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花与兽 ...
-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巧国的王刚刚驾崩,而那个自称名为乍骁宗的男人,就在那个时候来到黄海,找到了我。”
孛冯拨亮了屋中火塘的炭火,粗重地叹了口气,在来访的客人对面坐下来。
窗外正是深沉的黑夜。火塘中那一点明明灭灭的火光,并不足以照亮对面男子隐藏在阴影里的脸。
“那个男人来拜访我的时候,我已经算是黄海小有名气的猎尸师。”孛冯开始讲述了。“猎尸师,你知道这个名字的意思吗?”
对面的男子似乎笑了笑。
“进入黄海,依靠捕捉骑兽过活,不过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拖着妖兽和自己同伴的尸体回去。我们就是做这种工作的人。所以那个男人头一次来找我,想拜我为师的时候,我跟他说,拖同伴和妖兽的尸体已经够累了,不希望再多拖他的尸体。”孛冯仰起头。火光照亮他面孔上从额头延伸到下巴的伤疤。“结果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没关系,到那个时候,他会付我拖尸费。”
对面的男子和孛冯一起笑了起来。
“那小子是个出奇的难缠家伙。他说想拜师,没人理他,他就抱着剑安安静静地坐在墙根。如果是别人还好,我们就可以当他不存在;可是他在那儿坐着,看着你,你就休想忽略掉他。”
“一开始我的确认为他不过是个傻瓜。每年跑来要来自己逮骑兽的傻瓜一抓一大把,那些人都是自以为武艺不错,就来撞运气;他看起来也像这种家伙。像他们这样的人,眼里只有所谓的功名,荣誉,刺激,新鲜感,他们为了这些跑到黄海想抓妖兽,可是呐,”孛冯苦笑了一下,“他们当作消遣和冒险的东西,对于我们这样的朱氏而言却是不得不接受的命运。那些人根本就不了解这一点。”
“有一天晚上,那个男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喜欢喝酒,就跑来找我,说要请我喝戴国的好酒。哪,那个时候我正好酒虫犯了,明知他心怀鬼胎但我却没有办法拒绝。我听说戴国人酒量是很好的,他倒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这一辈子我没有见过比他更能喝酒的人。那晚上他把我灌得烂醉如泥,等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他在我身边,笑着看着我叫师父,我就知道坏事啦。我沮丧得要命,他倒反过来安慰我,说无论多少酬金他都愿意出,我就骂他你懂个屁。不过其实我生那么大的气也是有理由的。”
年老的猎尸师似乎还有些自嘲地笑笑,又仿佛害怕对面的客人误解了意思。
“干我们这一行的从来不收不是浮民的徒弟。道理很容易明白吧。我们是只能对自己的性命负责的人。
“在黄海,靠黄海,吃黄海,死在黄海,我们这样的人能付出和能保住的也只有自己的一条命,——这是因为我们别无所有。没有土地,没有地位,嘿嘿,连后裔都不会有——我们有的只有自己的命。浮民的小孩拜朱氏为师的时候,不管大小也已经要对自己的命唯一负责啦。生死都要靠自己,就算出了事死了,师父也不会负责。听起来很残酷是不是?我们黄朱之民就是这样冷血的人。能这样冷血都是因为大家都是浮民的缘故。嘿,我们的性命不值钱,所以才可以这样冷酷又理性地对待自己和徒弟的生命啊。
“可是那个男人不同。他不是浮民。他的命后面还牵带着其他的东西。
“所以我冲他发火,我说你知不知道不是浮民的你跟随我的话我就不是你师父了我就变成你的杖身了,我得要对你的性命负责。你要把你的人生都抵押在我身上是不是?我告诉你我担负不起。你别把属于你自己的责任推到我头上来。
“那一刻那小子的神情可怕人。我以为他要发火啦,可是他沉默了一会,说,师父你说的没有错。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死负责,你只要负责教导我,我的命由我自己保管。道路我自己选择,是对是错是生是死都是我自己的责任。
“我又骂他,我说你现在说得倒挺轻松,你以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有资格说‘一死了之’这种话吗?你的户籍不要啦?你出了事你家里人找到我这里来我找谁说理去?他就苦笑着说,‘我已经没有家里人了。责任负担我也都已扔开,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有人来找您计较。我现在能赌的,也不过就一条命而已。’
“那个时候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好久以后才知道原来他竟然是戴国的一个什么将军,为了来逮骑兽,他居然连官职都不要,仙籍都返还了。”孛冯说着,叹口气。“若是别人,我准以为这样做是扯了什么疯一时头脑不正常了吧。可是在这小子身上,我看得出来,他就是做得出那种事情的人。咳,怎么说呐,他就是那种能很冷静地干些疯事情的人吧。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清楚得很,所以他才叫人害怕呐,他比那些一时头脑发热的蠢材疯得更彻底。
“好啦,那个时候木已成舟,骂归骂,说话总得算数吧,我只好把他当徒弟带啦,不过从此我可就戒酒了。
“那年秋分安阖日,我带他一起进了黄海。”
火塘对面的男子难得地主动开口了。“然后怎么样?”
