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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寥落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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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权和翠芙交涉了很长时间,他的立场很明确——不要花橘冒险,但不论用上怎样的手段,冷酷或者激烈,都不能动摇翠芙的决心,她温和但是坚定地反复要求,唱歌,只是唱歌啊,她柔软如夜色的声音在怪兽的咆哮中仍然清晰可辨,就像不停歇的风传布到世界的每个角落。
花橘被催眠了,她渴望听到这美妙声音主人的歌唱,甚至是想象也令人身体发痛。
但是从权不肯面对现实,即使全部伎俩宣告失败,而且花橘又浮现那种梦幻的眼神,他还是不肯放弃保护她的责任,他抓住她的手,不让她走去翠芙身边。
他们如同坚守阵地的最后一对勇士般对峙了一阵。
翠芙的态度让从权更加忧虑,他曾以为自己对龙眠馆的了解超过普通人,它不仅仅是一间隐藏于闹市的华丽别庄,更是前一朝代龙王行宫的最后一部分完整殿阁,六百年前,王朝尚未更改的年代里,这里是神的居所,关于它的故事可以写成传奇小说。而现在,龙眠馆保持神秘,它仍然和最高权力阶层紧密相连,皇室在其下建造通往海港的秘道,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将是没落皇族的最后一条逃生之路。翠芙的家族从六百年前开始担任龙眠馆的管理工作,据说主事者一辈子都不能离开这个岗位,即使危机永远不会发生,他们仍然要工作到可以离开的时候,因为工作内容是如此枯燥,所以他们得到一点特权,可以在自己喜好的范围内接待客人。
从权从不为自己是那喜好范围中的一员感到骄傲,此刻他甚至深深后悔。十一年前,他初次随皇帝驾临龙兴寺,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少年,就算性格老成,仍然在浅绿色桂花的芬芳中感到迷失,就在那个夜晚,他听到地底传来歌声,唱歌的正是龙眠馆的女主人。有些时候,他仍然怀疑记忆中的花香和歌声有某种不可告人的联系,但即使如此,他又能怎么样呢,龙眠馆确实是个安全的地方,因为在这个国家,没有任何人有够贸然闯进来搜查它。同时,它也很适合逃亡,在颤抖的深深的地下,有一条通往海港的静谧水道。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正确,他看着翠芙,十一年来她毫无变化,而且当你面对她,会强烈地感到她将继续保持这种神秘的气质,但毫无花橘那种更现实也更神经质的美。从这一角度来看,她们并无共通之处,不过当他仔细端详两个女人的脸,又感到自己可能是错了。
“龙眠馆是安全的,花橘小姐和我一起唱歌,也是安全的。”翠芙看出了他的动摇,“只是唱歌啊,不会有危险的。”
“是啊,从权,我们只是唱歌。”
两个女人的声音里有某种非常相似的东西,不是声音本身,而是不同于人类的频率,从权看着她们,突然恍惚得抓不住那一点显然的线索。
翠芙在微笑,而花橘在考虑要不要咬他一口,她没法再等下去了,又一次巨大的冲击从地底袭来,她被摇晃得几乎倒在从权身上,这一次她生气了,因为她听到一个微弱的旋律,那是号召的音色,虽然她从没学过,但血缘的本能告诉她正确的含义。
“我要去!放手!夏从权!”
