看見新庄那一頭染色的金髮那瞬間，塔子用力按下電視遙控器，原本充滿電視聲響的雜貨店瞬間安靜得讓人耳鳴。

　　「妳幹嘛？」我轉頭看向塔子，她低著頭，我注意到她紅腫的雙眼，以及同樣泛紅的臉頰和鼻頭。

　　「妳哭了？」

　　她沒有回答。

　　「笨──蛋！有什麼好哭的？」

　　塔子依舊低著頭不看我，看起來已經哭了很久的雙眼又緩緩流下淚水，真不曉得女人究竟哪來這麼多眼淚可以哭？

　　「別哭喪著一張臉坐在我們店裡，客人都被妳嚇跑了。」

　　這句話成功激怒了塔子，她站起來，怒目瞪視我。

　　「你才是大笨蛋！」她對著我大吼，抓起桌上的包包，頭也不回地往店門外衝。

　　店門關上後，失去電視聲陪襯的店內更加安靜了。我依舊背著球具站在原地，瞄到剛剛被塔子放在櫃檯桌上的遙控器，一陣突如其來的衝動，我抓起遙控器，狠狠摔在地上。

　　看著支離破碎的遙控器殘骸散落一地的畫面，我突然意識到世界天旋地轉的這一天似乎就在此刻變成一個清晰無比的現實，儘管早就知道被判了死刑，但是實際上要面臨執行的那一刻，心中仍是爆炸似的瘋狂掙扎、逃避，不願面對。

　　就像新庄和那個美艷女主播所說的，我們已經回不去了。站在球場上揮棒、投球、追逐的日子，對於甲子園這個遙不可及的夢想還抱持著一絲希望、興奮、期待的日子，就在今天結束了。

　　當時的我，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