孛冯笑了。“你是问狩猎的结果呢还是他的表现?狩猎的话结果不好。我们那次一起去的人大都空手而归。有人还怨我,说就是因为带了个什么也不懂的新人霉星,把运气都冲走了。至于霉星本人,咳,我倒是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他很强壮,能吃苦,有胆色,脑子也很灵光,不添麻烦,但最重要的就是他很懂得分寸。什么时候该安静呆着,什么时候该自己动手,什么时候该竖起耳朵听着,什么时候该张口问,他都很明白。他对自己的能力和弱点都有很清醒的认识,这一点是大多数人不具有的。
“不过呢,我那个时候就有种很强烈的感觉,他像海绵一样吸走知识和生存技能,就是为了弥补他身上不足的地方。他很清楚地晓得在某些方面,我们是行家,而他是菜鸟;换句话说,他知道自己的不足,因此他才能心平气和地向我们低头。但如果有一天,他获得了想要的能力,完善了自身,那么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屈居人后。
“这种感觉在第二年夏至的安阖日后变得更加强烈了。
“前一年的秋分和冬至,那年的春分,狩猎都收成不好。那年夏至更是惨败而归,除了一头吉量我们那一伙人什么也没有逮到,还有三、四个同伴被妖魔袭击死掉了。于是,那个时候,积累起来的怨气和怒气自然要找一个出口;这个出口理所当然落在了那个不是浮民却加入黄朱之民的新徒身上。
“不晓得为什么,那个时候居然流传起一个谣言,说他实际上是妖魔化成人型,混到了我们中间。这谣言其实并非全无依据,因为据说很多妖魔的眼睛都是他的眼睛那样鲜艳到仿佛血一样的红色,何况你知道,那小子有时候的确莫名其妙让人感到畏惧,感到害怕,那种感觉和面对强大凶猛的野兽时感受到的恐惧没有区别。春分安阖日结束,大家回到艮城,终于有人发难,在大家集会的时候冲他吼叫,骂他妖魔,叫他滚出去。
“一片混乱中,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他猛地拔出剑来指住了那个对他发难的家伙的脖子,很冷静地对他说:‘如果我想取走人的性命,你大概是第一个没命的家伙,就算现在我也能轻易把你斩成两截。但是你直到现在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比起死去的人来,比起其他这些没有因为挫折就胡乱发作的同伴们来,你有什么责怪别人的立场?就算我是妖魔,拜孛冯师父为师的时候也已经达成了契约吧,我只对我的行为和生命负责,大家也只对自己的行为和生命负责,这一点上大家有什么区别?可是如今你却想将自己失败和同伴死去的责任推给别人,这是不是你首先破坏了我们共有的规矩呢?’