花橘的下定决心起了很大作用,在从权想出更有利更正常的拒绝理由前,她已经跑到翠芙身边,翠芙当然很高兴事情顺利,不过无意刺激夏从权,在他离开这个国家之前,他还是一个有威胁的人物。
“请一起来,从权大人,我说过了并没有什么坏处。”
这种坦率的态度丝毫不能让从权的态度缓和,他警惕地看着她们,慢慢对花橘说出自己的看法。
“不要去,花橘,我的预感很不好。”
他只说了这一句,花橘并不领情,而且因为生气,变得比平时更不能好好思考了,她对他摇摇头,表示对他的直觉没有信心,然后她就吵着要翠芙带她去该去的地方了。
从权大概是用光了几百年份的忍耐美德才会随着她们一起去到地下,他的适应力和运气都不好,至少比不上花橘,在凝结冰冷露水的石头地道里,他吐了三次,好在只有第二次是血,不然花橘一定会发现。翠芙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但她聪明得不会乱说,再说连从权都怀疑说话根本没用。地道降下的坡度虽然始终和缓,不过还能感到最初的降下比较猛烈,之后猛烈的就是咆哮的气浪和呛人的味道,墙壁上的水滴甚至是石头墙壁的一部分都在震动中不断掉落,虽然都很细小,直接击中要害的时候还是让人难受得很。第一次他被灌了一口又酸又苦的冰冷液体,不等他吐干净,一块拇指大的石头飞进他嘴里,他以为没有第三次了,因为他得到了最宝贵的教训,但随着不断下降,晃动变慢,频率却激增,他耳鸣、恶心,终于又呕吐起来。
花橘的恐惧感则是随着阶段下降逐渐增加,除了飞沙走石的表象,她能听到持续的旋律,仿佛是一群水妖在大海深处唱歌,但是在那巨大的咆哮之前,那旋律柔弱得好像深海的沙子,它们存在却不能改变任何,终将直落最深最暗的海底。
灯火早就熄灭了,唯一照亮的是在石头墙壁上发光的浅黄绿色晶体,她很想用星空形容它们,但是每当乱流般的激烈气流吹来,她只能无法自抑地想着它们是一颗海底沙子所看到的鱼眼发光。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旋律,即使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一旦她加入到唱歌之中,她将改变。
那同样是古老的旋律,却不同于之前她听过的那些,不是赞美自然的,也不是歌颂生命的,是带着悠久哀愁,用记忆阻挡进化的旋律。
她怀疑自己能唱出那样的感情。可是到此刻,她已不能回头。
古老的石头地道在猛烈气流的呼啸中,将她们带到一处锁闭的大门前。
那道门崭新得像是才被烈火焚烧,闪耀着如同火焰般变化不定的绮丽光泽,对于一个地道的尽头来说,它未免太亮了,花橘等了一阵才适应,也就是说她确定它是真的了。然后她抽气、叹息、赞美,而后再次怀疑它不是真的。
花橘的故乡阿卡兹伯德是一个以山路走死人同时矿产丰富闻名的地方,作为领主的伯德家,世代从事和矿产有关的各种事业,虽说被认为是乡下地方的领主,但绝不会对贵重金属和宝石感到陌生。有人曾说红白两色的伯德城堡就像是童话世界的小小王宫,连花园里开的都是宝石花,这当然是假的,不过花橘知道花园温室用的星彩水晶玻璃,每一片的价值都足够在首都买间普通住宅。
她一直以为伯德城堡的装饰够暴发户了,因为灰砂姐姐和星若大人在看到那条细碎水素重石之路的时候都这样说。但是面对眼前这道门,用不知名宝石构成白色花朵的图案,随着闪光反复出现,整个儿就像是活的!
恐惧感越发加深,她怎么能进去一道好像是活生生的门里去呢?
终于她想到了从权,在翠芙去开门的时候,她飞快地回头向从权求助。
从权正在和强烈的眩晕感斗争,他有很充分的理由不理会花橘,因为她的任性和背叛,他该罚她几百次,不过那些并不重要,他之所以跟随她们下来,为的就是能保护她。只是现在,他很担心自己撑不到那个时候,他闻到火焰和硫磺的气味,然后他又想吐了。
在他别开脸的时候,花橘快哭了,但是从身后传来的一股热浪几乎掀翻了她。
她被那股力量一直推到从权面前,他伸手抱住她,他的背正紧贴着墙壁,然后她看到从权的脸色突然变了。
那种表情之前从未有过,因为那说不上是恐惧,还是震惊,或者是苦恼,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不过从权确实在发抖,所以花橘觉得应该是惊吓。她立刻好奇究竟是什么令一个服侍了两位皇帝又背负权臣之名男人吓得发抖。
持续的热浪使她无法回头,只能更用力靠紧从权,这期间她发现自己也在发抖,于是她糊涂了,她并不害怕,尤其当她被从权接住之后,也没有看到会让她受惊吓的东西,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发抖,唯一一种可能是血缘,不过在数完人类的天敌之后,她觉得水妖的部分大可以省略了。
