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下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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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青已在琼华待了整整三月，这个素来清净的门派因为他的到来变得鸡飞狗跳意外状况百出。人人都说云天青不是来修仙的，他就是个魔星，三天两头让掌门罚去思过崖闭门思过也不知悔改，搅得同门的师兄师妹师叔师侄们吃个饭洗个澡都不安宁。就连向来视规矩如无物的小师妹夙莘都常对他怒目而视。
由此可见，云天青在琼华派简直混得天怒人怨，奈何他根骨奇佳，如此顽劣掌门也愣是没舍得把他逐出师门。
以前云天青跟夙莘的关系是非常好的，当年云天青到了琼华，就和人小鬼大的夙莘一拍即合，成了琼华上下人人头痛的魔星二人组。那年他和夙玉决定叛逃时整个琼华派也只有夙莘一个人知道，那个小丫头刚失了最为敬爱的大师兄，最是伤心难当时，当时竟什么也不说，只是站在山门小道上默默地流泪，看着他和夙玉离开。
云天青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再离开琼华，何必再让那个小丫头徒添感伤。他对自己和夙莘如今交恶的情形很是满意。
重来一次，除玄霄外，那些当年与他交好的人，云天青都刻意疏远了。缘疏情浅，离别之时才走得好，走得轻松。
其余的，倒也未变。云天青还是那个与他那些同门都不同的人。别人清心寡欲追寻成仙之道，只他荤素不忌，什么都吃得，什么都玩得。以前在琼华几许年也未辟净五谷，如今从头来过自然胃还是如常人一样软弱。他这饿着肚子思过了几个月，就把胃思坏了。
就像现在，云天青白天刚被罚完，正白着脸捂着胃蹲在床脚。玄霄在一旁挑灯看书，余光瞄到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侧过头来瞧了一眼，又漠不关心地把头转了回去。旁人都道整个琼华只有天青师弟与玄霄师兄交好，却不知道，玄霄只是被迫接受了有个油腔滑调的云天青在身边烦自己这个事实，而不是他与云天青真的多么交好。
云天青又蹲了一会儿，扶着床沿站起来。他脸色有些泛青白，但也不是什么熬不过去的事，自己捂着胃，摸到厨房，抓了把米洗洗丢到锅里，倒上水，就煮了起来。米水咕嘟咕嘟冒着泡，冒出一个，瞬间就破了。
就是制造了幻象，也向来不能长久。
他吃完米粥，又收拾完才回到房里。玄霄还没有睡，手里还拿着那卷书。也不回头，随手丢给他一个药瓶子。再丢过来一句：“吃了再睡。”
云天青捏着药瓶子在门口呆立片刻，下一瞬就腆着脸凑到玄霄身边，笑嘻嘻地说：“还是师兄关心我。”
玄霄甩手一本书丢到他脸上，站起来走到床边，就脱衣躺下了。那是懒得再理他的标志性行为。
云天青摸摸鼻子，老实走到桌边倒了水，和着水把药丸子吃了。又把书合上，整齐地摆到桌面一侧，才吹了油灯，摸黑摸到自己那张床，在黑暗里脱了衣服睡觉。
老实安静得不像话。
他一个大男人，鼻子发酸实在是不好意思让人知道。
“今日练武练得如何了？”
玄霄居然破天荒关心起他练武的进度，这让云天青有点受宠若惊。往常到了这个时点，向来是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师兄说话，师兄他爱理不理的。云天青有些摸不准师兄今天是怎么了。
“没怎么练，我一个人在思过崖无聊，就御剑玩了。”
云天青答完等了半天，没等来玄霄的下一句话。他悄悄把头转过去，看到玄霄已经睡着了。
