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相见欢

1、第 1 章

　　I
　　高一入学式结束，照例要全班大扫除迎接新学年。我和阿壹觉得非常没劲，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地。
　　我叫阿壹，因为常常在年级里考第一的缘故。阿贰是老师子女，虽然成绩不见得非常优秀，也凑进了直升名单里。重要的是，我们两个都对整个学校腻烦透了。新的同学，旧的老师，老的校园，初中三年已经让我们把重点中学的光环彻底忘记了。
　　很自然地，扫地的学生分成了两队，一队是从原来重点中学直升的，因为对校园环境知根知底，所以凑在一块，言谈中流露出一种不屑的神气。这种不屑是有些做作的，但其实又是非常孩子气的。另外那些从普通中学考进来的新生则被冷落在了圈外。他们对这个校园是抱着崇拜的心情的，对自己的勤奋努力而实现了的梦想，多少有点庆幸。这种心情感动了他们自己，笑意便是欣欣然的。
　　阿叁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我们一起去扫走廊好么？”她问。我和阿贰转头，看到一个陌生的，皮肤暗暗的女生，一双好看的毛茸茸的眼睛。令我们惊奇的是，她的语气非常自然，没有任何奉迎或者号召的意思，好像是熟识的老友之间平淡的对话。“好吧。”阿贰回答，她对着我轻轻一笑，眨了眨眼。我熟悉这个表情，每次遇到趣怪的人和事，阿贰都是这样邀请我加入，这次也不例外。
　　即使在十年之后的今天，我也奇怪地记得当时所有的细节。十年之后，当我们各自有了些辗转的经历，我开始明白人生的轨迹其实是在少年相识的最初就注定的。但是令我感慨的，是自己仍然没有能力做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对自己，或者两个朋友将来的日子，依然是毫无头绪。
　　II
　　我，阿贰和阿叁很快适应了高中的生活，也结成了死党。我们中间，我是成绩最好的。因为新学期里拿了年级第一，阿壹这个外号从此被沿用下来。阿贰是最漂亮的。她那个时候总是瘦瘦的少女身材，有一双好像日本卡通漫画里美少女的眼睛，而且常常带有一种温柔又倔强的神情。阿叁，她是最特别的，总有让人刮目相看的能力。
　　我常常好笑所有同样经过中学时代的老师和家长不知道为了什么选择相信“正确而有力的领导”可以让我们“学习并仅仅专注于学习”。就好像我们父母一辈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也不曾真正磨耗掉那样，我们的高中生活中有两件事不会被一堂堂的课一次次的考试湮没。一件事是对自我认知的开始，另一件事是随之而来的意识或者行为：知慕少艾。
　　阿叁在那段时间成了我和阿贰的“生活指导”。她教会我们用润唇膏，从香港的姨妈那里带给我们新上市的卫生棉。从她那里我们第一次听说阿贰可以去参加“港姐选美”，而我们在公园里瞎逛的时候也会满怀希望地讨论将来会有的隐形眼镜。

　　认真说起来，我们三个都想往着武侠小说里飞鸿泥爪的友情，那种一见如故之后生死相许的笑傲江湖。真实的高中生活却是被看似琐碎其实至关重要的细节填满的。课间的悄悄话，课上的小纸条，上学放学的结伴而行，中午一起去食堂，考试前一起躲在家里K书……我记得三个人逃课去看录像，我记得我们挤在阿叁的小床上议论班上的男生，我也记得我们把阿贰美丽的衣橱彻底共享……
　　现在想来，所有在70年代的小城市出生的人，没有网络当道的少年时代。生活或者社会经验大都来自报章以及家人的道听途说。这种慢慢的积累其实有些好处，因为给了人回味和思量的时间，给了人记忆的余地。在那段不知何谓江湖的单纯时光里，我们三个人没有义薄云天惊世骇俗的作为，而是在太平日子里共同分享了许多零碎的快乐的片断，尔后长大成人。
