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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终章 胡不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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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珠沙华——
那个女人喝醉了。
深夜的东京街头,她一个人踉跄地走着。
今晚她曾在无数男人怀抱里留连,但没有一个怀抱足够坚实足够温暖,能让她停留其中。
她少女时代曾祈求过的梦幻,所谓的白马王子,现在对于她自己来说已经是个笑话。她已经变得如此实际,不再对爱抱任何期望。
女子独自放浪地笑着,跌跌撞撞向前走。
她停在路角,伸手抚开挡住视线的长发。昏黄的路灯下,雪花开始慢慢地飘落。
就在那一刻她看到了他。
路灯下那个男子的幻影。
她惊讶地想着,这个只有物质女人和物质男人的城市里,竟然还会有如此雄性的动物存在吗。
那男子的装束非常奇怪。
像是战国时代的武士,但又不同。更威严,更古老。纯黑色的铠甲覆盖着高大的身躯,腰间佩戴着长剑,身后的披风已经沾满血污破烂不堪。但他站在那里,仿佛就是某个古老时代的化身。那个爱情和誓言都至死不渝的时代。那个勇气和尊严比生命更高贵的时代。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妄想时代。
那男人回头,仿佛是在看她。
男人有双不可思议的深红色眼睛。仿佛血一样的颜色。但是,在路灯那橙黄色的光芒映照下,竟然显得意外地温暖。
男人的长发仿佛是雪的幻象,微微闪烁着银白的光芒。
“迷路了?”他问。
那声音真好听,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和自己的某个男人一样,既低沉又浑厚。可是有好听嗓音的那男人曾夺走了她所有残存的真心。
她目不转睛看着那奇异的男子,咧嘴笑了。
“迷路了!”仿佛只是在无意识重复他的话。迷失在无数的失望之路中。
男子的目光中流露出难以言述的情感。“和我一样,”他低声说。“我也迷路了。”
随后他看向她,轻声问道:“你知道一个叫高里要的孩子吗?”
她歪着头看他。“我认识很多男人,但不认识孩子。”
他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悲哀的表情。
“或者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他说,“我已经记不得到底过了多长时间。那个时候他的手掌只有我手掌的一半大小,声音还仿佛小鹿,身子纤细仿佛河边的幼柳,但现在或许他身材已经和我一般高大。”
女人带着讥讽的表情看着他。
“你要找到他做什么?”
“保护他,”男子说,“我曾答应过他。”
女人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然后呢?”她边笑边说,“然后你背弃了诺言。”
男人表情中流露出痛苦。那是一种坚韧深刻的痛苦,对于他本人或者情感都是如此。
“是的。”他低声说,“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他。”
女人笑累了,冷眼看着他。
天下所有男人都一样。她想。自以为是的背信弃义者。
可是他那目光多么温柔。
或许他是真心的?
想到这里她又笑了。媚眼如丝,她看着那个仿佛困在城市中的野兽一般的男人。
“你想知道他在哪里吗?”
“请务必告诉我。”
“那么拥抱我。”
男人睁大眼睛。女人哈哈笑了。
“拥抱我……吻我,对我说你这样的好男人爱我。”
男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几乎是一个苦笑。
“那样,我就告诉你你想找到的人在哪里。”
“为什么?”
“你迷路了不是吗。我也迷路了。既然同样是丢了重要东西的可怜人,我们彼此也该用自己的温暖扶携一下对方不是吗。
“我指给你路,请你也指给我路。”
请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依旧存在着真正的温柔。
依旧存在值得为之牺牲的诺言和情感。
男人看了女人很久。看她放浪而落寞的笑。
血色的眼神变得深沉。
“我明白了。”他最后这样说。
他向女人走去。
女人微笑着看那越走越近的高大身躯。那怀抱会是怎样的温度,会是怎样的坚定,是否足够她长久停留。
她张开双臂。
就在那一瞬间,她透过他的眼睛看到开满白色花朵的原野。
就在那一瞬间,他消失了。
昏黄的路灯下,雪花慢慢地飘落。
但她拥抱的却只有空气。
她愣了一下子。
大笑从她胸膛里爆发出来。
之后她顺着路灯坐倒在地上,发出了嚎啕。
[背书]
“用语言很难表述啊。蓬莱的居民好象往往无法看到到了那边的我们。就算真的看到了,也会觉得是看到了幻象,……要在那边保持人型是非常困难的,会非常不稳定,……也有可能会像遁形一样突然消失,溶于空气中。……不是胎果的人想要待在那边有固定存在的形态是很困难的。只能像个鬼魂似地待在那里。”
————《黄昏之岸晓之天》
注:曼珠沙华,即彼岸花。
——无名——
农家装束的少年在白色的大地上徘徊。
重重叠叠的黑压压鸟群在天空上飞翔。少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鸟。
阳光好得非同寻常,天空的蓝强烈到极端无情。
这并不是冬天,冬天的戴国不会有这样的阳光和这样的天色。
然而,大地依旧是一片叫人悚然的死似的白色。惨白的大地仿佛一具巨大的尸骨,躺在蓝色裹尸布般的天空下。
风静静地吹着。
拄着拐杖的老人在白色大地上看到了少年。
“你在做什么?”他远远地问。
少年转过头来,看到老人。
“我在等人,”他说。“等了好久。”
“你在等谁?”老人问。
少年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向老人展示他一直握在掌中的鲜红色果实。
“我在等泰王陛下!”他说。
老人露出惊奇的表情。少年自豪地笑了。“那一年,我还是个普通农家孩子,我在路口偶然遇到了主上。他对我微笑,轻拍我肩膀,给我这荆柏,告诉我可以把它种植在田边,待到春天来临,他就会来看我的荆柏花。”
接着少年却又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可是多么奇怪,荆柏开了一年又一年,我在这里等了一年又一年,他却没有再来。”
老人没有立刻说话。他看着少年,眼神逐渐变得悲苦不堪。
“孩子,你不用再等了。”老人最后这样说。
“为什么?”