“没有人能反驳他的话。那个发难的家伙更是面如土色无话可说。
“那小子一瞬间就逆转了自己被孤立的地位,巧妙地把自己的立场溶入大多数的立场中去,相反倒是责难他的人成了大家共有的对立者。
“那一年,我们在黄海从冬至一直待到春分。那三个月过完之后,虽然他依旧是我的徒弟,是我们这些黄朱的随从,但他说的话,慢慢竟能成影响我们决定的因素了。
“那个冬天,他在黄海独自斩杀了三十多头妖魔,虽然并非出身黄朱,他却比我们这些在黄海打拼了几十年的老猎户更能准确地判断形势、根据不同情况作出快速的决断。不知不觉,身为徒弟的他竟然成了我们的核心。真是可怕啊。他原来竟然是那么强的人,可是更让人觉得隐隐畏惧的,是我们对此竟然都不怎么惊奇。那个时候,在黄海里求生存的技能和素质他已经全部具有,而且我已经感觉到,现在他就算单独一人也已经没有问题了吧。可是他依旧很老实地跟在我们身后,我知道他想要更多的经验,或者在等一些其他的东西。也许人生性有可鄙的因素吧,原先他是个生手的时候,人人都疏远他;可是一旦他开始崭露锋芒,显示出自己的强大,大家虽然因此而不安,却更愿意留他在身边。因为在黄海,在强者身边就意味着生存的机会。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他原来竟然是个将军。我当时非常惊奇,他却只是笑着说‘因为我想要自己抓骑兽啊,而且我想要看看自己能不能抓到骑兽。’可是能放下将军身份来拜我们这样的黄朱之民为师,难道真的仅是因为想抓骑兽吗?当时我才发现,这个男人在想什么,他看到了什么,我真是无法了解。
“黄海的冬天并不特别寒冷,不过那一次我们却遇上了难得的寒潮,不过还好,那段时间黄海的荆柏开得特别多。荆柏嘛,”年老的朱氏用手比画着,“这么大的花,白的,带刺,黄海里到处都是,一年三季地开花。这玩意的果实晒干以后,可以拿来当炭用。我们就找了很多荆柏果,晒干了烤火,好歹再冷也能过得暖和些。
“不过让人吃惊的是那小子见到荆柏后的表现。当他第一次见到荆柏,知道它的用途的时候,脸上竟然露出了那样……那样柔软的表情。哎呀,我那个时候真是吓了一跳。真是无法形容,怎么说呢?你知道老虎那么凶猛的动物,偶尔也会低下头嗅路边野花的清香吗?那个时候的他,就是那种神情。
“他把荆柏的果实像什么宝贝一样捧在手心,翻过来覆过去的看,然后讲梦话一样地嘀咕:‘如果戴国也有这种东西……’”
火塘那边,男子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亮。“荆柏?”他问。
“是啊,荆柏。”孛冯笑着,“不过后来我告诉他,这东西在黄海之外的地方长不活。他不是有那种想法的第一个人,以前来升山的人中也有把荆柏带到自己国家去栽种的,可是没有一次成功。荆柏这种东西对黄海没什么用,却长得到处都是,像芳啊柳啊戴啊这些冷得要命的地方却不长这种植物。天帝的确不公平呢是吧。
“可是他听了好像也不是特别沮丧,他把荆柏握在手中,目光闪闪地看着北方,然后慢慢地开口说:‘知道吗,师父,王宫里有路木,如果王向路木祈祷,也许能求得能在黄海之外生长的荆柏也说不定。’
“我笑了,说:‘可是你又不是王。’
“他的目光又变得让人看不透了。他看着荆柏,低声说:‘王吗……’”
坐在火塘那边的男人似乎笑了起来。
“这样啊,”他轻声说,“就是在那个时候吗?”
“什么?”孛冯有点讶异地抬起头。
“没什么。”
“哦。……那个时候,我知道戴国的王已经在位70多年了吧,听说虽然花钱大手大脚,但干得算很不错,可是听他那个意思,似乎很愿意自己做王呢。”孛冯苦笑着说。“就在那时候,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怕。”
对面的男子微笑着侧头。“为什么?”