　　或者，和时间一起流过我们三个人的，还有青青子衿的沉吟心事。
　　III
　　当又一个夏天来临的时候，阿叁自己选择料子到裁缝那里做了一条裙子。是那种细细的碎花的质地，高高的腰线，裙摆很大，又是蓬松的，衬着细细的少女的腰仿佛杨柳一般纤细而又坚韧。直到若干年之后，我在看《罗马假日》的时候才恍然大悟。那条赫本身上似曾相识的裙子曾经照亮了很多教室里灯光昏暗的日子。可惜的是，当我很多年后向阿贰求证的时候，她居然一点也不记得了。那个时候，阿贰忙着从一段爱情辗转到另一段爱情，她的大眼睛里大概除了泪水再也盛不下别的。
　　“阿贰，你就好像黄玫瑰一样，是为爱情而生的。”我在自习课上郑重地对阿贰说。阿贰摇摇头。她刚刚结束了一场暗恋，因为终于等到对方的倾心告白觉得索然无味。她趴在课桌上发呆：“我啊，我就想知道爱情是什么。”
　　我在心里想了想阿贰的爱情记录。她爱过一个老师，一个高届的师兄，一个外校的男生，还有一个冰激淋店的老板。在我看来，这样的人群让阿贰遭遇真正爱情的机会微乎其微。可是我不能说。我自己对喜欢的人不敢开口，哪里还有资格评判阿贰的勇气。而且，我喜欢阿贰对每一段爱情的态度好像教室里的标语，充满了“严肃活泼”的气氛。她对爱情的态度永远象空气一样纯粹和复杂。
　　“你知道么？”阿贰忽然说，“阿叁和…走在一起了。”我盯着她的嘴唇，那个名字令我的脑袋里听到大厦轰塌的声响。心念稍动，那条飘舞起来圆蓬蓬的裙子给所有的预感或者迹象都找到了妥帖的解释，只有我的一颗心本身忽然没了力气跳动，无着无落。“她不让我跟你说，因为她知道你不喜欢他，你们是彼此的竞争对手。”阿贰小心翼翼地问我：“可是我想你不会不高兴的，对么？”我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拿不起的，放不下的，可以交给时间。我只是想，自己没有能力像阿贰那样去爱，没有办法像阿叁那样被爱，我可以把握的也许只有功课，白纸黑字那样分明。
　　没什么需要特别解释的，高考以一种不动声色的姿态慢慢爬上了每个高三教室的黑板，那段为了高考冲刺的日子，是我们疏离的开始。当我们彼此在课间见面总是抱怨考试没完没了的时候，当在阿叁的爱情面前我可以伪装的很好的时候，离别已近。
　　三个夏日之后，物是人非。
　　我决定去一所上海的重点大学，阿贰在本省找了一间不错的大学。阿叁拒绝了读小大学的机会，决定去读一所北京的民办大学。我们惊讶于阿叁的决断和家人对她的支持。可是谁知道呢，好象她不停地教给我们生活的新鲜事物一样，阿叁的敏锐和果断一直决定了她对人生道路的选择，并且每一次都冲击着我和阿贰的心房。
　　我们厮混在一起度过了最后一个快乐的夏天。由于年龄和阅历都不足以让我们以一种严肃的心态体会高考的意义，在最初的伤感过后，生活中仿佛重新充满了希望和可能。黄山是我们那年夏天的最后一站。我们在虫鸣的伴奏下大唱“夜未央”，在大雨瓢泼中去看飞来石。……“相期邈云汉，永结无情游”，在记忆里的这一刻，似乎触手可及。
　　和友情同样令人感伤的，是我不值一提的爱情。在开往上海的火车上，我终于忍不住告诉站台上的阿叁，我和她喜欢同一个人。阿叁看着我说：“我知道。”她的脸在车窗外的微风里显得分外干净，那双毛茸茸的眼睛把她的情绪掩藏得很好。我先是惭愧，继而愤怒。
　　到了学校，我开始写信。一页纸上用尽了我的作文功底，曲曲折折的告诉他自己长久的暗恋。在第一个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终于收到了回信。那是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用我熟悉的笔迹写着诸如山高水远朋友啊我们要一起克服千难万险去探索将来之类的话。呆坐在自习室一个晚上，我都没有弄明白那到底代表什么。越是隐晦的心事越盼望一个透明的答案，可是我等到的恰恰相反。阿叁的莫测高深和他的不置可否让我的初恋在深深的挫败感中开始愈合。