“因为泰王……已经死了。”
少年跳了起来,仿佛挨了晴天霹雳,张大嘴巴瞪着老人。
“怎么可能!”他叫道
“这是事实,”老人说着,垂下满是白发的头颅。“泰王的确已经死了。”
“我不相信……”少年叫了起来,“骁宗陛下怎么会死?”
老人抬头。
“睁眼看看吧!你难道一直没有看到吗?”老人颤抖的手指指向远方。“竖起耳朵听听这些风声吧!那都是些什么声音?什么景象?”
少年抬头,睁圆了眼睛。
他这时才第一次发现,原来在僵蓝的天空上遮天蔽日飞翔着的,并非是鸟,而是成群结队的黑压压的妖魔。
他这时才第一次听到,那风中原来全是尖利而凄凉的人垂死时的惨叫、呻吟、咒骂、哀嚎和嘶哑哭号,以及妖魔嘲笑似的呼啸。
扑面而来的全是绝望。
他身处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死亡的国度。
但他竟然一直没有注意。
“如果王还在,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少年愕然看着听着这一切。
“怎么可能?”他带着哭腔说。
鲜红色的果实自他掌中滚落。
他把头埋入手掌。“泰王明明说过他一定会来的………那样又强大又温柔的王,不可能……不可能会死的……”
老人悲哀地看着孩子。
“为什么不可能?”老人问道。“王的职责是保护国土,骁宗主上却没有能够做到。”
“但是,那是因为……”少年带着抽泣的声音低声说。
“没有借口。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让国家陷入灾难,就是王的错误和失败。”老人溷浊的眼睛里映出苍白的大地。“骁宗主上失职了,他本该是带来希望的人,可是他却将戴国拖进了这只余白色的原野。
“王和国土是一体的。而现在戴国已经死了。
“因此无论乍骁宗是否还活着,作为泰王存在的他……已经死了。”
少年轻声呜咽起来。
抽泣声慢慢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小。
随着那声音,少年的身体竟然逐渐变得稀薄透明。
越来越淡,越来越浅。
最后终于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留下的只有掉落在地上的干枯荆柏果,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呜咽。
老人哀伤地看着少年消失,深深地叹了口气,垂下头颅。
佝偻着身体的孤独身影竟然也开始慢慢地消失。
同少年一样,变得透明,然后融化在了空气之中。
残留的也只有叹息的余音。
呜咽和叹息都一同汇入风中。
风继续不为所动地吹着。
死白的大地突然有所动静。
原来那竟是开满荆柏花的原野。
白色的花朵被风吹得垂下头,花朵下,露出了重重叠叠覆盖着泥土的、与花瓣同等洁白的累累尸骨。
风中满是尸臭的味道。
无名者的坟墓一座连着一座,在那白色花丛中,一直蔓延,蔓延,直到天边。
——蜉蝣——
他是半兽,这秘密无法对他人言说。
他的父母出卖身份篡改他的户籍为他求得官职,这秘密无法对他人言说。
他得以进入白圭宫,留在红瞳的霸主身边,见证泰王对台甫微笑,见证泰王在深夜吹埙,见证泰王日益郁郁寡欢,见证泰王渐渐变得饿虎般烦躁可怕,这些都是秘密,这些秘密无法对他人言说。
他心中存在恶念,这是秘密,这秘密无法对他人言说。
他忌妒与生俱来的强悍,忌妒与生俱来的光明正大,忌妒与生俱来的无所畏惧,留在狮虎般的君主旁,他便如同虫豸,这忌妒是秘密,这秘密无法对他人言说,但却可以分享。
他从曾与王共享盛名的将军那里看到与自己同样的恶念,这是秘密,无法对他人言说,然而却可以出卖。
他留在泰王的身边,知道他的秘密,知道他的弱点,他向右将军出卖这些秘密,这也是秘密,无法对他人言说,然而却可以让他感受到岩浆烧灼般的快感。
他参与了很多秘密,王的失踪和台甫的失踪都是秘密,这秘密无法对他人言说,但他最终看到了后果。
阿选赐他高官,这官职如何得来,是秘密,这秘密无法对他人言说。
看到国土日益荒乱,他灵魂深处感到痛苦还是快乐,这是秘密,这秘密无法对他人言说。
别人都传说泰王已经死去,但他知道真相,真相是秘密,这秘密无法对他人言说。
白圭宫的深处偶尔传来咆哮,铁链交错而响,别人都传说有野兽关在地下,那永不屈服的猛兽是个秘密,这秘密无法对他人言说。