就连睡着了，也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样。
就算是后来开始修习焚寂，夜晚不由自主会贴近偏低温的自己，也还是那样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模样。
云天青翻个身，闭上眼睡了。明日还要修行。
论修行，掌门夸得最多的还是云天青的御剑术，说是御剑术这一项上琼华百年无人出云天青之右。反而他的剑术和法术空占了一个悟性奇佳的名头，进益却不如轻功快。每次云天青都忍不住想笑，他的御剑术自然是最好的，因为他这十七年什么都没做，光练这御剑术去了。
琼华上下人人都知道天青师兄最喜御剑飞天，天青师兄每日都要御剑飞上无比高的高空，有时甚至一两天不曾回来，回来了也只说到天上去了，也不说去了哪儿。这话琼华上下都是不信的，云天青那是什么样的人？上蹿下跳没一刻安生的，他会喜欢往没有人烟的天上走？扯淡！他肯定飞远了就偷偷跑山下玩去了，玩就罢了，还不带点土特产回来给大家尝尝鲜，实在是没有一个好师兄或好师弟应有的风范。
云天青站在四顾茫茫的天空之中，他不知道这里是有多高，呼吸已经有些困难了。他已经穿过三个厚云层，传说神仙居住之处是有九重天，那么他应该还得再穿六层，才能到达那个传说中的仙界。云天青稍一运气，就指挥了他的宝剑往下飞去。
下回要待闭气之法再修上一层，带上干粮、酒还有厚衣裳才能飞得更高。云天青想。
夙玉师妹已经入门，他能用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得快些。
“你去哪了？”
云天青刚一落地，就听到背后传来质问。是师兄。
云天青回头笑嘻嘻地说，“师兄今日怎么没和夙玉师妹双修剑法，反倒有空管起师弟去哪了？”
玄霄眉头一皱，只字未言就拂袖走远了。
他这是生气了。
云天青却不明白，自己也没招谁惹谁，不过是去天上转了一圈罢了，他的师兄为什么要生气。
自玄霄修炼焚寂始，云天青就越发看不懂玄霄了。百年前他看不懂，如今重来一遍也是一样。
他不知道他的好师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然而那又有什么关系。他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想要做什么就足够了。
人人都想成仙，却甚少有人想过，直接飞升上天是个什么情景。琼华中人坚信只要飞升上去就能成仙，只有云天青知道，强行飞升只会换来天界的惩罚，而不是成为一个仙人。普通人若想成仙，至多只能修成地界散仙，要想与天界那些生来就是仙的仙神共论是不可能的。
天命不允许。
然则我命由我，要怎样做，是他的事，天阻不了，神阻不了，谁也阻不了。
他终于赶在幻冥界与琼华派接轨前，闯进了仙界。
区区凡人竟然妄图擅自飞升，实是大逆不道至极，有悖天道至极。
又因着他是琼华派弟子，而琼华派又信奉九天玄女，他这妄图成仙、被诸上仙当笑话看的凡人就给丢到了九天玄女跟前。云天青看着九天玄女那一脸宝相端庄下绷也绷不住的怒气，就觉得好笑。估计她心里早已气得七窍生烟了，却偏偏还要念在自己是信奉她的门派弟子的份上，网开一面，宽宏大量地处理了。
最后九天玄女唤来天雷将他惩处一番，就命她座前童子将云天青带下天界，把他丢在了琼华门前。童子对赶出来的琼华众人朗声道：“云天青妄图借外力升天，实是大逆不道至极，今念其尚未伤及无辜生灵犯下大错，封其筋脉、毁其修行以示薄惩，自今日起，云天青永生永世不得再修习法术，不得妄求成仙之道。尔等琼华亦算九天玄女座下门人，九天玄女命小童转告诸位，望持正修身，万勿肖想飞升胡为，乱了天纪，坏了天纲。若不听劝，届时玄女必亲临惩戒尔等。”
童子稚嫩却一板一眼的训诫像一块块重石落在琼华派诸掌门长老心里，掌门更是气得一口血呕在心口，差点要吐出来了。
