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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骂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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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前,春日明媚。
戏园子里正唱的热闹。台上演的是《春香闹学》,台下的太太小姐们呼朋唤友,手镯子响成一片,笑语不绝。忽听胡琴声起,台下顿时安静下来,原来演奏的是《群英会》的调牌。
要出场的周瑜便是名震京城的小生,张玉笙。
周瑜扮相风流俊雅,一个亮相,待过门一毕,便开口唱道:“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声音真的是清亮高亢,响遏行云。台下众人无不听得回肠荡气,有几位小姐更是目眩神驰,屏住了呼吸,眼睛都不眨一下。
“咣当!”大门突然被人撞开,一队挎着枪的士兵冲了进来。琴声戛然而止。
张玉笙早看见来的是谁,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扬起下巴,高高站在台上,斜眼睥睨着领头的军官。
福田清木站在台下,不得不仰起头,眯起眼,用不熟练的汉语说道:“张老板,上次在司令部,你说没有戏台,不肯演,今天,戏台有,花脸有,你再说不演,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张玉笙冷笑一声,说:“没错,今天有戏台,我也画了脸,可是玉笙生平最不喜受人胁迫,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我也不演!”
福田却并不恼怒,只是看着他笑道:“福连春有名的三兄弟,现在就只有你在这里苦撑,你知不知道你的大师兄是怎么死的?”
张玉笙大怒,喝道:“我大师兄就是誓死不给日本鬼子演戏,宁可自刎!你既然知道,今天还敢来?我张玉笙今日有死而已!”
福田清木哈哈大笑,说道:“大日本皇军爱惜人才,怎么会逼死你师兄呢?他是自己不识时务罢了!”说完,不管张玉笙脸色铁青,伸手招了一个士兵,向他吩咐了几句,便坐在旁边的一个茶座上,悠闲的喝起茶水来。
张玉笙立在台上,胸中悲愤难平。
大师兄段小楼,自小就是他最亲近的人。小玉笙刚被卖进戏班时学的是武生,可他身材瘦小,功夫没有长进,又不爱说话,一班子的人都不喜欢他。偏他性子又倔,别人打他骂他,他昂着头不说话,打急了,就像头暴怒的小狮子,乱打乱踢,还是不开口。直到同练武生的段小楼有一天把他拽在身边,大声说:“谁以后再敢欺负七师弟,我就揍他!”他才好过一点。还是大师兄,去和班主说,玉笙不善武戏,让他改练小生,他才摆脱了每天清晨的弓步和梅花桩,学戏学的快了,性子也开朗随和了些。只那一份倔强,却是天生的,谁也没法叫他改过来。
“七师兄!”
一恍神间,他见到平日情同手足的小师弟徐茂兰站在眼前。
“茂兰,你怎么…我不是叫你…”张玉笙大急。几个月前日本人来逼段小楼演戏时他便让小师弟去了大师兄老家,给师兄母亲找个隐秘的住处,自己则和大师兄一起在北京城演戏挣盘缠。临行前密密嘱托,没有要事,不可回京。
不等徐茂兰说话,福田放下茶碗,站起身笑道:“张老板,你的小师弟如今可是我师傅了。有福连春的当家花旦做我师傅,也算是我的福气。”
张玉笙大吃一惊,徐茂兰竟面带微笑,躬了一躬笑道:“七师兄,福田队长可比我当年聪明得多了。”
福田哈哈笑道:“师傅过奖了。张老板,要不是徐师傅,我可是无缘得见段老夫人啊!”
原来…是徐茂兰!张玉笙登时大怒。怪不得人传说大师兄死前怒吼“忠孝不两全”,他曾怀疑是日本人杀害了宁死不屈的大师兄,却放出他自刎的假消息来混淆视听。现在看来,一定是日本人带了他的老母来,逼他演戏,大师兄性子刚烈,又至孝,当此之际,惟有自尽。大师兄临死前也必是怀着难以言喻的大哀痛啊!
“如何?张老板是孤家寡人,倒不必担心。不过我听说你三人一向情同手足,张老板不会不把段老太太的命放在心上吧?”
“福田清木!”张玉笙再也忍耐不住,“不过要看一场戏而已,你逼死我大师兄不算,连老人家也不放过,你是不是畜牲!”