他负责整理泰王留下的文档,双壁的碰撞是秘密,他见证这秘密,然而这秘密无法对他人言说。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泰王的秘密。
泰王替他保留的秘密。
秋官府呈上来的关于他真实身份的密报,泰王的笔迹亲自划去的证据,签发然而却没有来得及实行的赐半兽户籍令。
泰王知道他身为半兽的秘密,那锐利的眼睛很早就看透他的一切,但泰王从不曾对他人言说这秘密。
泰王知道他身为半兽的秘密,然而泰王依旧曾对他微笑,那微笑仿佛已经隔世。
心中的爱恨都是秘密,灵魂的堕落和忏悔都是秘密,然而这秘密已经来不及对他人言说。
李斋将军的行踪是秘密,这秘密他不能对他人言说。
泰王还活着的传闻是秘密,这秘密他不能对他人言说。
为反抗者提供情报是秘密,这秘密他不能对他人言说。
泰王的下落是秘密,他心中藏着这秘密,等待有一天向全天下的人言说。
然而他的秘密实在太多,终于有一天他看见禁军的士兵冲进房中,手中提着他向各州州候和李斋将军传递秘密的青鸟。
他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终结。
他退到白圭宫的露台。
他化为半兽的形态是个秘密,这秘密他从不曾对他人言说。
他曾如此怯懦如此软弱,幼时被许多人嘲笑无法配得上他化身的形态。
在他人的惊呼中,他变为猛虎,跃下高耸云端的露台。
他何时拥有了勇气,有没有过信念,或者单纯只是一再地犹豫和背叛,这些都是秘密,这些秘密无法对他人言说。
他心中藏着一个微笑,他为之追悔莫及的微笑,这微笑是秘密。
这秘密永远无法对他人言说。
——happy ending——
那后来呢,麒麟回到他的国家了吗?
那后来呢,坏人有没有得到惩罚?
那后来呢,百姓们是不是从此过得幸福快乐?
那后来呢,那个失踪的君王,去了哪里?
后来,麒麟回到了他的国家。
后来,坏人都得到惩罚。
后来,百姓们从此过得幸福快乐。
后来,那个失踪的君王……
骁宗回过头,看见泰麒紧紧拉着李斋的手,眼睛死死地望着他;尽管一忍再忍,泪水依旧在他眼眶中打转。
骁宗笑了,蹲下身来,轻轻拍拍泰麒的脸蛋。
“戴国的台甫是了不起的麒麟,所以不要让自己在那么多人面前变成花猫脸哦。”
这样的话却起了反效果,泰麒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对不起,主上……”
孩子拼命用手背擦着脸。
骁宗笑着摸着孩子的脑袋。“你果然还是不相信我呢。还是说,你想让我一辈子躲在宫里吗?”
泰麒使劲摇头。“不是……”
“那么就乖乖地在宫里等我。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很快回来的。不是还说了要带你去看荆柏吗?回来的时候,如果你骑马已经骑得很好,就带你去。”
孩子眼里含着泪,小声说着“嗯……”微微点了点头。
骁宗又是一笑,望向牵着泰麒的李斋。
“李斋。”
“是!”
“不在这段时间,白圭宫和鸿基就拜托了。”
“……是!”
“蒿里也是。请李斋费心照顾了。”
“……是。”
骁宗站了起来。泰麒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骁宗笑着摸摸他的头,轻轻把他的手从自己衣角上拉开,转身飞身上了计都,向脚下的将士们高举起了右臂。
看见自己的君王作出了出发的手势,等待在鸿基山下的军队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和呐喊。在这欢呼中,大军如同地面上的河流般,开始缓缓移动。
骁宗轻轻一拍计都,骑兽轻吼一声,朝前方奔去。
泰麒紧紧拉着李斋。意识到孩子的心情,李斋把手温柔地放在了他肩膀上。
两个人站在高台上,看着骑着驺虞的君王高大身影越来越远。
太阳的光芒从云中露出头,所有飘扬着的旌旗都如同黄金般闪亮。而那黑甲银发的背影越来越小,终于溶进千军万马的洪流中,再也看不见了。
泰麒终于哭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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