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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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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七日李沉的住处就安排在皇帝寝宫偏殿,随着引路宫女迈入寝殿时,楚总管正候在门后。
“李大人请轻声些,皇上已歇息下了。”
李沉的视线下意识的扫向寝殿正中挂着流苏厚帘的大床,隐隐约约看见缠着眼的皇帝仰面躺着,盖在厚毯下的胸口一起一伏,吐息平稳。
他点了点头,一面放轻脚步,一面低声道:“今日的药可服下了。”
“入睡前皇上已服下。”
李沉又点点头,心里却有些疑惑,皇上为何方才态度强硬拒不会医,如今又十分配合,珍惜起了自己的身体?李沉想不通便放弃了,再不左顾右盼,只跟着引路的宫女走入偏殿。
这偏殿以往是值夜宫女暂歇之处,装饰有些朴素,没有正殿那样的富丽堂皇。宫女铺好床被便退下了,李沉在柜中放好了换洗衣物和随身物品,便坐在床上,此时此刻一人独处,他才终于有闲暇理理自己的思路。
今日宫中发生的事绝对比发生在他一个太医身上的事多得多。寝殿虽是一片静谧,殿外那些殿前侍卫责的责罚的罚,以及大理寺中谋事者的受刑惨号,不难想象。
李沉眨了眨眼,发觉自己这一直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下来,也有些困乏起来。窗外仍是午后的冬日暖阳,李沉左右看了看,拉过一旁的枕头立在床头,便倚着它和衣小睡。
李沉睡的死死的,不知过了多久,才感到身子被轻轻推了推,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困惑的看着眼前的宫女。
“李大人?”
李沉扶着床沿坐起来,揉了一把脸才清醒了些,声音沙哑道:“怎……怎么了?”
“皇上起来了。”
“哦……”李沉无意识的回应了一句,又揉了会儿眼,僵死的思路才渐渐回转起来,“哦……皇上起来了……”
“……”宫女无奈的看着他。
可今日不需换药啊……李沉扶着额头,皱着眉苦思冥想半天不明白其中关系,才问道:“有我什么事吗?”
宫女低头回道:“太后要大人照顾皇上七日,皇上的饮食起居,大人每日都需回报的。”
“……”李沉半开着嘴,只觉得头疼欲裂,太后要他照料皇上七日,难道不止服药换药,连饮食起居也要他盯着不成。
不过也是,若是服药换药,太后又何必将他迁入皇帝寝宫住下。太后心忧皇子,如此用心也无可厚非,李沉的眼神渐渐清醒,叹了口气便扶着床站了起来理了理自己皱巴巴的袖子,“知道了,我洗把脸便过去。”
李沉匆匆迈入正殿时扑鼻而来一阵诱人的香气,勾的他饥肠辘辘的肚子都鲜活起来,差点叫出声。李沉急忙按住了肚子,定睛一看,殿前小案上摆着七八样精美小菜,再看案边坐着的人,换了一袭干净的白绸便衣,未束起的长发如丝披在身后,若非那头上的纱布是如此显眼,李沉一时还认不出那背影就是今日他见过的皇帝。
楚总管抬头,见李沉在门口驻足便走了过去,低声道:“李大人。”
听到声音,皇帝的头偏了偏,但没有出声,只沉默着开口吞下了宫女喂到嘴边的一匙白粥。
李沉将视线从皇帝身上移到了楚总管的身上,本想问皇上精神如何胃口如何,好让他明日能向太后回禀,开了口又生生停了下来,再次看向坐在不远处的皇上。
这一眼看去吓得他心都凉了半截,坐在不远处缠着眼的皇帝居然侧着头专心的听向这边,虽然纱布缠着眼,却仿佛已将他看了个穿。李沉一时慌乱不知如何是好,来不及多想,忙跪了下来:“微臣李沉叩见万岁。”
皇帝不发一言,回过头去。
竟连一句免礼的话都没有,李沉趴在地上,抬头眼巴巴的看看皇上又看看楚总管。楚总管知道这只是皇上今日气没消不愿说话,并非针对李沉,只得道:“太后交代过,李大人这七日长留和岁殿,不必日日行礼,太后还为您设了位置,请跟奴才过来。”趁此将李沉捞了起来。
