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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对面不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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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或许寂寞这个词不太恰当,但针对性已经足够强。
蒋微回避不了心里其实是想来见这个人的念头,在街对面停了下来。本想下车跟他打个招呼,无奈又觉得多半是被漠视,磨蹭了一会,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蒋微的高中其实离亭湖很近,偶尔他会过来放松一下,不过三四分钟的脚程。所以他隐约还记得这附近有个咖啡屋,只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间小店是不是还在。
找了个合适的位子停车,蒋微把钥匙往口袋一塞,沿着记忆往店址走,才发现以前的小巷已经被修成了步行街,小店也挂上了其他的牌子,依旧是咖啡屋,里面看上去还颇为热闹。蒋微犹豫了一下,走进去要了一杯外送的黑咖啡。
“先生您确定外送吗?”店员弄不懂他的要求。
“嗯,送到湖边一个人手上就好了。”蒋微付了帐,把手机调出照片给外送的小姑娘看,照片上的人穿着看上去就很清爽的白色衬衣,手里拿着书,面前就是波光淡淡的亭湖。
小姑娘用一种很想要刨根问底但最终忍住了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欢乐地跑了出去。
“先生,打扰一下。”陶清支放下书,看到一个小姑娘穿着工作服站在他面前,手上还提着一个白色的袋子。
“有事吗?”
小姑娘垂下眼睛看他:“噢,有位客人在我们店里点了一杯清咖,指定送给您的,请收下。”
陶清支一愣,手里已经被塞进了一个白色的塑料杯,隔着袋子还感觉有点烫手。陶清支捧着杯子放了半天空,又突然回过神来,就着吸管喝了一小口。清咖啡的味道很苦,带着淡淡的香味。
咖啡的味道驱散了一直以来若有似无的困倦,他忽然又好像想到什么,站起身往四周环顾了一下,却没有印象中那辆740。
不知怎么的,心里总有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就像无缘无故捡到了别人的东西一样。
街对面,蒋微放下手刹,往来时的方向原路返回。
“喂,清支吗?”
刚刚点下接听,蒋惠的声音就从听筒里面传来。
“什么事?”接二连三地被打扰,陶清支没了看书的兴致,干脆把倒扣在膝盖上的书夹上书签合起来。
“噢……那个,”蒋惠好像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老师你有空吗,我这个学期的期末论文题目出来了……我想你是不是能帮着研究一下。”
“……好。”陶清支平淡地应了一声,“我现在回去。”
蒋惠说:“那我在家里等你吧。”
“嗯。”
陶清支敲了敲蒋惠的房门,蒋惠说了声请进,陶清支便随手拉开门,只见学生埋着头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不知道在忙什么。
“清支你来了啊。”蒋惠合上笔记本,一推桌子把转椅换了个方向,朝着门口。
陶清支找了张矮凳坐在他边上,说道:“忙的话,我可以先出去。”
蒋惠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陶清支绕开话题:“说说题目吧。”
“布置的论文题目跟网上银行有关,”蒋惠说,“这回我自己写吧,只需要你提供我一些思路就够了。”
陶清支听到论题的时候已经皱起了眉。他本身的专业和蒋惠学的金融差得太远了,公共课程能教得下来,像这次这么专业的课题就根本摸不着边。蒋惠以前的作业要是丢给他,他也就找资料找论文抄一抄,反正蒋惠的那个学校对这个并不严管。
陶清支隐隐感觉,这次蒋惠完全是在为难他。
“你没有什么想法?”
蒋惠摇头,“我还没想到。”
“蒋惠,你专业内的东西,我不了解。”陶清支说,“既然决定要写,就做好吧。”
“清支,我记得你到A市以后有上过一个金融特培班吧,好像还是我报考专业以后的事情。”蒋惠露出质疑的表情。
陶清支的表情似乎冷了一些:“但我并不专业。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先回屋了。”
“老师,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蒋惠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了。
“没有。”
“老师,其实我……”
陶清支拿开蒋惠抓着他的手,淡淡道:“很抱歉,蒋惠,我没能当好你的老师。至于你所说的误会,不存在。好了,我回去了。”
蒋惠一时说不出话来,讷讷地想辩解什么,陶清支已经关上了门。
“陶老师?”薛婧刚刚上楼,就看到陶清支从蒋惠的屋里出来。
陶清支对她点了点头,薛婧问:“怎么了?跟小少爷不高兴了?”