在花橘为两个种族两种血统以及两个人的问题烦恼的时候,翠芙开始唱歌,她的歌声比隐约的旋律响亮不了多少,而且也没有花橘想象中那么动人——好吧,要承认作为水妖,有时候对声音是很挑剔的。但是效果不容忽视,空气中异常的东西慢慢消失,热浪逐渐上升到更高的位置,花橘感到冷,她和从权的后背都湿了。
然后,她终于能看一眼门内的景象,从权似乎还处在惊吓中,并没有伸手阻止,或者说一些预感不好的废话,但顺利和随心所欲永远不会让人真正快乐,这句话一点不错,当她回头,确实只看了一眼,她就后悔了。
那是一个渗水的岩窟,看来不很大,翠芙站在离门口很近的地方,面对着一堆散乱的岩石,岩石下有一个生物,或者说它本身就很似岩石,如果它不是深绿色,没有大爪子以及一对大角的话……
她再度将脸埋进从权怀里,期待第二个幻觉快点过去。但是四周奇妙的安静让她无法装傻,她们身边只有翠芙轻轻的歌声,还有那东西发出的呼吸声。
“那不可能是长青苔的岩石,也不可能是发霉的触手怪,更不可能是麦临发明的新机械……”花橘终于也发出痛苦地呻吟,她可算明白大人们为何那么喜欢这个举动了,“不、它不可能是那东西,在我的故乡,每天我至少看两次,它们不是那样子的啊。”
从权摸摸她的头,“那是龙,确实是龙。”他想到之前曾被她拒绝,“水妖的天敌,我提醒过你,我的预感很不好。”
“不……不要是龙,我不能对一头龙唱歌。”花橘决定先将他的不体谅放一边,她更努力巴住他。
然而从权认为她应该遵守诺言,他劝她克服恐惧,加入翠芙一起唱歌。“你已经答应了,所以不管怎样,你要完成它,否则……”像是为了增加紧张气氛,他特地思考了一下才继续说出后果,“否则到目前为止我们经历的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这提议太蠢了,花橘心想他一定不明白什么是对支配种族的恐惧,不过确实很怪,她并不比一般人更害怕飞龙队的龙,但此刻却软弱得不能离开从权。
从权提高声音重复一次请求,翠芙感激地看他,这一眼令从权明白了很多,当然话说回来,不是花橘,他也不会明白那么多,他又很乐,不过此刻还不能笑。
他尽量放软了声音,“花橘,龙是水妖的天敌,龙族将被称为水妖的海之民赶下陆地,还杀死所有坚持留在陆上的水妖。”
花橘气得涨红了脸,她终于抬头瞪从权,他不禁想,如果她能以同样的勇气面对龙,事情也许简单得多。
“你不能威胁我,夏从权,如果你想和我结婚,就永远不要威胁我!”
“我只是提醒你,有很多被你忽视的细节。”
“我才没有!”花橘坚决捍卫自己的形象,“我一向都很仔细!”
翠芙因为太专心听他们对话,歌声略有停顿,那似乎沉睡的龙突然躁动起来,发出干涩的嘶叫,可是当歌声再响起,它又变得沉默,刚才的躁动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渴求杀戮的梦而已。
从权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他不想再浪费时间,“花橘,听我说,你必须随翠芙唱歌,让这头龙沉睡,因为你们都有水妖的血统,你们的歌声是对龙族最有力的武器,尤其是在变革期的龙,绝没办法抗拒你们的歌声,来,和翠芙一起唱歌,只有这样才会有安宁,我们也才能按时出港。”
花橘有太多疑问,“武器?变革期?我们的安宁?”
“开始唱歌吧!”
他们没有时间可浪费,那深绿色怪物又翻了一次身,鼻孔里喷出的带着硫磺味儿的红色热浪,现在还是细小的,但谁知道会不会持续变成另一场风暴。从权并不怕这个长着大头细长脖子以及一对丑陋肉翅膀的生物,事实上他对于龙族的了解,只更让他对花橘口中的支配种族充满同情,但是他尊重知识,敬畏天赋的力量,他知道变革期的龙毫无理性,眼前的这一头随时可以像踩死毛毛虫一样弄死他们,所以现在花橘必须唱歌。
花橘不能动,她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胡思乱想或可暂时压制恐惧,但从权竟强迫她面对。
她固执地藏起自己的头,将宝贵的声音封印在身体深处。
直到从权抱她起来,她不相信他妥协了,果然他带着她走向洞穴深处,他仍然小心地站在岩壁之前,因为翠芙在他们右边,所以她明白那位置一定非常接近可怕的龙。
“那、那东西不是龙!!!”她惨叫地连自己都无法容忍,而且她还挣扎着贴近了从权的耳边,“我不要!不唱歌!你们休想!太可怕了!!!”