解脱于窘境,李沉感激的看了楚总管一眼,直到后者将他领到了所谓他的位置跟前。
李沉觉得自己还是饿死算了……太后给他设的位置,竟是与皇帝面对面的对坐。
满桌精致菜品,但这大殿中压抑的气氛直叫李沉食不下咽,在如此死寂的大殿中吃东西,即便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响是不可能的,可发出了声响,吓到的又是自己。
李沉完全没了胃口,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低着头深呼吸,片刻后,抬眼看了看对面喂食的宫女。小宫女模样十七八,也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完全不敢出大气,皇上不开口,她就傻乎乎的一勺一勺的把白粥喂过去。
而皇帝面无表情,恐怕心思根本不在这里,淡而无味的白粥他也照吞不误。
李沉再次低头看了看桌上的菜色,太后确实有心,因皇上伤了眼,这桌上的基本都是滋补眼睛的食物,香菇鲜蔬,蛋黄瘦肉,果盘中甚至还有番外进贡极其少见的木瓜与番石榴。
如此一勺勺白粥填饱了皇上的肚子,岂不是辜负了太后一片慈母之心,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李沉有些看不下去,只得无奈的起身。
挥手悄悄示意了宫女让开,李沉接过她手中的玉碗与银匙,在皇帝身边盘腿坐了下来。李沉也不顾他是否听见了衣料摩挲的小小声响,便顾自在案前挑起了滋补养伤的食物,吹凉了,就着白粥送到了皇帝的唇边。
皇帝似乎已察觉了身边换了人,一时没有动作,李沉尴尬的举着匙子,好在皇上犹豫了一会儿,便渐渐打开了嘴。
食物入口后,他就像重新找回了味觉一般,及其慢的咀嚼着。
见皇帝细细咀嚼,如数吞下,楚总管与宫女都高兴极了。李沉也有些高兴,又送了一匙子过去。就这么一匙接一匙,李沉挑挑拣拣,皇帝细嚼慢咽,大约一炷香,玉碗中的白粥便渐渐见底,李沉将空的玉碗摆在一边,宫女便殷勤的果盘端到跟前。
乳白色的番石榴果肉与橙黄的木瓜交叠在果盘中,及其诱人,李沉示意宫女留下,便扶着桌案起来,将位置让回给了喂食的宫女,无声告退。
是夜,李沉漱洗毕,正要脱冠解衣入睡,忽然听得几声叩门声。
“李大人。”
这来自少女的声音十分陌生,李沉将解到一半的衣裳又穿上,前去将门打开。站在门外的竟是今日为皇上喂食的宫女。
“……”
宫女手中抱着一个手炉,抬头见到李沉,脸便莫名一热,“李大人,天气转凉,总管命奴婢送个暖手的炉子过来。”
“哦……进来吧。”
李沉说着,让开一步,那宫女便迈进房里,将手炉摆在房内的床边。
“楚总管有心了。请代李某谢过。对了……你叫什么。”
“奴婢十巧。”宫女万般娇羞道,她抬眼看了看李沉,忍着笑意,视线又转向地下,支吾半天,只道,“那……奴婢先告退了。”说罢,就迈出门去,小跑着远去了。
至此李沉仍没察觉什么,直到第二日,他早起为皇帝煎药时,才渐渐发觉了不大对劲。
皇上的口服伤药要李沉亲力亲手煎制,不得假手他人,这是太后当日千叮咛万嘱咐的。因此李沉第二日一早便起了床,出门未走多远,便看到十巧站在花园拱门边,见李沉走近,十巧未说话已微微红了脸。
“李大人,这么巧。”
“李大人,您先请。”“李大人。”“李大人,奴婢替您弄。”“李大人,您可累了?要不要先歇歇。”
这个叫十巧的宫女,以前是这么喜欢说话的人吗。
李沉便是再迟钝也该察觉了少女的情意,他并没有过多回应,迅速的煎好了药便端向了寝殿。那名叫十巧的宫女也急急忙忙的端了盆热水,紧随着他。
即便到了寝殿,十巧也没有收敛,一路总有意无意的与他说话。李沉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十巧却丝毫没有察觉他的敷衍。直到两人走到了皇上所在正殿门口,十巧才收了声,抿嘴笑着端着热水离开了李沉的身旁。