云天青像块烂泥一样躺在地上，隐约能看到童子走后周围人头攒动了一小会儿，渐渐地吵闹声没了，黑压压的感觉也没了。他似乎隐约听到一声饱含震怒的“孽徒！这孽障从今日起再不是我琼华门人！”尔后再没听到类似的声音，想是师傅已经气得甩袖走了。
那样倒也好，免得他太清醒了，相见徒生悲。云天青正要闭上眼等死，忽然看到面前停下一双脚。
“为何执意独自上天？”那双脚的主人如是问。
云天青笑笑，“不为何。”
“说实话。”
“……师兄与师妹双宿双飞，天青怎能落在了后头……咳、咳……”
“说实话。”
“已经、是实话了。”
“……”
“师兄。”
“我已不是你师兄。”
“也对……是我唐突了。……如今我已是废人一个，可否请剑仙送在下到寿阳县令处……”
云天青睁着越发模糊的眼睛，等着玄霄一个答案。那段时间似乎很是长，长到云天青以为百年时间梭梭而过，他又在奈何桥边站了近百年，看到的永远是那望不到头的投胎队伍，形形色色的陌生灵魂每日里从自己身边走过，再看不到一个熟悉身影。
“好。”
玄霄如是说。他也没有问他那个寿阳县令是谁，和云天青是个什么关系，他对这些身外之事向来不关心着意。
云天青心内一松，眼前顿时黑了一片。待他再醒来，看到的已经是镂花的红木床。
他在柳世封家。玄霄已经走了。
云天青就这样在寿阳县定居下来，给柳世封当个参谋师爷，为带领寿阳县走上康庄富强的道路出谋划策。柳世封不知他功力尽失是何故，也不敢问，怕他触景伤情，遂也就不曾对外人提起过。云天青，曾经也是个剑仙，是个侠士。
他只对外人说，那是我柳世封很好很好的兄弟。
云天青在这定居了几年，一直独身，喜欢他那副皮囊的年轻姑娘并不少，他总也只是笑，没一个姑娘能真的入了他的心里去。
转头又是一年草长莺飞时，寿阳城外的青草和野花一片一片的长出来，开满了漫山遍野。云天青趁着衙门里没什么事，索性拎了酒瓶子，一晃一晃地上山采风躲懒去。
他并没有想到，会在山上遇到玄霄和夙玉。而且因为自己修为全失，在他发现他们之前，他们就已经发现了他。
相对是无言，并没有什么话好说。云天青怔忡片刻，回过神来又好似以前一样盯着冲着夙玉猛瞧，冲着夙玉直笑，嘴里又直说师妹真是越发标致了云云，最后又问，和师兄进展到那哪一阶段了啊？
自始至终也没有看玄霄一眼。
夙玉那样清冷的一个人，也微微红了脸，只看玄霄一眼，并不答。
要成亲了。已获师傅首肯。
第一句是玄霄说的，第二句也是玄霄说的。
云天青因为这两句话，不得不把目光转到玄霄脸上，他慢慢吸了一口气，轻笑一声，说那是好事啊恭喜恭喜。说罢将手伸到怀里左掏右掏，终于掏出那块早年和玄霄一同闯荡江湖时得的帝女翡翠，笑着递到夙玉跟前说。
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块石头就权当是贺礼了罢。
夙玉回头看一眼玄霄，并没有推辞，就接了礼。
云天青依然笑嘻嘻地，朝玄霄和夙玉挥挥手。示意自己要走了。
玄霄还是那样面色冷然，夙玉一如初见时清冷凉淡，只微微朝他颔首，就双双御剑离去了。
三月初的风尚有些冷，云天青站在地上裹了裹袍子，笑眯了眼。
几乎看不到他们的离去。
后来几十年过去，云天青偶尔会听人提起那个惩妖扬善的琼华派是何等威风，何等壮阔，是何等的仙灵之地，和川地的蜀山派并称北琼南蜀，是修仙界的两大泰山北斗。琼华派还出了一对云游世间除妖的剑仙，看过的人都说，那是男的俊逸、女的美丽，一整儿的仙人之姿。
那个时候云天青已经很老了，是个老来也不大正经的糟老头子，前任县令的退休师爷。喜喝清甜的果酿，偶尔给附近小孩子讲讲剑仙的故事，大多数时候没个正形。
用一个糟老头子，换得这世间少两场灾难，多一对仙侣。
是何等美事。
他想他这一生总算是值得的。
完。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