从权任由她爆出一堆乱七八糟的尖叫,然后用一句话安抚她,他对她说,“唱吧,我一直在这里,你只是唱歌给我听。”
龙喷出的热气黏呼呼地弄脏了花橘的后背,如果它再用力,他们可能会被压碎在岩壁上,必须得安抚它,否则会死。花橘痛恨自己在此刻竟然还能思考,刚才的尖叫让她嗓子痛,却不是不能唱歌。
于是她开始唱歌,既不是翠芙的旋律,也不是随咆哮产生的遥远的旋律,是她最喜欢的旋律。那是她的水妖母亲最常吟唱的一首歌,主题取自海之民的传说故事,平凡的人间青年对生活在湖中的水妖少女一见钟情,渴求她直到一病不起,为了挽救他的生命,仁慈的神殿祭司帮他完成心愿,用古老的法术使水妖少女变成人类,和他生活在一起,然而这位水妖夫人不能习惯人间的生活,利用在新婚之夜和丈夫定下的誓约,终于回到了湖水中。失去妻子的青年整日哀哭,在一个大雾的清晨,消失在湖边。
之前花橘觉得母亲喜欢这首歌,是因为它确实旋律优美,歌词华丽,但现在却有些怀疑,因为其内容可稍微安抚母亲的良心,按照她们的行为来说,水妖实在很擅长摆脱丈夫,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她唱得轻柔缓和,从权听得眉头打结,他显然也想到那一层意思了,但是最后他又舒展眉头,甚至对她微笑。
“做得好,花橘。”然后他声音低一点,“我应该不会让你有机会摆脱我。”
花橘很想笑,从权的自大真是无药可救,于是她继续唱另一首歌,这也是水妖的歌,不过旋律比较简单,主题是祈求风暴平息,她果然还是和之前一样唱不出庄严肃穆的感觉,然而当她努力营造这种气氛不果的样子,在从权看来真是格外可爱。
虽然过程和姿势都很古怪,但翠芙对这结果还算满意。
事实也是如此,花橘不愧是水妖的女儿,和母亲整夜唱和的功底非同一般,她唱了所有经典的水妖曲目,那些古老的旋律在她这个不会游泳的年轻水妖口中,变成了一种更具影响力的东西。
纯血的水妖里没有一个有花橘这样敏感的神经,丰沛的感情,以及被爱人凝视宠爱在怀抱里唱歌的机会。
花橘尽情歌唱,尽力唱出所有的感情,一切爱与背叛,幸福和不幸,壮烈和平淡,在经历过这些之后,就像是虚空之歌的预言,黄昏慢慢降临,死亡代替生命继续歌唱,然而唯有关于爱的记忆,让灵魂不灭。
翠芙跟不上花橘的旋律,她停下来,为花橘的歌声默默流泪。
有好几次,从权也随着歌声进入幻觉中,他听过无数有关海之民歌声的传说,但他一直以为那是对性格懦弱的人才会产生作用的东西,现在他要重新考虑这话的正确性了,作为人类部分的花橘是个天真的小迷糊,不过好在并不无知,他还真要感谢帮她养成那种性格的人呢,有个喜欢用天真来逃避现实的老婆实在不坏,因为他很擅长应付这类人。作为水妖的花橘则是另外一回事,她还是天真,只是有了额外的力量,这就好像是让小孩子得到了锋利的刀剑,他不想危言耸听,但事实摆在眼前,他凝视她的时候,不再能看清她的心思,反而令自己被带入不断浮起水泡的幻境。
花橘自己也陷在幻境里,可能是太累了,她从没一口气唱这么久,时间在地底似乎失去影响力了,不过身体终究还是血肉之躯,在她嗓子嘶哑之前,眼睛已经睁不开,她挂在从权身上昏睡,眼前断断续续出现水泡和比恰的影子,她听到从权的心跳,以为那是海底传来的自然的旋律,她忘了自己害怕改变,开始重复听到的一切。
在那旋律中,龙陷入沉睡,花橘也是,从权一直把她抱回地面她也没醒,直到他把她往床上放,她才醒了一下,她懵懂得很,努力凝视他好一阵也不能确认他的身份,她抓起他的手咬了一口,他的手上有烟火和地底龙的味道,而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想这就是我的从权,于是才又倒下继续昏睡。
第二天下午,花橘自然醒来,有好一阵不能正常说话,过度歌唱的后遗症和酗酒差不多,她浑身肌肉痛,脑子里有乱七八糟的回声,身上有臭鸡蛋的味道,而且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好在那房间很干净,她身边也没有一个人,床单和被子都比她更整洁,只是已经不那么呛人的臭鸡蛋味道让一切都变得丑恶。
花橘强忍诸种不适,跑去打开窗子,外面有小雨,但仍算明亮,她看到被雨水洗得青翠可人的树木及花草,那精致的庭院中芬芳正盛,雨水只让它们变得更加迷人,使她忘了自己的初衷,探出身子迎着雨水观察龙眠馆的全貌。
龙眠馆的建筑风格有点似海陆东道领主居住的泰成馆,也就是说它有着多种多样的特色和特征,花橘喜欢它的凉亭和水井,也喜欢藤架和温室,更喜欢建筑四角悬挂的铜风铃,以及那条在夜色中似乎永无休止的朱色围墙,但问题是,她昨晚是在哪里对一头龙唱歌?