“那么长时间一起生活,我已经知道,这小子想得到什么,便一定会立刻付诸行动去追求。尽管这和‘想要得到什么便一定要得到’ 那种孩子气的任性不一样,但他的行动力实在太强。我说不准这到底是好是坏。但是,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这小子也许真的能成为王也说不准。”
对面的男子似乎又轻轻笑了起来。
“是吗……”
孛冯也笑了笑。“如果他真的想得到荆柏,为了这个目的,他无论如何都会努力使自己成为王的吧。我就是这样觉得的。
“他在黄海待了三年。他想要驺虞。到了他在黄海的最后一段时间,他已经是个相当不错的猎手,前前后后在安阖日进了黄海六次,逮到了好些大家伙,但是他都没有看在眼里。他只想要驺虞。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人会嘲笑他的固执,大家也知道,就算向他指出逮到驺虞是机率多么小、多么困难的事,他也一定会坚持下去,直到真正抓到驺虞为止。
“结果,他果然抓到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春分,令艮门已经要关闭的时候,他突然出现了。那个时候他的样子可怕人,浑身都是血和大大小小的伤口,衣服都已经被撕烂了,可是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他笑着,手中的绳索捆绑着还在不断咆哮吼叫的巨大妖兽。‘它叫计都!’这个男人满面骄傲地宣称着,‘计都,我的驺虞。’
“他是单独一个人去抓驺虞的。那驺虞掉进他的陷阱,但是却跳了出来。它也是个相当凶猛的家伙。为了不让这家伙逃走,他竟然赤手空拳冲了上去。他和那大家伙搏斗了整一天,最后单独一人靠自己的霸气征服了难以驯服的野兽。
“那个时候,大家已经没有疑问了。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年老的黄朱长长地叹了口气。
“抓到驺虞之后,他的目的看来是达到了。安阖日过后一个月,他来向我辞行,感谢我的教导。他不但带来了许诺过的酬金,而且还把抓到驺虞的猎场位置也告诉我了。我那个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来黄海是为了什么?他想了想,最后这样跟我说,‘师父,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告诉我,你们这些必须在黄海冒着生命猎捕妖兽的人和那些为了追求荣誉和刺激跑来狩猎的人是完全不同的。可是在我看来不是这样。
“‘人必须为想得到的东西献出代价。想要荣誉和刺激的人就得做好为荣誉和刺激付出相应的东西的准备,而目标是生存下去的你们同样也要为了生存下去付出代价,比如智慧,比如良心,比如血性。因此大家在这一点上没有不同。区别只在于,你们对要付出的牺牲有明确的了解,而愚蠢者不了解他们所追求的东西要求的是怎样的代价。他们只是希望用最小的牺牲来换取丰厚结果,企望投机,低估代价,因此最后总是吃亏。而我呢,我就是为了知道什么样的追求需要什么样的代价,以及如何才能变得更强,变得不蠢,才来到这里的。’
“你听过这样的歪理么?哈。可是我当时就意识到,他是认真的。对照一个人去猎捕驺虞的行动,我突然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那种可怕的自信。说着想要知道自己不足,想要知道代价有多可贵,但是却能一个人去与凶猛的驺虞搏斗,这种看似无谋的行为后面,不正说明了他对自己的能力有多么自信吗?他已经了解了可能的代价,但却依旧义无返顾地冲到驺虞面前,不是因为他不要命,而是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定能胜。”
孛冯粗重地叹了口气。
“我不晓得该如何评价他。他的确是个非凡的人物。我们知道超越平凡的人有两种,第一种人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所以特别;而第二种人则根本是站在与普通人完全不同的高度上去看、去想、去思考,我觉得他属于第二种人。可是,呆在他这种人身边,真是……怎么说呢?
“他太强了。对于达到那种境地的他来说,也许我们都已经变成多余的了……
“那之后他就离开了黄海。和来时一样孤身一人,只带着他逮到的驺虞。哦,不是,他还带了其他的东西。
“荆柏。他也带走了荆柏。临走的那天,他特地去采了满满一大把白花,一个大男人手里拿着那么多花那模样倒挺有意思,不过没有人笑他。告别的时候,他跟我说,‘师父,再过一些时间,我一定会让戴国也四处盛开这样的白色花朵。’
“而我相信他会做到。
“那就是他留在我记忆里的最后影象。高大的男人,站在海边,有雪似的银白头发和妖魔的血红眼瞳,左手牵着凶猛的野兽,而右手,却捧满了鲜花。
“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年老猎人的故事讲述完了。火塘里的火依旧噼啪作响,荆柏的果实在火焰中安静地闪烁红光。而窗外,天已经破晓,金刚山那高大得匪夷所思的山峰上,露出了第一线曙光。
火塘对面的男子沉思良久,之后站了起来。“谢谢你,”他声音柔和,“我听到了想听的事情。”
孛冯抬起头来。“你要走了么?”
男子点点头。
“就和乍骁宗一样。我已经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所以我要离开了。”
“真干脆,”老黄朱带着惊愕望着他,“来这里三个月,整天和我们混在一起,难道你就想打听这个?”
男子笑着点头。孛冯有点困惑地歪着头,仿佛在喃喃自语。“知道吗,其实你和他很像。”
男子又笑了。“人人都这么说。”他说。
他伸出手推开门。晨光照进了黑暗的屋内,他的脸顿时被淹没在光芒之中。老猎人被那光辉照得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伸手挡在额前,对那已经迈步出了房门的男子喊:“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男子仿佛又在微笑。他转过头来,面孔在朝霞的光辉中变得模糊。他轻声说道:
“阿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