福田登时面如寒霜,沉声道:“我的爱好若得不到满足,就杀一千个中国人也无妨!你以为,你们中国人的命算得上人命?不过是只蚂蚁!你演还是不演?”眼望张玉笙怒火冲天却不开口,冷笑一声,挥了挥手:“去把段小楼的老娘……”
“老子演!”张玉笙猛然抬头,咬牙吼道。
福田清木侧了侧头,奉令的士兵立即停止。
带着下唇上一道牙齿咬出的血痕,张玉笙慢慢抬起下颌,直看着脸色煞白的徐茂兰:“我今天想演一出徐老板的戏,唱得不好,还请您多多指教。”
张玉笙勾好了脸回到台上,福田有点吃惊,竟是一个花旦的妆容。
胡琴依依哑哑的响起,间有箫管悠扬的乐声。
玉笙水袖一甩,曼声念道:“奴家香君,被捉下楼,叫去学歌,是俺烟花本等,只有这点志气,就死不磨。”接着,唱道:“赵文华陪着严嵩,抹粉脸席前趋奉;丑腔恶态,演出真鸣凤。俺做个女祢衡,挝渔阳,声声骂;看他懂不懂。”声音并不如何清亮,也少了几分花旦的柔美,但声调渐转愤激,确是香君的口吻。
徐茂兰在台下已是呆了。适才听说大师兄已死,好像晴天霹雳,震得他整个人站立不稳。一个多月前,他放心不下两位师兄,就悄悄回到北京,不想刚进城门就碰到一队日本人。福田对京戏爱好极大,对他以礼相待,向他拜师,还告诉他,他的两位师兄就在军中演戏,无法分身,特意让福田来请自己,把老娘接过来。茂兰不信,福田便拿出大师兄须臾不曾离身的青釭剑来给他看。这剑是他和七师兄小时候饿了几个月买的宝贝,大师兄极为珍爱,说过剑在人在的话。茂兰少不更事,再有疑惑,见了这把剑,也不再怀疑,满心欢喜的等着兄弟重聚。
而今,大师兄竟然死了。徐茂兰这才好像大梦一觉,一定是大师兄不肯给日本人演戏,他们便拿老母要挟。是自己害了大师兄!
台上,张玉笙还在唱,那声音早已穿云裂石:“妾的心中事,乱似蓬,几番要向君王控。拆散兄弟惊魂迸,割开母子鲜血涌,比那流贼还猛。做哑装聋,骂着不知惶恐。”
徐茂兰心中悲苦。李香君原唱的是“拆散夫妻”,七师兄呵,你不是唱错了,你骂的是我。你以为我贪生怕死,还是贪财求荣?
“东林伯仲,俺青楼皆知敬重。结拜兄弟从新用,绝不了段家种!”张玉笙已是调不成调。
徐茂兰低下头。七师兄已经把自己当作了杀死大师兄的凶手,就算是自己年少无知,又有什么好推脱!
箫管渐转幽咽,一出《骂筵》唱毕。
福田笑道:“反串花旦,有趣,有趣。只是我一向倾慕张老板的小生,还是请唱一回本行吧。”
张玉笙哼了一声,说道:“倒是不忙,我想再演一段我大师兄的戏,你可好好听了!”
说完,拿水袖在脸上胡乱一抹,也不画脸,也不换装,将身上戏服一脱,拿了一柄枪便上台来。
没有胡琴,这出戏,他要自己清唱给大师兄听。
几个纵跃,是高宠骑在战马上威风凛凛。他脑子里是从小到大,大师兄每日练武的英姿。
冲撞挺刺,是高宠杀入金兵所向无敌。他想的是大师兄被抓走时,对日本人破口大骂的样子。
一个翻扑,是高宠中了金兵绊马索,从马上摔下来,虎落平阳。想起大师兄临死,一边是日本人搭建的戏台,一边是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不能不做顶天立地的中国汉子,又不能做忘恩害母的逆子,无法抉择时,只有,放弃选择。青釭剑挥处,一腔热血喷出,洒在青天之下,黄土之上,再慢慢的,变得和眼角那一滴泪一样冰冷。
突然,一个翻身,该是高宠跳起来的时候了。张玉笙含泪喝道:“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俺不免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福田脸色微有不豫,侧头问道:“徐师傅,这一出是什么戏?”
徐茂兰静静望着整理衣角的七师兄,回答道:“是说宋朝一个大将手下一员小将,打了败仗。”
“这将军叫什么名字?”
“高宠。”
“什么战争里?”
徐茂兰微微一笑,说道:“这本戏讲的是高宠替皇帝征服别国,小有挫折,日后又大获全胜,立下赫赫战功的事。”
福田满意的笑了:“张老板倒也是识时务的俊杰。”
徐茂兰站起身,对福田说道:“我有一事相求,不知道您允不允许。”
福田连忙起身,笑道:“师傅请讲。”
徐茂兰说道:“我今日才知道大师兄已死的消息,请您容许我把老夫人接回家中,和我一起好好祭奠。”
福田用眼睛示意,几个士兵立即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