她否认自己看到了龙,那东西不是龙,龙不会有那么大,也不会喷出味道强烈的火,更不会吼叫得像地震,还有它的长相,这一点非常重要,她很清楚龙的脖子不会那么细长,翅膀不会那么小,而且绝对没有一张像食草动物的长脸。
真正的龙,是在奇秀雪山上飞龙队里的那种,它们眼神犀利,实际却很温和聪明,并且对主人非常忠诚,还有,当它们披上战甲,会显得非常英挺!就像眼前布匹上描绘的那种,它们闪闪发光,稳重尊贵。
花橘停下来,她看到了车队,正从庭院另一边进来,那头龙的形象留在其中一顶轿子的外面,在雨水中仿佛睡眠般守护着自己的主人,仔细一点,那头龙并不似奇秀雪山上任何一头飞龙,因为它是黄金色的。
第一个念头出现得很突兀,简直让她心脏抽痛,她以为是自己的家人来了,但她随即否认这一想法,他们并没有得到消息,不可能来得这么快,而且她的家人里没有一个对龙有特殊崇拜。她耐心地等自己呼吸恢复平稳,其间作了无数猜测,直到翠芙撑着伞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才最终承认那不过是旅馆的另一些客人。翠芙就像之前迎接她们一样,来到那些人面前,然后跪拜在雨水淋湿的地下。
这个慎重的举动给花橘一个警告,但她无法离开,她想继续看下去。
第一顶深色大轿里走出了一个很胖的老人,四个随从上前帮他出来的时候,花橘想到类似的画面,于是知道他是谁了。
“从权!夏从权!!!”
花橘一边大叫,一边跑去找从权,她的声音在空洞的房间里回荡,那份寂静完全不该属于一间正常营业的旅馆,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她冲出自己的房间,从权却不在隔壁,她打量眼前的二十几道房门,终于决心全都打开。在她弄开第三道门的时候,从权出现在楼梯口,他只有一点点熬夜的不良反应,但也可能是听太多噪音的结果,他受不了太多的声音,尤其她又哭又叫地扑上来。
“快走!快逃!!”花橘激动得不行,“他来了,他们都来了!如果你被抓到,一切都完了!求求你,走吧!”
“是谁来了?”他们所在的位置看不到庭院里。
“你的上司,那个……很胖的老头!”她说不出准确的名字。“还有其他人,他带了很多人来,翠芙给他磕头了!”
从权叹息了一声,但并不像害怕,“她下跪了?那可糟糕了……”
花橘再度热泪盈眶,“我们快逃吧!从权,还来得及!”
可是从权没动,他又叹息了一次,“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花橘,昨晚你做得很好,所以现在你要相信我,嗯,还有,你最好先个洗澡。”
她必须再说一次,从权的自大无药可救,而且她快要不能忍受了。
不过从权对她有足够了解,他一直送她到浴室门口,途中他们路过窗子,他只飞快地看了一眼,就又叹息了一次,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把她推进浴室的时候可一点不伤感,他教她如何使用自动送水管道,又塞给她一堆能把人熏死的香料浴液,她被新鲜事物以及温和的气氛迷惑,逐渐忘了庭院里的巨大威胁。
从权看着她雀跃地放水洗澡,这才准备离开。
“你又要去独自对付那些敌人了吗?”花橘在浴室里大声问,她必须表明立场。
“不要说敌人,我正努力避免事情到那地步,华国人时常说一句话,好聚好散。”
“好吧。”然后花橘开始抽鼻子,“你确定他们都知道这句话?也确定他们都愿意那样做?”
