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若蜉蝣,爱似沧海》顾惜之

1、生若蜉蝣，爱似沧海

　　风之影靠在船舱里，一片一片扯掉雏菊的花瓣。外面的老水手泊了船，在夕阳下织补金色的渔网。少年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羽岚的娇颜又浮现在眼前。现在，她正和谁一同嬉戏呢？
　　老水手望了望郁郁不乐的少年，和蔼地说：“阿影，我给你讲个故事罢？”他从衣襟里拿出一朵翡翠般泛着幽光的兰花：“你不是一直奇怪，为什么这朵花不会枯萎？”风之影果然来了精神，钻出竹幔，在老人脚边坐下。
　　老水手指着一点一点沉下去的夕阳：“你看那边。过了银河九曲十八弯，向西北偏西漂八万三千里，就会到达一片远离九州的神奇大陆。那里有我们闻所未闻的奇异种族。”老人的皱纹像是瞬间被落照隐去。他陡然变成了当年飞扬跳脱的青年。“那年，我架船过莺歌海，遇上了七天七夜的大风暴，被带到一个叫蜉蝣国的地方。”
　　“那里的人们只有一天的生命，若蜉蝣，朝生暮死。每天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临之时，他们获得生命，又在夜色渐浓时死去，散作星星点点的精魂，挂在草尖像露珠般发亮。当太阳再次升起，满地的精魂又分化组合，凝聚成形，成为与以前不同的人苏醒过来，开始朝暮间的历程。精魂不带有从前的记忆，所以，他们的每一天都是崭新的，唯一的。名利得失、仇恨杀伐都匍伏在时间脚下，失去了意义——太阳一落山，尘世的喧嚣便会烟消云散。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呢？于是，他们的生命中只剩下了在短暂时间中所能把握的最宝贵的东西——欢乐，和爱。白天，蜉蝣国是世上最美好的地方。自天地初始便生长在那里的银树开着黄金的花朵，结出钻石般璀璨的葡萄果。太古崖上流下水晶瀑布，落到树顶，碎珠溅玉。鱼儿张开鳍翼跳起来，穿梭树间，不仔细看会把它们当作飞鸟。姑娘们采摘繁花，唱那些优美得近乎悲戚的歌曲。男子们把泉水凝结成冰砖，砌起奇诡的建筑。老人坐在树上讲故事，在银叶子上写诗。孩子们奔跑嬉耍，玩一切我们想得出来和想不出来的游戏。男女老少都有着最可爱的笑脸。人们抓紧时间相爱——”
　　少年忍不住插嘴：“可他们不是，只有一天……”
　　“对，只有一天呵。”水手的叹息如同吟唱，“亘白一起一落，就没有了。”他低了头，用粗糙的手抚摩那朵奇异的兰花。“但总会有人记得。”红日映入羽人湛蓝的双瞳，闪出异样的光。
　　“我在那里遇到了芜烟。”老水手闭上了眼睛。时光倒流五十年。那个纯澈的清晨，披着轻纱的少女从盛开着马蹄莲的大泽中飘来。她展睫，微笑，眼波流转，美如仙子初生。那一刻，他不顾一切爱上了她。这一眼，他却要用尽一生去忘记。

　　他张开年轻有力的翅膀，抱着她飞越太古崖和万年树，为每一幕奇景心生欢喜。当一天过去大半，芜烟突然摇晃着他的手臂，指向偏西的太阳：“快，我们向那边飞！”
　　离岚谷是蜉蝣国最西边的地方。这里的落照最晚，也最为壮美。他们降落在漫山遍野澄碧透明的兰花之间。天地间有一种漫漫漠漠的混沌声浪，激荡缭绕，不绝于耳。女孩说：“离岚在我们的话里是回忆的意思。这种花是琉璃碧兰，我们叫它记忆之花。”她折下一朵举到他唇边：“说吧。我们的声音会被花朵记住，被离岚谷记住，即使生命消逝，也会在山岚雾气中回荡。这种花一旦拥有了记忆，便永不凋零。”

　　老人停止了叙述。他不想说起。日暮时分，他们两手交握，两心相依。当最后一点落照将熄，芜烟却赶他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识春秋。一天生命的爱人望不到数百年的携手温柔。再回眸，她已散作星星点点的流萤烛火，融入星辰。
　　一日光阴，在有情人心里，却成为永恒。
　　“那后来呢？”少年仰头恳求他说下去。
　　老水手微笑起来：“我回到故土，娶妻生子，打鱼养家……”他不顾孙儿失落的神情，继续补网。少年不甘心，瞥见船舷边那朵被保存了五十年的琉璃碧兰，好奇心起，悄悄拿过来,凑到脸边。他的神色突变震惊，又转为肃穆。

　　他听见了那满山满谷充斥天地的，爱的誓言。

　　夜。风之影坐起来，推醒老人。
　　“爷爷，明天我要向岚儿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