方才一路的谈笑也不知殿里的宫女总管有没有听见,李沉略显尴尬的抿了抿嘴,硬着头皮迈入殿中,将手中药碗的托盘交到了楚总管手中。楚总管弯腰碎步走到了昨日皇上用餐的案前。
宫女取来了小盅,楚总管取了一小盅药,李沉接过,拧着眉头喝了。
虽说身为太医最清楚良药苦口利于病,却也不得不承认它实在太苦。李沉正苦的头皮发麻嘴都歪了,宫女们便将漱洗完毕的皇上领到了摆了早膳的案前。
皇帝在案前坐下,楚总管便将已试过的药端起,吹凉了一匙。
“皇上,请服药吧。”
蒙着眼的皇帝避开了脸,缓缓的升出一只手,楚总管忙将药碗递了过去,皇帝接过去后仰头一饮而尽。李沉捂着仍发苦的嘴睨着豪气万丈喝药的皇帝,还以为他真不怕苦,结果一放下碗他便开始轻声咳嗽。楚公公急忙从小盏中取了蜜饯送去。
负责洗漱穿衣的宫女收拾好了水盆铜镜后便成列的离去了。随着宫女们的脚步渐远,寝殿内便又是一片寂静,李沉像昨日一般在皇帝对面坐下,入席后本要举筷,忽然意识到皇帝干坐在他对面,他左右看了看,这才察觉今日殿内只有楚公公一个,竟未留一个喂食的宫女。
皇上未动筷,李沉又哪敢,李沉无奈的看了楚总管一眼,只能将手中的筷子又放了下。
就像昨日那样,李沉绕过桌案坐到了皇帝的身侧,依旧是一样的玉碗,依旧是一样的银匙,皇帝依旧是饭来张口,一言不发的吃着东西。
喂完了皇帝,李沉大功告成一般的放下碗,正要起身之时,却居然久违的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她才认识你多久,就已经看上你了。”
上一次的口吻吓人,这一次,却是平平静静,不带感情,甚至没有嘲讽的意思。
李沉愣了半天,才意识到皇帝在说什么。想来皇帝此刻眼不能见,听觉定过于常人,方才走廊中十巧与他谈笑都叫他听了去。这皇帝真是心思缜密,问话又是一针见血,李沉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皇帝已经再度开口:“她……看上你什么呢。”
这本是无礼的一个问题,从皇帝口中如此平淡而突兀的说出来,却叫人不觉得被冒犯,似乎这话并不是问李沉,而是皇帝问他自己。
李沉半开着口,不知多久,才尴尬的答:“男欢女爱之事,微臣亦不大懂。但微臣想,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女之情,大约都是始于容貌吧。”
“容貌?”
皇帝难得的弯起了嘴角,一抹自嘲的笑转瞬即逝,李沉吞了口唾沫,正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听面前的人喃喃自语道:“原来是朕的容貌仍不够出众。”
自己的话怎么就能被扭曲的这么大逆不道?李沉吓了一跳,忙道:“微臣不是那个意思。”
皇上静了片刻,看不出表情的脸忽然微微偏向了他,伸出一只手来,李沉莫名的看着他的手摸索着靠近,不知他是想做什么。
“让朕摸摸看,你的容貌是有多好。”
什……什么……?李沉脑中宛如惊雷霹雳,登时尴尬的僵在了原地,在这时候,皇上的指尖也已触到了他的脸颊。
就像一盏探路的灯照亮了黑夜,一手摸到了,皇帝的另一只手也立刻伸了过来。
李沉是家中的独子,他家教甚严,总是关门在家研读医书,自小没有同龄的玩伴,长大自然也是孑然一身,因此还从未有过与人有如此亲近的举动,整个人已懵了。皇上的十个手指从前额,眉骨滑到脸颊,下颌,又到鼻翼,唇角。金边的袖子轻轻的擦过李沉的脸,痒痒的,拇指上的玉质扳指所触到的地方,凉凉的,而皇上的手指,就像皇上的脸一样,意外的,非常柔软。
感觉到了指尖传来的热度,皇帝动作停了一下,便不再纠缠,收回了手去。
“也不见得有多好看。”
丢下一句,皇帝便扶着桌站了起来,在楚总管的搀扶下走了。
楚总管已看见了,皇帝也已猜到,只有李沉自己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脸已然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