见她手里还拿着一个杯子,陶清支无言地叹口气,问道:“给蒋惠送的?”
薛婧“嗯”了一声:“别不高兴了,小少爷就是这脾气,其实他对你真的不错。”
“不用进去了。”陶清支没回答她的话,只道,“蒋惠心情不好。”
“知道了。”薛婧无奈地笑笑,“那我先下去了。”
“好。”
陶清支把郑愁予的诗集放在枕边,出门倒了一杯柠檬水。
薛婧常常嘲笑他生活的内容比任何人都要来得简单,除了睡觉、吃饭和看书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事情。既不听歌,也没有别的兴趣爱好。蒋衍曾经劝他去学琴,陶清支拒绝了,让他去旅行,他也并不显得很高兴。
一柜子的书,从诗集到小说到历史,几乎都仔细看过一遍,喜欢的书上有修改多次的批注,用两年的时间只做这些,对于常人来说是很难忍受的。
薛婧问他,你不寂寞吗。
或许寂寞这个词不太恰当,但针对性已经足够强。
陶清支不是不会感觉到空虚和孤独,冷冰冰的铅字没有人类的体温,有时候会让他产生自己与世隔绝了的错觉。但是跟几年前比起来,已经好得太多。他并不是很喜欢跟人接触,只对亲近的人抱有少许好感,比如蒋家夫妇。
曾经他如此绝望地堕落过,掉进爬不出来的泥沼,没有人肯伸手拉他一把,只有不断地逼他后退,告诉他什么叫如临深渊。那时候的陶清支,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液里都渴望安安稳稳的生活,即使是在最下等的环境里。
得到了,而且比想象中的要好。于是紧紧地抓在手心,就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没有人可以把它从手里抽走。他宁愿消极地把自己禁锢在一个人的空间里,也不愿作任何尝试。这样的陶清支,在他自己看来,根本已经无药可救。
尽管无趣、平淡如水、像干涩而没有味道的橘枳,他也不在意。
蒋微打开灯,赤脚踩在实木地板上。家里空荡荡的,已经一周没有人来过了。蒋微不太喜欢自己那个热闹的家,虽然相处融洽,但总给他一种自己还没有独立的感觉。蒋微一完全接手公司,立刻搬进了父母早就买好了的公寓里。
离市中心很近的一座高层公寓,蒋微的家是复式的,西式复古设计,落地窗的采光很好,房间看上去显得格外空旷。一楼只有一个非常大的客厅和厨房,二楼是两个卧室和分开的卫浴,以及书房和健身房——蒋微偶尔会在里面的跑步机上跑跑步,但更重要的还是那张台球桌。
蒋微十七八岁就在声色场里玩,男男女女见得够多,漂亮的十只手都数不过来,喜欢的也不少,但是从没把人带回过这个家。这个家给蒋微的感觉就是,一个人生活,清净而简单的,甚至有点虔诚的感觉。
踩着旋转楼梯到了二层,蒋微找了套家居服,把浴巾往肩上一搭进了浴室。草草冲洗了两下,躺在床上打开了电视。DVD播放着亚洲风格浓郁的文艺片,蒋微边看边发短信。
陶清支对他的短信一向抱着爱理不理的态度,这次却回复得很快。
“昨天……是你?”
“路过看到你了,所以。”蒋微回复。
陶清支很快往下追问:“但我没看见你。”
“你很想看见我?”
这次陶清支不再回复。
当然也没有告诉蒋微,自从自己不再失眠以后,就不喝咖啡了。上次在江滨那杯清咖,不过是怕自己等到睡着罢了。
蒋微为什么不下车见他,而是点了一杯外卖,他不感兴趣。只是一向很难拒绝别人好意的缘故。
他骨子里依旧是怕冷的,但其实最冷的也是他,陶清支拒绝不了别人的温暖,他怕的,其实是自己的清冷。
他既觉得冷,又害怕改变。像一杯浓咖啡,拒绝不了它的香,却消受不起它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