　　IV
　　大学期间的相聚，往往让你有些许的陌生感。从前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忽然有哪里不一样了。彼此的信还是写着，却从浓到淡，渐渐地落笔无言，为了该写什么斟酌很久。这种感觉到了毕业工作越发严重，一方面客气了很多，另一方面又出奇的热情，好像山水有相逢，一切都要学会留些余地。
　　我们三个并没有幸运到完全落出俗套，但是因为骨子里是真正亲密的，所以总是有些不甘心。女生的友谊没有了日常琐碎的悲喜作铺垫，就好像盖楼的地基没打好一样的令人不踏实。作为弥补，每次三个人出现在同一个城市，我们都约好煮酒长谈。不知道为什么，任我想破脑袋，也不记得我们那么多次的聚会都说了些什么，不相干的人或者事，大概都是在杯盏之间用话语一点点熨平友情的皱纹，于是下次相见时，仍然是打心里欢喜出来的样子。
　　四年之后，大学毕业。我继续读研究生，阿贰选择了国家机关。阿叁进了一家外资企业，和她的他相聚北京，并且结了婚。阿叁是我们中间第一个结婚的。当我们还在嘲笑高中时决定只和喜欢的男生作邻居，大学时担心身边的男友要求越轨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午后阳光的阴影里，闲闲地举起手指，给我们展示白金的婚戒，宣布他们正准备移民加拿大。
　　阿叁婚后清减了很多，相反的，阿贰变得丰润起来。爱情和各种荷尔蒙一样神秘不可解释。在我们的逼问下，阿贰坦白她被机关的一个同事照顾得很好，那个人也许不是一等一的人才，不过反正自己不打算嫁他，多个朋友也无所谓。我仔细看看阿贰，她不爱那个人，这是毫无疑问的。她的眼睛没有灼热的亮光，她的语气没有迷迷茫茫的犹豫。不知道为什么，我反而不安起来。阿贰的容颜让我觉得只有最好最好的男孩子才应该和她恋爱，然而能不能遇得到那个最好最好的人，是命。一个人不再对命运有很高的期许的时候，就会散发出随遇而安的气味。我从阿贰的身上嗅到了这种危险的味道。
　　那么你呢？他们两个问。避开阿叁灼灼的眼神，我说，一切都好。我有个要好的男友，现在去了美国读书。我还没有想清楚怎么办，但是我们的感情很好。“当然是一起出去了，想什么想？！”阿叁说。我听得出她是真心在为我着急。私下里不止一次阿叁说她弄不懂我，我的决定总是迟迟疑疑，取舍的理由在她看来也不足为虑。我知道自己对于不能预期的事情，总是做好最坏的准备。这软弱悲观的一面虽然不能被她接受，但是我们彼此的友情却因为求同存异历经了初恋的考验。相比之下，阿贰是我们中温柔包容的那一个。她的聪明和她的美丽不相上下，只是她从不尖锐。她对我眨了眨眼，笑着问：“你爱他么？”我不禁也笑了。当爱情这个话题不再像高中时一样处于戒严状态，相关的讨论忽而失去了那种有趣的，遮掩的刺激感觉。我说，爱和被爱让我觉得幸福，但是投奔爱情是一种成全还是消耗，我始终没想明白。
　　那次的谈话好像放在桌上的茶，凉了之后，没有人续，也没再提起。
　　V
　　即使什么也不做，时间总是流逝而去。大约一年以后，我接到阿贰的电话，她说，回来吧，我要结婚了。
　　如同我最初的预感一样，我和阿叁在婚礼上见到新郎，那个对阿贰很好很好的同事。他不是一个外貌上与阿贰般配的男生，不过三巡五味之间，他对阿贰的呵护体贴备至，对亲朋好友的招呼也周到得体。我在杯盏交错之间看阿贰。她永远是美丽的，从前或许是眉目之间呼之欲出的青春，现在却是安静内敛的韵致。