从权等了一阵才回答,“我会让翠芙给你准备衣服。”
又等了一下,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不能确定别人的想法,但是我会努力,让这件事变得简单一点。”
花橘泡在热水里哭,这样她就不必担心会脱水而死,她很怕自己不能再信任从权,一般人或许觉得爱一个人而不信任他,比较简单,但对她来说,信任一个人远比爱一个人简单。现在她强烈希望二者兼得,因为她已经开始明白爱与信任之间的微妙不同。
翠芙进来的时候以为花橘淹死在浴缸了,她有点儿慌乱,因为死人在自己家里的感觉总是很坏,而且她要捍卫水妖的血统,她不能眼见一个同样具有水妖血统的人淹死。
在某些时候,翠芙非常强悍,其实大部分女人都是,这表示她们的男人没有善尽责任,不过有关这个主题,之后很多年,花橘禁止从权或者别的任何人提起。翠芙从浴缸里将花橘捞起来,首先是头,当花橘的不断流泪的眼睛对上她的,她差点让花橘摔烂在浴缸边上。
“你在哭什么啊,花橘小姐?”
花橘忘了自己的赤裸和悲伤,“因为我爱从权,还有,你也背叛了他。”
翠芙被这指控以及花橘大方的裸露弄得有点尴尬,“我并没背叛夏大人,而且我可以发誓,我不爱他。”
但是花橘此刻没有理智,脑子里的氧气都消耗在洗澡水里了,她得到更悲剧的结论,“因为你不爱从权,所以背叛他。”她继续哭,“从权好可怜,幸亏他不爱你。”
“这和爱不爱没有关系。”翠芙心想夏从权的未来真是值得期待,不过她不会说,她选择更直接的方法,“我想你可以亲自去看看夏大人的客人。”
“为什么我要去?”
“因为我希望你这样做。”翠芙开始眯着眼睛微笑,“我不能骗你说是夏大人的意思,但是,如果你能去看看,会对你的未来有很大帮助,还有,我必须感谢你昨晚的帮助。”
翠芙抓她起来弄干身体,换上一件华丽的礼服,还在仔细弄出造型的发髻上装饰珊瑚红的珠宝,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不习惯突然间盛装打扮好似要去觐见国君。
然而翠芙言出必行,她领着花橘到会客室门口,从庭院到这个门口都是来客的随从,虽然花橘知道对方是个需要六人帮忙才能好好骑马的人,还是对这阵势充满戒备,感到浑身不自在,当然另一部分原因是纯安全因素的,对方人越多,他们逃脱的希望就越渺茫。
花橘没怎么烦恼,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翠芙已经做完同胞、等待、接到召唤的全部工作,她把花橘推进门里,自己却没随着进去。她对花橘的最后一句叮嘱是“不要吃惊”,但花橘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了。
会客室不大,花橘一眼就看到从权,在他对面坐在那个身材庞大的老年男人,现在她想起来了,他是吕宰相,那是比次相更重要也更显赫的官职,不过还好,从权没有下跪。他一幅公务中的冷淡表情,只在看到花橘的时候皱了一下眉头。而吕宰相,竟然在微笑,当他移动身体,花橘才注意到在他们之间,还有另外一杯茶,由一双白皙柔嫩的小手端着等待被享用。
花橘看着那双手,前面是茶杯,后面是属于一个小女孩子的华丽裙服,还有大块宝石的佩饰,她确信自己曾见过类似的东西。这令她没了勇气继续向上看。
“陛下,这就是夏大人的那位异国爱人。”那个老头子吕宰相用一种不可靠的语气介绍,“据说夏大人就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坚决辞官去国。”
从权轻轻哼了一声,他还是在战斗状态,“实情并非如此,这一点我早已对陛下禀报过了。”
“如果不是这样,夏大人辞官的真正意图又是如何呢?为何竟不能对陛下直言?”
“夏某的私事和宰相大人无关吧。”
男人之间习惯性的争执场面让女人们松懈了下来,至少花橘是这样,她又听到了熟悉的笑声,然后是少女缓和的声音。
“可以了,两位爱卿,不要吓坏了花橘小姐啊。”年轻的女帝停下来又笑了两声,她必然用眼神制止了两位大臣,“抱歉让你看到他们争吵的场面,希望你不要因此误会宫廷里尽是粗鲁率直的男人,现在请抬头看我吧,花橘小姐。”
“不要吃惊……”花橘重复了翠芙的话,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她不排斥女帝,也不排斥年轻,但是她排斥意外惊吓。
她抬起头,清楚看到在两位大臣之间坐着的女帝,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夏家遇到过的少女小晔。
小晔对她微笑,容貌和声音还是那么可爱,“你真的要离开了吗,花橘姐姐?”
是的,花橘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她受够意外,龙、另一个半水妖、痴肥老奸臣以及女帝,她受够这个国家了,她一定要离开!