　　这一次的相见，我们都奇怪的少语。阿贰好容易抽时间和我们喝了一杯酒，就被别桌的亲友捉了去。我和阿叁逃了席，去看阿贰的新房。
　　阿叁告诉我，她和他要移民加拿大了，正忙得一塌糊涂。我说，我也要到美国，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阿叁说，她们夫妇一直认为中国政治不稳定，还是出国保险，而且出国的机会多，生活水平又好。我说，我一直很患得患失，但是后来想想在哪里生活不一样呢？只要我有能力生存，只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和阿叁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了会电视，散了。新房布置得很好，让人看着眼睛舒服，心里腻着想呆下去的感觉。我猜想我和阿叁都从自身的不安定中感受到了阿贰踏踏实实的幸福，这令我们各自内心唏嘘。阿贰这个应该有很多传奇故事的女孩子，居然是我们三个中最先安定下来的。阿叁一直追求着物质和精神的富裕感，所以阿贰的安定也许会促使她锐意向理想生活进发的步子。但是我呢？促使我放弃看得见的可能性而去追求陌生世界的，也许是那份对生活本身孜孜不倦的疑问。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聚，淡淡的，终于无迹可循。
　　VI
　　我们在各自的时间和空间里活着，网络的相聚和留言都是问候性的，疏疏落落。这大概是每个人的选择吧，因为生活变得越来越慌张忙碌，培养一份三千里之外的友情和巩固一份日夜枕畔的爱情一样劳心劳力。
　　阿叁的邮件，是我和阿贰波澜不惊的季节里一颗小小石子。
　　阿叁夫妇协议离婚。阿叁在信里，用好象解说员一样的口吻说，“我对未来没有什么计划，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但是事实上的确是，我们对婚姻的理解不同。”
　　我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办法相信。也许是生活里沉淀的感情，无法对抗生存的压力；也许是那个有着毛茸茸的眼睛的女生厌倦了上个世纪的舞裙。也许，我的猜测根本是错的，因为阿叁的选择永远和流行合拍，而人们说，这是个所有观念都分崩离析的时代。
　　阿贰说阿叁的信让她流泪。她说没有什么比看见爱情的结束更令她难过。这是在阿贰的婚礼之后，我们第一次又说起爱情。这一次轮到我说，我真想知道爱情是什么。
　　和阿叁不同，我慢慢适应了在美国的生活，我的爱情给我的不仅是一份承诺，更是每天相濡以沫的支持。可是对于一个人的心，和对于异国他乡的生活一样，我们只能认识，不能进入。当时明月照彩云的心情散尽之后，我承认自己的疑问并未消减。想，如果彼此相忘于江湖，是不是对对方都是另一种成全。
　　过了许久，阿叁的信里开始充满异国的游学经历和交友趣事，偶尔在信末她才会惜言如金地说，她和新的男友一同出游。阿贰和我为这样的蛛丝马迹欣喜不已，因为似乎一切都有了转机，而且重要的是，阿叁总有让我们刮目相看的能力。
　　我告诉阿贰和阿叁，我即将回国，只是稍微逗留，为了想念。阿叁提出带新男友回国。阿贰说：“那么说定了年底好么？一直没有告诉你们，年底我就要有宝宝了。”
　　我可以想象得到，她在电话那头，快乐地眨了眨眼睛。
　　VII
　　每个人的人生大概譬如一条溪流，我们以各自的姿态或者步调行走着，终将百川归海。然而，小溪们在途中交汇的时候，你总是可以看到些许的浪花。
　　那些浪花，我想，是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